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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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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听著,老眼渐渐昏花起来,眼前彷彿是十馀年前的成都尊经书院,七八岁的黄毛丫头在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又彷彿是四五年前南昌豫章书院,天真烂漫的少女在背《长恨歌》,背《圆圆曲》。岁月流淌,儿女长大,妻妾辞世,身入老境,人生真的如一场梦似的,没有多久便到了头。然而,这又是无可奈何的悲哀,薪不能不尽,只要火能传下去,也就值得欣慰了。想到这裡,一股急欲寻觅传人的心愿油然而生。
  「年年辇路看春草,处处伤心对花鸟。玉女投壶强笑歌,金盃掷酒连昏晓……」
  「棣芳,算了吧,不要再背了,上船吧!一路上自己多加注意,到了平远后,记得报一封平安家信。」
  一向豁达的湘绮楼主,面对著宇宙间不可抗拒的永恒规律,很快醒悟过来。他不再悲伤了,吩咐女儿上船。他要尽快结束这场费时伤神的婚嫁喜事,好早一天到石塘铺去。
七、为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王闓运亲赴石塘铺指点迷津
  石塘铺距云湖桥只有二十多里路,王闓运一大早就起床,命轿夫备轿,他也不带儿子和僕人,单身坐轿前往。正是暮春时节,一路上流泉溪水淙淙有声,新枝嫩叶之间时闻鸟鸣。杜鹃花红红白白的,开得漫山遍野一片锦绣。乳燕呢喃,秧苗青青,农夫荷锄扛犁在田间小道上往来,正为春耕而忙碌著。通都大邑的士绅们都在谈论去年的海战失败,割地赔款,而此地恍若世外桃源,质朴荒野,外部世界的折腾似乎对它没有任何的影响,人们仍然依照祖祖辈辈传下的方式,在平静而贫困地生活著。打听到杨度的住处后,王闓运吩咐轿夫在离杨度家屋场半里地的一座小石板桥边停下。
  这是当地一带一栋较大的屋场。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子,一律青砖黑瓦,禾坪一侧还有四五间茅草杂屋,屋后是一块大菜坪,菜坪一角有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柳,古柳下有两个人在习武。一个只有十五六岁,持一把剑蹲在地上,剑从后背指向天空,好像戏台上峨眉山上的小剑客一样。另一个在二十一二岁间,一边说话,一边也蹲下去,空手做了一个示范,看那架势是在纠正少年的动作。王闓运从夏寿田那裡知道,杨度有一个弟弟,比他小六岁,看来这两人正是杨家兄弟无疑。
  「请问杨皙子先生家住在这裡吗?」王闓运走到古柳下,问那位年纪大一点的青年。
  「他就是我哥哥杨皙子。」青年未开口,少年抢先做了回答。
  杨度答:「我就是杨度,请问老先生有何事?」
  杨度见眼前这位老者年近花甲,脸色红润,身板硬朗,穿著虽普通,器宇却不凡,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倜傥豪迈之气,心裡想:这是哪裡来的不速之客,从来没见过?
  「啊,你就是杨皙子先生!老朽姓王,也是湘潭人,欲去城裡办点事,偶路过贵宅,听说皙子先生刚从京师会试回来,想请你谈谈京师去年轰动全国的公车上书。」王闓运边说边打量杨度,他彷彿觉得杨度正是梦中的那位要拜宋濂为师的青年。
  「哦,是王老先生,晚生失敬。」杨度想,此人如此关心国事,定然不是一般人。他心生敬意,忙说,「请先生进寒舍一坐。」
  杨度把王闓运带进书房后,便忙著张罗茶水。书房四壁粉著石灰,显得宽敞明亮,靠窗户摆著一个大书案,书案上放著几本书,有线装的,也有洋装的,一个古色古香的砚台,一个笔架,笔砚之间立著一个西洋进口座钟。书案上方粉壁上挂著一幅园林图。王闓运走过仔细一看,图下方有一行小字:京师圆明园全盛图。图两边是一副联语:海隅起狼烟,哀孱弱黎民无乐土;深谷蓄鹰志,看英雄先祖有后生。下联左边写著:留与重子吾弟共勉,杨度丙申年暮春。王闓运看后,连连点头不已。再看其他几面牆壁边,全是大大小小的书箱。
  「王老先生,请坐下喝茶。」杨度提著一把小铜壶,端著一个木质茶盘,茶盘上放著两隻小瓷杯,还有四碟农家土产:花生、瓜子、蚕豆、油炸红薯片。杨度筛好茶,摆好碟子,坐在王闓运的对面,笑著说,「老先生光临,晚生不曾淮备,随便喝点茶,过会再用饭。」
  王闓运见杨度离家五六年,又在京师住了近一年,仍未失乡间人纯朴热情的本色,心中甚是满意,说:「老朽是不速之客,就是吃个闭门羹亦不过分,你何须如此客气!我只略坐一会,等下还要赶路。皙子先生,你去年在京师参加的公车上书,据老朽所知,这是历史上尚无先例的事情。后生子,你真有幸呀!」
  「要说有幸也算是有幸。不过,这其实是不幸的事呀!」
  「为什么?」王闓运佯作不解。
  「老先生,公车上书是社稷国家蒙受奇耻大辱的时候所进行的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这本是大可悲哀了,何况也并没有成效。」杨度心情沉重地说。
  「皙子先生,你说得对。不过,公车上书这件事,官绅们不用说了,就是全国士农工商也都受了很大的震动。看来,今后会对国家产生深远影响的。」王闓运随手拿起一颗蚕豆放进嘴裡,「?」的一声,蚕豆咬开了。杨度暗自惊奇:这老先生的牙可真好!
  「国事要好转也难呀!京师百姓听说割地赔款,人人义愤填膺,但王公大臣依然故我。颐和园裡的太后庆贺六十大寿,花费了百万两银子,据亲身参加的官员们说,历史上记载的任何帝后的酒宴都没有它奢侈。而这庆典的举办,恰是前线战事大败的时候。将士阵亡,铁舰沉海,还有心思大办生日酒,京师百姓痛恨得不得了!」杨度说著说著气愤起来,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望著王闓运说,「老先生,您不知道,海军战败,其根本原因就在太后的身上。就是她当年把海军军费八百万两银子挪来修造颐和园的,恭王等人极力反对,她置之不理。老先生,国家的大权就握在这样的太后手裡,国事还有希望吗?」
  与去秋游西山时相比,杨度似乎对国事完全不抱希望了。
  王闓运凝视眼前这位年轻人,心中很是讚许。他从杨度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豪气:慷慨谈国事,悲愤议朝政,四十年过去了,国家不但没有中兴,反而比过去更加疲弱,现在又转到儿孙辈来担忧了。唉,大清王朝,你为何如此一蹶不振,江河日下!
  「皙子先生,我看你张挂著一张圆明园全盛图,看来是在时刻激励自己不忘国耻。」
  杨度点点头。
  王闓运突然问:「你读过王壬秋先生的《圆明园词》吗?」
  「晚生有幸拜读过。壬秋先生那篇长诗真正是大才大手笔,结构雄奇,意境深远,有人比之为元微之的《连昌宫词》。依晚生看,《连昌宫词》不能望其项背。」
  王闓运心裡异常高兴。儘管这篇长诗二十多年前在京师广为流传,洛阳纸贵,连大学士周祖培、侍郎潘祖荫都激赏不已,但大家的评价也只停留在今日《连昌宫词》的分寸上,并没有置于其上。眼下这位素不相识的青年如此推崇这首诗,他又本是专为此人而来的,心中如何不高兴!
  他指著图旁的联语说:「听说皙子先生是阵亡在三河战役的杨哨长的孙子,我看到这副对联,知道你们兄弟要做无愧于英雄祖父的后辈,很是钦佩。古人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皙子先生身为举人,表率一乡,请恕老朽冒昧,当此国家危难之际,你能不能对老朽说说你的打算?」
  「老先生问晚生打算嘛,」杨度目光炯炯地望著王闓运说,「刚回家时,我原本打算小住个把月后便去衡州府投王壬秋先生门下。后来母亲得病,我要侍奉汤药,不能离开,遂在家一住两三个月。前些日子收到好友胡玉阶的来信,他说康有为先生已回南海重开万木草堂,他即将南下投奔,约我同行。这副联语是我打定主意投万木草堂之时书别舍弟的。」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一直未来东洲。这是个难得的英才,著意培植,日后定可成大器。他是湘潭人,不出于我的门下而成为康有为的学生,岂不可惜!眼睁睁地看著千里马从眼皮底下奔逸,能算得上真正的伯乐吗?王闓运想到这裡,笑著说:「康有为是去年公车上书的领袖,足下尊敬他,欲投其门下,自可理解。不过,倘若足下真的成行了,老朽要为足下惋惜。」
  「为何?」杨度疑惑地望著这位谈吐不俗的陌生老者,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格外关心。
  「足下要图虚名,只要投靠康有为必然会很快成名,因为康有为在从事一件大出风头的事,做他的门徒成名容易。但是,足下欲求真才实学,做一番真正有根有柢有实效的大事业,还不如不去南海为好。」
  「老先生是说康有为没有真才实学?」杨度猛然想起曾广钧在碧云寺裡说的翁李之间的仇怨,又问,「抑或是康有为的事业无根无柢?」
  王闓运将小茶杯轻轻向前推移一步,不紧不慢地说:「康有为人很聪明,书也读得好,不能说他没有真才实学。只是他的学说乖张,他是在借孔夫子这个锺馗来打鬼的,目前虽然能新人耳目,轰动一时,到底走的不是正路,不可能长久。」
  杨度心裡想:康有为的学说惊世骇俗,许多有学问的士人佩服不已,自己也很崇拜。不过,这位老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康有为有些说法的确太过头了,自己对孔夫子的学问钻研还不深刻,康有为所论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杜撰,也不能一一细究,于是不做声,默默地听著。
  「康有为一布衣也,欲说动太后、皇上一夜之间尽改祖宗成法,行西洋新政,将置千千万万靠因循守旧而得利者于何地?」王闓运想起三十多年前,肃顺、载垣、端华等人以皇族辅政大臣之贵,欲施刀斧砍削烂疮都做不到,何况天涯海角之一公车!他斩钉截铁地说,「手中无实权而欲行此非常之举,不惟是无根无柢的瞎闹,以老夫看来,只怕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杨度大吃一惊,暗思自己毕竟太年轻了,所更世事不多,老先生说得有道理,这类事情史不绝书,汉初的晁错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吗?他不禁对面前的这位老者肃然起敬:「老先生,您老刚才的议论,大启晚生心扉,照您老所说的,那康有为是办不成事了?」
  「世事成败难以预料。」王闓运严肃地说,「不过,据老朽的阅历来看,或许难以成功而易于失败。」
  「老先生,康有为真的是一个爱国的热血志士呀!」杨度不能自已地站了起来,似乎康有为真的失败了,他为之痛惜。
  王闓运冷笑一声说:「自古以来,爱国的热血志士抱恨终生、负屈黄泉的还少吗?何况康有为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爱国志士还很难说,他太浮躁竞进了!」
  「老先生有根据吗?」杨度对老者如此轻视康有为有些不满。
  「实话告诉足下吧!」王闓运口气轻蔑地说,「这康有为其实是你先前提到的王壬秋先生的再传弟子,学生的学生。」
  「真的?」杨度惊讶起来。
  「光绪二年,王壬秋老先生应川督丁宝桢之邀,在成都城主持尊经书院,川中俊才一时云集,杨锐、张祥麟、宋育仁等皆其著名者,其中尤以廖平成就最大。廖平著述甚丰,《周礼考》、《论语征》都得其师真传,其《公羊论》则与乃师《公羊笺》相距甚远,壬秋先生讥其仅得皮毛,未入阃奥。又作《今古学考》,定今学主《王制》孔子,古学主《周礼》周公。然不久即变其说,谓六经皆新经,非旧史,以尊经者作《知圣篇》,辟古者作《辟刘篇》。廖平那时方任教广州广雅书院,遇山长朱一新及教授康有为。朱一新本为御史,以核李莲英得罪慈喜,降为主事,张之洞为两广总督,延朱为广雅书院山长。朱学问博洽,风义高洁,为海内外人士景仰。廖平与之谈《知圣篇》与《辟刘篇》,朱斥之为怪异。康有为得之后,却视为珍宝,遂跟从廖平问学。康有为发扬廖之《辟刘篇》以作《新学伪经考》,发扬《知圣篇》以作《孔子改制考》。廖平见之曰,虽本之于吾说,然发扬蹈厉,亦不容易。然壬秋老先生则斥之曰,谬种流传,每况愈下。康有为名曰尊孔子,申公羊,提出所谓通三世,张三统,实则全是他的臆造篡改,既非孔子之学,亦曲解何休之说。」
  杨度听了老者这番话,有恍然大悟之感。早就听曾广钧、夏寿田称讚王闓运学问非凡,经老者此番指明,才知康有为的学问的确浅薄了。曾、夏也多次说过康有为的事恐怕难以成功。既然如此,不如还是先到船山书院去见见王老先生。
  「足下年纪轻轻,前途远大得很,正宜打稳根基,不必汲汲以求名利。拜师要拜真正有学问的老师,办事要办真正能成功的实事。我劝足下不如不去南海,先去衡州府会一会康有为的太老师如何?」
  杨度高兴地站起,向老者作了一揖,说:「谢老先生指点迷津,现既有参天大树就在咫尺,晚生岂能捨近而求远呢?」
  王闓运哈哈大笑说:「好,我先去告诉壬秋先生,过两天足下就去船山书院吧!」
第二章 帝王之学
一、王闓运的三门功课:功名之学、诗文之学、帝王之学
  五天之后,杨度来到船山书院,他先通过门房找到了夏寿田。夏寿田早就知道一切了。原来,王闓运前天从湘潭一回到书院,就把在石塘铺见到杨度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
  「皙子,你知道前几天与你说话的老者是谁吗?」一对挚友半年后重逢于湘江东洲上,兴奋异常,寒暄之后,夏寿田问杨度。
  「你是问在石塘铺家裡与我谈了半天话的那位老先生吗?」杨度颇为惊奇地问。
  夏寿田点点头。
  「我不认识他。他说他是进城去路过我家的,问了些去年京师公车上书的事,很可能是城裡的一位绅士。」
  「这位老先生如何?」夏寿田忍著笑问。
  「极有学问,极有见识,以后有空我要去湘潭城裡访访他。」杨度极认真地说。
  「不要去湘潭城裡访了,他就在船山书院。」夏寿田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原来是船山书院的教书先生!」杨度大喜,「难怪他劝我来此投奔壬秋先生。」
  「皙子,你真是个傻子!」夏寿田敲了一下杨度的脑门,「那老先生正是壬秋先生本人!」
  「真的是他?」杨度惊叫起来。
  「皙子,你好了不起。我那天提了下你的大名,老先生就趁回家嫁女的机会亲自去找你了。」夏寿田感叹地说,「自古以来,只有门徒负笈寻名师,何曾见过名师亲访徒儿的?皙子,你可不要辜负老先生的一番厚望呀!」
  杨度很激动,草草吃过夜饭后,便由夏寿田陪同,去王闓运所住的明杏斋拜谒。
  明杏斋就是明代那棵银杏后面的一排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一间为卧房,一间为书房,一间为厨房。老四代懿不跟父亲住在一起,先前跟其他学子一起住大宿舍,吃大厨房,最近夏寿田来了,一个人住单间,他邀代懿同住,代懿就搬到夏寿田的房间裡去了。书院也有小厨房,专供应先生们吃饭。周妈嫌小厨房做的饭菜不合王闓运的口味,就自己动手,为老头子操持三餐。老头子对周妈的体贴入微十分满意。
  此刻,明杏斋书屋裡,王闓运坐在软籐椅上,端著一把亮光光的铜水烟壶,一边抽烟喝茶,一边和周妈閒聊。一袋烟抽完后,周妈便走到老头子身边,将铜烟壶接过去,抽出那根装烟的活动空心铜杆,将烟灰倒去,剔乾淨,又装上一口黄澄澄的细烟丝,再递给老头子。
  王闓运的烟瘾很大,只要不看书写字,就是一把烟壶捏在手裡,与人谈话,不管是友朋门生,还是大官阔佬,他一概是这样。通常他自己剔烟灰,装烟丝,不过,只要周妈手一閒,这事便由周妈包了,她也乐意去做。似乎招呼老头子,对她来说是件其乐无穷的事。
  「老头子,代懿今年二十一了,你该给他订门亲了。」又一次装上烟丝,将烟壶递上去的时候,周妈换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她已在心裡盘算一年多了。她想把自己的女儿细藕嫁到王家,给代懿做老婆。倘若此事办成了,她就和王家攀上了亲,成为代懿的岳母娘,她在王家的地位就大大提高了,再也不是一个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下人,可以正正式式地摆起女主人的款式来了。不过,她也知道,办成此事,并不比登天容易。一是她周家身份卑贱,与诗书无缘,老头子能看得起吗?二是女儿长得又不漂亮,代懿会喜欢吗?故而这个念头存了很久,她一直不敢说出口。后来,她见老头子对她越来越宠信,越来越器重,胆子渐渐大了。前些日子,趁老头子嫁女儿的机会,她叫女儿带著一份礼物到云湖桥贺喜。老头子见到细藕后夸奖了几句,代懿也和她说了两句话,周妈心裡喝了蜜似的,甜甜的,她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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