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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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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晳子以新作《 湖南少年歌 》见示,亟录之,以证余言之当否也。”
一时间,东京中国留学生界,谈话的内容莫不是《 湖南少年歌 》,纷纷赞扬这篇歌行气势宏阔,才华信美,充溢着强烈的爱湖南爱中国的少年激情,不少人都叹息本省无此美才,也有人对“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这两句不太满意,似乎有点惟湘独尊,眼无他省的味道。但更多人反驳道,这是诗,诗应当有夸张,晳子这里说的湖南人要与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以及光复中国的决心;何况他也有所本,“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载之典籍的名言,如果我们每省都有湖南这种决心,那中国就绝对不会灭亡。湖南人读了这首少年歌,莫不惊喜若狂。这篇长达二百四十六句的歌行,激发了他们作为一个湖南人特殊的自豪感,无论是革命党,还是保皇派,以及没有明显政治倾向以学习科学技术为目的的湘籍留学生们,无一不敬仰晳子,爱戴晳子。这一期的《 新民丛报 》不仅在学生中,而且在整个日本的华人社区中,成了最为抢手的一张报纸。在国内,尤其在三湘四水之间,更是广为传抄广为传颂,颇有点洛阳纸贵的势头。
为了更好地研究宪政,杨度离开了弘文学院,进了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这里也有一大批中国留学生。他抱着广交朋友的宗旨,很快结识了他们,尤与范源濂、汪兆铭友善。
那是在进法政大学不久的一个中午,饭堂大门边张贴了一幅海报,十几个中国留学生围在旁边看,杨度也挤了进去。海报上写着几排中文字:论辩大会。题目:中国的前进应采用何种方式为宜。地点:秋赏斋二楼北头教室。时间:十二日晚上七时正。主持者:中国留日学生联合会法政大学分会。欢迎全体中国留学生及日本朋友参加。对于这类论辩会,杨度有很高的热情,而且也喜欢发言,只是因为刚进学校,不明情况,这次先听听。
准七时,杨度来到秋赏斋。这间可容纳百来人的大教室已差不多坐满了,其中还有七八个日本学生。主持人简单地讲了几句开场白后,发言者便一个接一个,都是血气方刚、多闻博识的年轻学子,讲起话来,无人不滔滔扬扬辞气激励,对中国的现状几乎都不满意,对中国谋求进步富强的方式的看法却各有不同。除少数人主张应当以普及教育、发展实业的手段来达到国富民强的目标外,绝大部分人都主张应从政治上入手来改变现状。从政治上着眼的主意虽多,归纳起来,仍不外乎维新和革命两种主要途径。主张维新者多为康有为信徒。他们以身处之地日本为最有力的例子,认为不必废除君主制,只要把西太后为首的顽固派搬掉,把权力集中于光绪皇帝一人之手,那么光绪帝就是中国的明治天皇,中国也就会跟日本一样迅速强大起来。主张革命者多信奉孙中山的理论。认为满人的朝廷,无论是慈禧还是光绪,都是一丘之貉,绝无新生之理。第一步先推翻满人的政权,第二步再建立民主共和国,走美国、法国的道路,永远废除君主专制,中国才有可能真正走上繁荣富强的道路。
双方各执一端,争辩十分激烈,间或还杂有人身攻击,使得气氛颇为紧张。这种论辩,过去在弘文学院也时常有过,杨度不以为怪。只是他发现,与一年前相比,今晚的辩论会明显的是革命派占了上风,维新派显得有点阵营不强气势不壮。发言的有十六七个人,给杨度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个人。
一个人中等偏矮的个头,长方脸,鼻宽嘴阔,操一口湘北官话。他认为中国要变革,但不能太剧烈。他打了一个比方:中国现在好比一辆破车子,轮子已陈旧,车板已腐朽,拉车的马是跛子,驾车的人已昏老,若陡然来个急转弯,则必然是车散人亡,一切都颠覆了。因此,只能缓缓地转弯子,昏老的驾车者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那时再让年轻精明的人来代替,情形就会好多了。以后,再换马换轮换车板。经过十年二十年这样的逐步替换,这挂车就会变成轻车快马,奔在别人的前头。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在国内多办学校,大兴教育,多培养各种人才,不但要培养驭手,还要培养造车轮车板的工匠。中国与日本相比,最大的落后是在教育上,教育是振兴民族的基础。此人的比喻很形象,听众都笑了起来。杨度也觉得他的演讲风趣。
他刚一说完,座位上立即站起一个人,高声喊道:“静生此论大谬!”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听众鼓起掌来。杨度忽觉眼前一亮,心里说着:“好个一表人才!”走上讲台的人面庞端正,身材匀称,着一套乳白色西服,系一根浅花条纹领带,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他一上来便指斥刚才发言的静生是懦夫,所抱的态度乃是对国家和人民不负责任。他慷慨激昂地说,人民已在水深火热之中,国家已在虎狼包围之下,人民随时都可能死亡,国家随时都可能被瓜分。这种危急的局面,迫使我们一年都不能等待,一天都不能等待,必须采取最迅捷最厉害的一着来救国救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认为此着即为暗杀。他毫不隐蔽地说,第一要暗杀慈禧老太婆,第二要暗杀懦弱无能的光绪帝,第三要暗杀狡猾阴毒的袁世凯。他大声疾呼,是好男儿就要为国家为百姓洒一腔热血,舍得一身剐!他自己决心做荆轲、聂政,以一死而博得个流芳百世。漂亮年轻人的壮士气概,赢得掌声雷动满堂喝彩。杨度虽不赞同他的观点,却为他的气概所感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热血志士!”
正在激动之际,听众席上出现了骚动,几个留学生在高声吵闹。有人站了起来,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这个骂那个是满虏的奴才,那个骂这个是祸国的暴民,最后竟然扭打起来。许多人都去劝阻,将扭在一起的人扯开,杨度也挤过去制止。一场热气腾腾的辩论会,因热得过头而不得不中途散会。
第二天,杨度找到了矮个子,跟他互换了名片,才知那人叫范源濂,字静生,湖南湘阴人,半年前从弘文学院转到法政大学。两人原来竟是同乡又是先前的同学,见面之后分外亲切。范源濂早慕晳子大名,见他主动来访,说了许多钦佩的话,自然是彼此都遇到了知音,二人立即成了好朋友。结识了范源濂后,杨度又去拜访漂亮年轻人。那人名叫汪兆铭,字精卫,广东番禺人,为人极是豪爽热情,与杨度一见如故。杨度十分高兴结交了这两个政见虽不同但才气都很足的同窗。三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彼此政见不同,难免有脸红脖子粗的争吵,杨度常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不过争吵归争吵,友谊归友谊,第二天见面又都无嫌猜。后来杨度与留学生界接触日久,方知日本留学生之间大抵都如此。吵得激烈时,甚至大打出手,捅刀子的事都做得出,过后又握手言欢,不记前仇。一旦谁遇到困难,不管政见如何,多数人都会伸手相援。这是因为一则都有着爱国救国的共同目标,二来大家都漂泊异邦,因而更看重乡谊亲情。
范源濂是个活动家,喜欢并擅长筹备组织各色集会活动。他一天到晚出没于东京中国留学生较多的学校,又与国内有密切的联系。他精力充沛,活力很强。汪兆铭挂了个法政大学生的名,其实很少上课,他常在校外秘密学习炸弹地雷的制作方法,十天半月不回校,整夜整夜不归寝室是常事。他与孙中山、胡汉民的关系特别好。
无论是范源濂的串联活动,还是汪兆铭的爆炸试验,杨度一概不参加,他集中精力钻研各国宪政,将研究所得发表在东京各种华文报刊杂志上。杨度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他因为不介于派别之争,反而获得了大部分留学生的认可,成为众望所归的人物。当东京留日学生总会改选时,他被一致推举为干事长。从那以后,饭田町杨寓成天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成为东京留学生们聚会的重要场所。
杨度一方面负责全日中国留学生的联络、组织、指导,同时还担负湖南籍学生创办的《 湖南学生界 》和《 游学译编 》的主编。他夜以继日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团结各种派别的留学生,同时发愤攻读宪政方面的书籍。他一天到晚为大家服务,尽心尽力,无求无索,任劳任怨,不仅赢得了留学生的敬重,连田中夫妇也对他很尊敬。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近半个月里,杨度未去法政大学,也谢绝了大家的来访,他在闭门构思写作一本名叫《 金铁主义 》的书。他要在这本书里详细地全面地阐述自己改造中国的思想,他将全副心思投入到这本被他称之为伟大的著作之中。
天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和暖起来,草木也渐渐地由黄变青,他似乎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一天清早,他突然看见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已绽出花瓣来。他欣喜地走出庭院,看到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的樱花都开放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荡漾着温和的微笑,少女们特地换上了鲜艳的和服,小孩子们打扮得比往日更加漂亮,一向脚步匆忙的东京人明显地放慢了步伐,他们在极有情趣地观赏四周的樱花。
日本国遍地都种着樱花树,每年三月末四月初时分,樱花便陆续开放了。单独的一朵樱花,小小的,娇娇弱弱的,似乎并不起眼,一旦到了高峰期间,它便一朵接一朵,一层压一层,开得满枝满树,密密匝匝。那白白的、粉红色的花层,犹如蓝天的祥云降落地面,给人世间换上一幅极为壮观极为瑰伟的美景,带来一股使人情绪昂奋心灵愉悦的浓烈春意。但这奇异的春景却为时短暂,前后加起来不过二十来天,花事最盛时则只有五六天。这几天里,日本全国,从天皇到百姓,从城市到乡村都休假赏花。人们倾家外出,携幼扶老地来到公园、郊外等樱花树集中的地方,一边欣赏,一边饮酒品茗。有的家庭甚至在树下搭帐篷,白天黑夜都在花间生活着,尽情享受造化给人类恩赐的这份珍贵礼物。年轻人结婚也多半选在这个时候。烂漫的樱花丛中,一对新人在亲朋的祝福声里饮下交杯酒,共结百年之好的情景随处可见。也有些文人武士从樱花的乍放骤谢,联想到人生的短促,心绪反倒变得格外的复杂低沉。他们对着樱花举杯长饮以求一醉,然后在醉意蒙眬中唱着大和民族古老的歌曲。那凄婉哀怨的古调,从充满着苦和泪的真诚的胸腔里发出,真的是揪人心肺催人泪下。更有因巨大的痛苦不能解脱的武士,在痛饮高歌之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来,用刀尖对准自己的肚子,用力猛地一刺,在一声惨不忍闻的厉叫中倒在厚厚的落英上,招来许许多多人的感叹惋惜。
这就是日本的樱花节。它是扶桑国最美丽、最热闹、最隆重、最神圣的节日。“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所有留学东瀛的中国学子,这几天也都放下手中的书本,停止一切集会、活动,走出学校,走出书斋,踏进如诗如乐、如梦如幻的灿烂樱花图里,欣赏在国内决不可能看到的那份醉人风光,并从中领略大和民族的精神。
杨度正拟发信给弟弟和妹夫,再邀请黄兴、刘揆一、汪兆铭、范源濂等人,一起去上野公园赏两天樱花,下午,田中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杨先生,我那调皮的孙女来了。”
“千惠子来了!她什么时候来的?”杨度惊喜地问。他常常听老两口说起他们在横滨的孙女千惠子,并且拿出千惠子和她的父母的照片给他看。他因而知道千惠子是田中君代的独生女,十九岁了,长得很漂亮,高中毕业后在一所商业管理学校读书。外祖父滕原信宇就只有她一个外孙女,希望她今后能继承滕原家族的财产,把它管好,还指望能在她的手里更加兴旺发达。为此,千惠子不随父姓而随母姓。外祖父还作了严格的规定:今后千惠子也要与母亲一样,只能招赘而不能出嫁,生下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也都要姓滕原。由于外祖父的家规,也由于千惠子自己择婿的严肃,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如意郎君。千惠子受祖父的影响,能识汉字说中文,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尤其喜欢唐诗,能够背得出几十首,祖父常夸她是女才子。杨度想象中的千惠子也是很可爱的,但千惠子一直未到东京来,他无缘结识。上次在横滨,他甚至动过去拜访的心,只是自觉太唐突而打消了。早两天,听田中老先生说过孙女要来,想不到真的来了!
“就是刚才,你前脚出去,她后脚就跟着进了屋。”田中老先生的脸上流露着喜气。“一进屋就说,爷爷,我们家住的那个留学生在家吗?我去见见他。她奶奶说,刚进屋哩,坐会,歇歇再说。她又问,爷爷,那个留学生学问好吗?我说,好得很,尤其诗作得好。她忙站起说,我去见他。我说,他刚出去,过会回来再见不迟。她坐下聊了一会家常,我和她奶奶为她准备吃的。待我们把饭菜端出来时,却不见她了。我喊了声千惠子,你猜她在哪里应着,原来她溜进了你的房间,真不懂礼貌!”
“没有关系,我的卧室从来都敞开着门,任谁都可以进。”
杨度被老先生的高兴劲感染了。田中龟太郎一向温文尔雅,不大多说话,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显示出一种极有修养的学者风度,像今天这样喋喋不休地叙述,说话中还摹仿着别人的口气,杨度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笑道:“看这小老头,孙女一来,就喜得这样!”
“千惠子指着墙壁上悬挂的《 湖南少年歌 》问我,爷爷,这篇歌行就是这位留学生写的吗?我说是的,是他自己写的。千惠子说,这篇歌行真写得好,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爷爷,他叫什么名字?我于是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她说等你回来后,一定要来拜访你。”
“不敢当!”杨度谦虚地笑道,“我去拜访她!”
“不,不!”田中忙说,“她比你小,理应她来拜访你。”
“爷爷。”门外响起了悦耳的女音。
田中对杨度说:“千惠子来了!”
杨度赶紧说:“请她进来!”
田中高兴地对门外说:“千惠子,杨先生叫你进来哩!”
“下午好,杨先生!”
随着一句清脆的日本话,一个女郎从门外走了进来。杨度定睛看时,不觉惊呆了,眼前的千惠子是如此的美丽,几乎为他生平所未见过。只见她黑亮浓密的秀发绾成波浪式卷边发髻,发顶上盘旋一条紫红缨络。鹅蛋形脸上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小巧巧的鼻梁下绽开一朵丰满的红嘴唇。皮肤光洁白净,没有一星半点斑痕黑点。身穿一件淡紫起黄色小花的缎子和服,脚下雪白的丝袜上套一双软底绣花红呢鞋。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浑身上下匀称和谐,端庄灵秀。杨度心里诧异:东瀛竟有如此佳丽,先前怎么没有发现过?口里也用日本话答:“你好,千惠子小姐,见到你真是高兴。”
就在同时,千惠子也发现眼前的这位中国留学生英俊轩朗,气概不俗,与她素日所接触的本国男子比起来,无一点矫揉造作之态,多几分潇洒倜傥之姿,心里也暗暗想着:这才真正是汉唐文化熏陶出来的人,毕竟不同些。
“我正在说你,你就自己来了!”田中慈爱地望着孙女说。
“爷爷,你对杨先生说我什么呀!”千惠子轻轻地努了努嘴,娇嗔地责备爷爷。
“爷爷还会说你什么呀!”田中满是疼爱地说,“爷爷是特来转告你要拜访杨先生的意思。”
“千惠子小姐,我正在对你爷爷说我去拜访你,你就来了。请坐,请坐。”杨度松开双手,热情地招呼,“我给你沏一杯中国茶,你喝得惯吗?”
“最好,最好。”千惠子大方地说。又问,“是龙井吗?”
“我没有龙井,只有我的家乡南岳云雾茶。你尝尝看,它并不亚于杭州的龙井。”
杨度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有盖的竹筒。这竹筒也是南岳的特产,它是截取冬天的楠竹根稍稍加工而成。成本低廉,制作简单,却有许多用途和优点:樵夫牧童用它装饭,哪怕是三伏天饭菜也不馊;走长途的人,用它装水,烈日暴晒下,筒里的水仍清凉可口,如同刚舀取的泉水;农家用它装菜籽,长出来的蔬菜格外鲜嫩;南岳山下的人们用它装茶叶,十年八年的茶叶泡出来的水都碧绿清香。那年,齐白石从南岳山下一个老农的手里讨得一截二十年的楠竹根,做了三个茶叶筒。他用心雕琢,做得很精美。三个茶叶筒上有他临摹的三幅古画。一个摹王冕牛车载母春游图,留给自己用,隐含自己以王冕为榜样,甘于做一个寂寞清贫画家的志趣。另一个摹玄奘西天取经图,送给寄禅和尚,鼓励他像玄奘那样孜孜不倦地钻研佛学经义。第三个临一幅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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