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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1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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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间门面不大的小平房。门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纸上有几行字:尺纸银币元半,扇面银币二元。原来是画的润格。杨钧心想:这价码并不高呀!
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少妇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孩走过来,操一口四川口音问:“客官是买画的吗?”
杨钧随便点了点头,那少妇便很客气地领他们进屋。进屋后尚未落座,又见对面墙壁上贴着一张同样的润格。
“客官要画点么子?”一句浓重的湘潭土话从里面屋子里传出。随着一阵“叮当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一个瘦高老头子从里屋走出。正是齐白石。
杨度有点奇怪,齐白石走路,身上为何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杨钧却听惯了。从那年东洲书院第一次见面,到以后的每次相聚,齐白石随便走到哪里,“叮当叮当”的声音就会跟着他到哪里,因为在他的腰间裤带上总挂着一大串铜钥匙。
这个怪木匠,到了京师还这样,也不怕贻笑大方!杨钧正在心里嘀咕着,只见齐白石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快乐地大声打招呼:“这不是皙子先生吗?重子,你是何时来北京的?”
又对刚才的少妇说:“快泡茶,稀客来了!”
少妇转身进了厨房。杨钧知道白石带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在北京卖画,便指着少妇的背影轻声问:“这是你的儿媳妇吗?”
“哪里,哪里!”齐白石忙摇头,“她是我的副室胡宝珠。”
听说是妾,杨氏兄弟都瞪大了眼睛:这哪里像是妾,简直可以做孙女了!
齐白石坦然说:“这是我老伴春君给我从湖南送来的。春君舍不得乡下那点田和屋,不愿跟我住北京,又担心我没有人照顾,刚巧遇到从四川逃荒来湘潭的宝珠,便把她领到北京。我见她比我整整小了四十岁,刚开始不同意,春君劝我收下,宝珠也情愿服侍我,也就同意了。难得宝珠这份心,愿意服侍我这个糟老头子,去年还给我养了个满崽哩!”
齐白石讲到这里,咧开嘴巴大笑起来。
杨度十多年不见这个奇特的木匠画家了。他虽然满脸皱纹,头已秃顶,下巴留着几寸长的稀疏胡须,但从说话走路看来,精神体气都很好。六十多岁的人了,尚能生儿子,看来比湘绮师晚年还要活得潇洒。齐白石的情绪感染了杨度,演珠上人带给他的不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飘散干净了。
这时宝珠用托盘端出三杯茶来。杨氏兄弟带着好奇心仔细地看了一眼:脸庞清清秀秀的,四肢也无任何残缺。她居然肯跟着一个比她大四十岁无钱无势的老头子,这也真是齐木匠前世修来的福气。
“宝珠。”齐白石郑重吩咐小妾,“这两位先生是我的同乡老友,又都是王湘绮先生门人,我今天要留他们在这里吃饭,你到厨房里去准备一下。”
“不要麻烦了。”杨钧知道齐白石向来节俭吝音,看这架势,在北京也还没有闹出个气候来,即使他十分真心真意地请客,这餐饭也吃不出个味道来。“白石兄,今天我们兄弟请客,先在这里喝茶谈天,到时我们到胡同口上那家饭馆去吃顿便饭。”
“也好,也好。”齐白石马上答应,“那家饭馆是个山东人开的,听街坊说人还地道。”
杨度说:“不是重子昨天来到北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白石兄已在北京住三四年了。”
齐白石说:“我刚来北京那一年,正碰上你到天津避难去了,后来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又不知你住在哪里。北京这么大,又不像在湘潭城里,一出门就碰得到。你今天若不来找我,只怕是还住十年我们也见不到面。”
“说的也是。”杨度点点头,“我记得白石兄是从不出远门的,这次怎么舍得来北京住这么久?”
杨钧笑着插话:“这十年里,白石师兄是大不同从前了,走了天南海北许多地方。湘绮师称他是足迹半天下的人了。”
“真的?”杨度十分惊讶,心里想:这十来年世道变化的确是大,连这个刻板的木匠画师也改变过去的老一套了。他饶有兴味地问,“都到过哪些地方?”
“我这十年里,有五出五归。”齐白石伸出满是老茧的粗大巴掌来,很有力气地左右翻转了一下。“那一年,寄禅法师对我说,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扩大胸襟的最好途径,他几十年来坚持实行,收益很大。寄禅说他做起诗来如有神助,就靠的读书行路。又说我光读书不行,还要行路,以后画起画来也就有神助了。我仔细体会,这话说得在理。恰好郭人漳带兵驻扎西安,来信叫我到西安去住几个月。”
那一年冒失鬼万福华在上海借了张继的手枪刺杀王之春,结果王之春没有打中,他自己反被抓起坐了牢,还连累了黄兴。正是靠的郭人漳的军官身份,才使得黄兴无事释放。杨度那时恰好在上海候去日本的船票,因此知道郭人漳。杨度心想:齐木匠与大军官郭人漳也有交道,看来这些年是出大名了。
“关中号称天险,山川雄奇,西安又是著名的古都,的确该去看看。于是我告别父母妻儿,作第一次远游。足足走了两个半月才到西安,一路上我看到了许多好风景,也画了许多画。其中最好的有两幅,一幅是洞庭看日图,一幅是汉陵西风图。等会子我拿给你们看。”
齐白石说得兴起,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继续说:“在西安,我看了不少古迹,大雁塔呀,曲江呀,茂陵呀,碑林呀,这些地方我都去看了看。郭人漳要我去拜见陕西泉台樊樊山。樊樊山是大官,又是大名士,我怕去见他。郭人漳说,不要紧,樊桌台最重才,况且你现在也是名士了,去见他,他会高兴的。我想,去见见也要得。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他,就刻了五方印章带着。谁知第一次去臬台衙门,门房瞪着眼睛盘问了半天,最后说臬台大人巡查去了,不在衙门里。我白跑了一趟,心里有点不舒服。回来告诉郭人漳。郭说,你一定没有送门包,门房不给你通报。原来见臬台还要送门包,我的确不晓得。我问要送多少银子,心里想若是要送许多银子的话,我就不去见了。郭笑着说,不要送银子,下次带我的片子去,门房就会给你通报。隔几天,我带着郭人漳的名片去,果然门房通报了。樊臬台很客气地接见了我,与我谈了许多画画做诗上的事,还问起湘绮师。我把印章送给他,他拿出五十两银子给我。我吓了一大跳,说不要不要。樊臬台说,你靠卖画刻印为生,怎么能不收银子呢?我说,即使收,也不要这么多呀!樊臬台说,一半是作为买你的印章,一半是送你的。我碍不过他的大面子收下了。他又说,你在西安卖画刻印,别人不知道你的名声,可能来买的不多。我来为你写一张润格,自然就会有人来买了。樊臬台拿张纸出来,提笔写着:湘人齐白石来西京卖印画,樊樊山为之订润格。画,尺纸银一两,印每字钱五百文。我心里又吓了一跳:这么高的润格,会有人来吗?心里这样想,嘴里没有说。第二天我将这张润格贴出去,果然许多人围着看,都说樊臬台亲自为此人订润格,此人的印画一定不错。于是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后来樊臬台用五十两银子买我五方印的事传了出去,生意就更好了。我在西安住了三个月,足足赚了两千两银子。我很感谢樊臬台,临走时特意向他辞行。他说,不要回去了,五月份我要进京见慈禧太后,太后喜欢字画,宫里有个云南寡妇叫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禄。你的画比缪寡妇的好多了,你跟我去北京,我向太后推荐,太后一定会留你在宫中,至少也吃六品俸。我对樊臬台说,我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叫我去当内廷供奉,怎么行呢?我这一生没别的想法,只想画画刻印,凭我自己这双手,积蓄几千两银子,供养父母妻儿,就心满意足了。我谢了樊臬台的好意,背起画袋回家了。”
杨钧记得齐白石第一次谒见湘绮师时,答话也是这样有根有叶的,虽然有点啰唆,但话实在,也不乏风趣,听起来有味。现在一已是很有名的画家了,依然保持着这种农人的土气,着实可爱。
杨度也听得有味,笑着说:“这是一出一归。”
“是的。”齐白石点点头,继续说,“隔年,湘绮师邀我和张铁匠、曾铜匠一起游南昌。湘绮师过去在豫章书院教过书,这次是旧地重游了,我和张铁匠是第一次来洪都。曾铜匠是江西人,但过去也没来过南昌。湘绮师带着王门三匠出游的事,在江西传为美谈,有许多大官名流都来看望他老人家。张铁匠和曾铜匠忙着招待,也从中结识了不少阔人。我平生怕见生人,更怕见阔生人,便躲起不见。七夕那夜,我们师徒四人住在南昌寓所,一起喝酒。湘绮师说,南昌自从曾文正去后,文风停顿了好久,今夜是七夕良辰,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吧。说完自己先唱起了两句: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我们三人听了都觉得好,但一时联不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很不体面。幸而湘绮师大度,说联不上就不联了,我们喝酒吧!这件事给我很大刺激。我想我够不上一个诗人,过去诗集上署个‘借山吟馆主’,看来这个‘吟’字要不得。从那时起,我便把‘吟’字去掉,成了借山馆主了。”
杨度兄弟都大笑起来。
“第三次是到广西。那时蔡松坡正在桂林巡警学堂,他要我去给他的学生讲画画课。每个星期讲一次,一个月送三十两银子做薪金。蔡松坡这是看得起我,但我是土木匠出身,哪里能够到洋学堂里去上课呢,何况那些洋学堂里的学生都是学军事的,爱闹事,哪点不如法,说不定会轰走我。我谢绝了蔡松坡的好意。桂林的山水有甲天下的美誉,我在桂林确实看了不少一世都记得的好山好水,以后一画山水,脑子里就想起漓江那一带的模样。我在桂林遇到了一件最有趣的事。”
齐白石来了兴致,站起叉着腰说:“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里见到一个和尚。此人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的,不大像个修行和尚的样子。他跟我说话不多,匆匆忙忙的,好像正在办什么大事。他给了我二十块银元,要我替他画四幅条屏,我给他画了。离开桂林前一天,这个和尚特来朋友家送我,对我说已预备了一匹好马,要送我出城。我谢谢他,心想这个和尚待朋友倒是蛮殷勤的。到了民国初年,有次在长沙遇到那个朋友,朋友指着报纸上‘黄兴’两字问我,你见过他吗?我说黄兴是个了不起的大革命家,我一个卖画的哪里配认得他。那朋友笑道,你谦虚了,在桂林时要用马送你出城的和尚就是黄兴呀!哎呀,那和尚就是黄兴,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大英雄!”
杨钧为齐白石的奇遇开怀大笑起来。杨度则因黄兴、蔡锷而想起了过去的事。现在一提起黄兴、蔡锷,举国上下谁不敬仰?作为他们当初的挚友,相比起来,简直判若天渊。一时间,即空即有、心外无物等无我宗信条失去了力量,一股强烈的失落感、羞愧感震荡着他的胸膛。
“第四次去了广西梧州、钦州,第五次去了广州、香港,再坐轮船到了上海,由上海坐火车去了苏州、南京。”
见杨度的情绪瞬时间由热烈转向木然,聪明的齐白石估计很可能是某句话无意触及了这个在政坛上屡屡失意的同门的伤心处,便很快结束了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五出五归。
杨钧也感觉到气氛有了变化,便起身说:“我们吃饭去吧!”
三个人来到山东人开的小饭铺,叫了几个菜,杨钧又要了一壶酒。杨度戒酒多时了,今天兄弟老友聚会京城,颇不容易,经不起弟弟几句劝,他也端起杯子喝了两口。他觉得脑子里有点晕乎乎的,这几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一桩憾事,乘着多时未有的酒兴泛了起来。
“白石兄,重子,湘绮师病笃的时候,你们都守候在他老人家的床头,只是我流落京津,既未成就一番事业,又未替他老人家送终,真正是王门的不肖弟子。”
杨钧听了这话,心里想:哥并没有成佛嘛,过去的抱负没有遗忘,老师的恩情也还记得,依旧是人世间一个纵横策士!
齐白石说:“直到湘绮师病危时我才得知消息,赶到云湖桥,老人家正闭着眼睛,我以为他过了,立刻大哭起来,喊了声湘绮师,齐璜来晚了。不料他睁开了跟睛,轻轻说,不晚,阎王爷还没有收我哩。我赶紧拉起他老人家的手,手是热的。湘绮师望了我很久,说,你来了,很好。我的得意学生,大部分都看到了,只有皙子、午贻正在缉捕之中,看不到了。我说你老多多保重,说不定明年皙子、午贻会回来看你老的。湘绮师说,我是要他们回来的,我答应在湘绮楼给他们补上老庄一课。”
昏黄的灯光下,火车缓缓启动了,湘绮师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一再叮嘱“奉母南归”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杨度凄然望着小桌上的杯盘,他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恩师的劝告,奉母南归,现在自己究竟算个什么人呢?佛门居士,失意政客,还是落荒草寇?
齐白石接着说:“我握着湘绮师的手说,过几天你老人家好了,我来为你老画一幅山居授课图。湘绮师说,好,画三个人,添上皙子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过一会儿又说,齐璜呀,你现在出大名了,我看我的门人中今后为我老脸增大光彩的只有你了。皙子和我一样,是生不逢时。”
齐白石转述的这几句话,重重地刺激着杨度的心。湘绮师至死都在惦记着自己,惦记着传授给自己的帝王之学未逢其时,他心里痛苦万分。虔诚修炼了两三年的佛门学问,在这种师生情、事业结的冲击下,竟然溃不成军,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喃喃自语:“我那年是应该跟着湘绮师回去的。”
齐白石又说下去:“湘绮师过世后,我一边哭,一边画画,就按着他老人家生前的意愿,画了三个人,除他外,还有你和午贻,桌上摆一本《南华经》。我把这幅画裱好,在灵枢前焚化,对着老人家的遗像说,皙子、午贻还没回来,你老就走了,齐璜为你老画了山居授课图,你老今后在梦里教他们读老庄吧!”
齐白石的至情使杨度感动不已,胸腔里涌出万语千言,却说不出一句来。
杨钧也动情地说:“湘绮师病重的时候,也多次对我说,现在是乱世,霸道吃香,王道不兴,帝王之学看来是要绝了。告诉你哥,今后若还想办大事,只有走新路;要不,干脆回家读书吟诗算了。”
杨度望着弟弟,微微点了点头。
杨钧知道哥哥在认真听他的话,便趁机点出他来京的真正目的:“哥,白石师兄自从漫游天下后画风大为改变,现在是技进入道了。大家一都说,白石师兄今后的成就一定会超过石涛、徐文长。你现在有空闲了,何不跟着白石师兄学学画。”
齐白石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他知道湘绮师一生最器重的学生便是这个杨皙子,他自己也一向佩服杨皙子的学问文章。他从报上知道杨皙子现时正在学佛。他明白像杨皙子这样一类人的心思:得意时则拼命做官,不计后果;失意时逃庄逃佛,表示已经看破红尘,与世无争。其实是自欺欺人,内心里一定痛苦得不得了,逍遥也好,不争也好,都是装出来的。他心里可怜杨皙子,倘若能让杨皙子通过学画而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倒真是做了一桩好事,修了阴骘,便笑着说:“我过去画画,画的是工笔,看了关中、桂林的山水后,深觉工笔不能画出造化的神奇,于是改为泼墨写意。这一改变后很受大家的喜欢。也有人说我现在画出的东西不太像了。我说画画的诀窍就在这里,不似则欺世,太似则媚俗,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木匠画师的这几句话太富有皙理味了,杨氏兄弟于此都有所领悟。杨钧想,不仅是画画,所有的艺术的确都要在似与不似之间才有意味。杨度则想到整个人生大概都要作如是看才行。好比说,为人不可不随大流,否则将为世所弃,这就是“似”的一面;但又要保存自我,要有自己的个性特色,否则将无存在价值,这就是“不似”的一面。如此推下去,还可悟出更多的道理来。
“我的泼墨画先前不着色,”齐白石不去管杨氏兄弟的遐想,依旧说他的画,“前不久,陈师曾先生看了我的画后说,京师人喜欢艳丽,你的画太冷逸了。我于是创造出一种红花墨叶的新画境。师曾看后说很好,你的画一定可以在京师红起来。”
杨钧一听来了神,说:“看看你的新画风!”
杨度也说:“好久没有看白石兄的画了,去看看你是如何改变的。”
齐白石大为高兴,立即起身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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