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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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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的父亲在时,当她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娘现在亦样样都听她,因为她晓事。她提起父亲,即啧啧责怪:“我父亲嗄,几爱跑马的!”她娘又爱款待人家,小周道:“我娘现在还是一样,有什麽好东西总爱给人家的!”说时亦啧啧责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宁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觉得非常好亦是他,非常坏亦是他,如许劭相曹操,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但这自是中国的,没有一点Cynical,而女子则如山谷词所形容“思量模样可憎儿”,但亦自是中国的,并非西洋那种爱与恨。中国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觉得拿他无法,而虽普通人,亦各人头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萧何,败也是你萧何”,他要这样,你只觉他如天如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这种宜瞋宜喜的批评人,使我晓得了原来有比基督的饶恕更好,且比释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态度。
我变得每天去报馆之前总要看见小周,去了报馆回来,第一桩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几次午後我回医院,刚刚还见她在廊下,等我进房里放了东西,跟脚又出来,她已逃上楼去了。我追上楼,又转过二楼大礼堂,四处护士的房门口张过,都不见她,我从前楼梯上去,往後楼梯下来,也到前诊疗室配药间都去张了,只得回转,却见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里像个无事人一样。她就有这样淘气。
饭前饭後,我常与她到後门口沙滩上去走。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我们只是这样平常的两人。我见唐末以来的画册,画古今江山,从来亦不画赤壁鏖兵,却画的现前渔樵人家,贾舶客帆,原来是这样的,人世虚实相生,故能不被赤壁鏖兵那样的大事塞满,而平常人并无事故,倒反如实,是人世的贞观。沙滩上可以坐,两人坐了说话,又蹲到水边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绍兴媒婆说的越看越滋味,我说你做我的学生罢。但过得多少日子,又说你还是做我的女儿。後来又说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觉得诸般都不宜。《诗经》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没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觉拿她没有法子。我道:“我看着你看着你,想要爱起你来了。”她道:“瞎说!”我仍说:“我们就来爱好不好?”她道:“瞎说!”两人这样的说话,她可是亦不惊,我可是亦没有心思沈重。
我们的连不像是爱,不但她未经惯,我亦未经惯。她早就曾说要离开此地,到武穴医院,为什麽要离开呢?她却不分明,我当然亦木肤肤,只觉好好的为什麽要离开,而我劝劝她,她遂亦又留下来了。她这一晌,早晨醒来已在床上唱歌,及下楼看见我,笑吟吟道:“我唱过歌了。”说时忽又叹一气,她自己也诧异,无可奈何地笑道:“我近来有了个叹气的毛病了!”她的烦恼是像三春花事的无收管。
一日,我忽然决心要斩绝情缘,早晨起来亦不找小周,晚上回来亦不找小周。是日去报馆时在汉水渡船上顿觉天地清旷,且汉水上游的风景非常好。可是只过得两天,两人又照常了。我今这样,对爱玲是否不应该,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真的事情,连单是说明都难,何况再加议论。小周亦说:“我怎麽会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气又好笑的。”一又啧啧责怪道:“若是别人这样做,我一定要不以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涂了!”说时她又笑起来,真真的是无可奈何。
阳历一月,我与她渡江去汉口,另外一位护士小姐同行,就在医院後门口下船。在这样的小船上,我才晓得了长江的壮阔浩渺,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长江,真的东西反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小周给我的一张照相,我要她题字,她就题了前日读过的隋乐府诗!
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开岁游春
小周虽恤人言,但她照样来我房里,没有遮掩,亦自然没有刺激,所以亦无人说我们的闲话。原来想望天下太平岁月不惊,江山无恙,是要人们闲常都有这样的德性。
中国人并无西洋那种刺激的革命与恋爱,因为自有好的泼刺。一次有个青年要见小周,那人是向她求爱不得,到南京进了警官学校,不知因何又返来了。我说不必睬他,小周却出去见了,好言相劝,解脱了他。本来如此,不爱他亦只消好好的说,用不着为难,亦不必伤他人的心。中国人男女之际亦只是人事,远离圣灵与罪恶那样的巫魇,女儿家亦明理无禁忌,所以有这样泼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吃亏,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後小周在我房里,听见窗外院子里有两位护士小姐说话,比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当即出去对口,几句话塞住了说话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里,我笑说:“你好厉害,我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杀伐之气,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谦逊婉转,还比古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君子直谅,是惟中国文明才有。佛经里必说世间苦是无明,西洋人更一苦就阴惨残忍,惟中国人苦亦苦得有情有义,以苦来激发志气,来晓事知礼。小周我以为她总不言苦,一日傍晚她从外面回来,见我就热泪如泻,说道:“这样大雪天去汉口收账,院长不派别人,却必定派我,下午两次拉警报,一次我正在汉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汉口街上,飞机就在头顶上急降又上昇,炸死了也无人知!”她的流泪使我只觉得艳,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艳得激烈。但我要与院长说去,她又拦阻了我。
小周给我抄写文章,我给她酬劳她必不要,遂给她在《大楚报》社长室兼了个文书的职,但是不必去办公,因为不想妨碍她在医院的工作。她虽淘气,但交给她一桩事,她当即变得正经听话,限时限刻把来做得好好的。我与启无、永吉住在医院里,雇有车夫、听差及女佣,自有厨房,我叫小周与我们一桌吃饭。小周本来极会收拾房间及做菜等家务,但是她总不插言插手。有时我不免怨怅,她道:“我当然愿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会得服侍,但是现在我来乾涉,人家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呢?”苏轼诗:“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只因为她的人不霸占。
小周我与她说张爱玲,她听着亦只觉得是好的。我问她可妒忌?她答:“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她说的只是这样平正,而且谦逊。她连不以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启无、关永吉不生差别,给我做针线,也给他们做针线。她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来占有,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邻县,个把月没有信息,一日小周进来我房里,她说:“刚才我出街,鸟粪落在我衣上,我娘会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袭,是要担心,但亦必不会有意外的。《子夜歌》里的“端然有懮色”,爱玲惊叹说好,我却今在小周脸上才看见,是这样的人与懮患素面相见。小周每当大事,她脸上就变得好像什麽表情亦不是,连美与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个天地贞信。转瞬旧历年关,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说:“训德,日後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麽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我当时听了也憬然,不即拿话来辩解。但怎样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时见喜事人家大红帖子上多写“天作之合”,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渔樵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人家说刻骨相思,我们却天天在一起,亦一时不见就我寻她,她寻我。但又做得来不过是淘气,连不像个郑重的样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爱,费千斤之力,若被拒绝,即刻破裂,我们没有那样。两人在房里说话,我忽又要她说爱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说,她就嘴巴闭得紧紧的,但亦到底强我不过,只得说“爱”。随又两人对面安稳舒齐的坐好,我道:“一言为定,你既说过是爱我的了。”她掠掠头发,说道:“假的。”我拿她无奈,但亦不以为意。
两人在後门口江滩上走走,小周道:“人家会说我和你好是贪图虚荣。”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从来没有钱,你理他们?”小周道:“人家也会说你是贪图女色,志气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们说去,且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脸皮。”小周听了啧啧责怪道:“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简慢朋友。”我道:“简是简了些,傲慢我可没有。”因评论现地的显达,我道:“他们有个共通点,即他们的人总不能平帖,只见其是浮气浪气戾气霸气。”又讲到启无与永吉,我道:“他们近来有点发昏,因为我待他们平等,而我又比他们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说你好,你不可能自称自。”我道:“我到时候一高兴起来,就不禁又要自夸自赞了。”小周又啧啧责怪道:“你怎麽可以!”
但是小周到家里去了回医院,与我说:“我对娘说起你了的。”我问娘听了怎麽说,小周道:“娘说要我报你的恩。”她这样告诉我,显然心里欢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觉得更亲了。我没有帮小周做过一桩什麽事,财物更谈不到,连送她一块手帕,我亦店头看了想过几天才决定,因我不轻易送东西,而她亦总不肯要人的。她娘说的恩都不是这些,而是中国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又如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为是这样的亲,又如说女为悦己者容,与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有侠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辛稼轩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中国文明便是在於寻常巷陌人家,所以出来得帝王将相。但如沈启无、关永吉,即不能与护士小姐们素面相见,而以启无为尤甚,因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一日傍晚,小周去汉口买东西回来,告诉我沈副社长也要买东西,叫她陪同走了几条街,路上与她说我是有太太的,说她好比一棵桃树被砍了一刀。她听了当然不乐。我顿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说他的。他也是为我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随又撇开了。我与小周所在的地方,启无自是夹不进来,犯不着拿他当话题。启无是像《白蛇传》里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为他没有。
第二天我与启无从报馆回来,在汉阳路上走时,我责问他:“你对小周怎麽说话这样龌龊!”启无道:“小周都告诉你了麽!”我叱道:“卑鄙!”他见我盛怒,不敢作声,只挟着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种风度端凝,我连不忍看他的脸。两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医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後头,像拖了一只在沈没的船。启无从此惧怕我,出入只与永吉同行,有几次我在汉水渡船上望见他们两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我与小周自然简静,连不曾同她去过武昌黄鹤楼。闲常只在後门口沙滩上走走,对着大江东去,亦不生古今兴亡之感。汉口大轰炸後,我与她去看过被炸了的一带街道,断砖颓垣,不见行人,可是亦没有悲凉意。有一种境界,如天如地,没有兴亡成败,果然是这样的。小周又胆大,冬天月亮夜,有时与我散步到人家背後小山下荒旷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尽,月亮无声自圆缺,我们对这亦不心惊。
旧历除夕,小周去家里转了一转,即回医院,来陪我过年。她下午到汉口街上买得的年纸是一张门神,一张和合二仙,傍晚把来贴在我房里的墙壁上和门上,贴好了,两人并肩立着看那张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汤圆,颊上两搭胭脂,连同袍带的着色,在蜡烛火里都是一种清冷冷的喜气。随後启无与永吉也回来了,我们就请护士长下来一道吃年夜饭。吃过饭,桌上仍摆起几色茶食。
我们也到二楼护士长房里坐了一回,护士长没有什麽张罗,单比平日换上了一件湖绿色的旗袍,成了个家庭妇女了,她从床前抽屉里取出茶食款待我们。除夕就是这样的没有事情,竟亦没有什麽可玩,连感触年华,关山伤远的话,亦不过是应景就说说,其实并不觉得怎麽样。因为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节良辰。
惟启无与永吉,一个要找慰藉,一个要找满足,他们提了灯笼出去了。我与小周则只在房里清坐守岁,将近半夜,灯下惺忪迷离,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後来说还是去睡罢,上床即刻就睡着了,连梦亦没有一个,也不知启无永吉是什麽时候回来的。翌晨醒来,已是正月初一,星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过得连不成名色。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请护士小姐们吃面。小周见我给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亲人,她心里当然欢喜,可是反为淡然。我可以想像去年她生日请人吃面,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场,她总第一个高兴,笑语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却只在厨房里照看,见人只简单的招待,连不肯坐席,她的人又变得没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个平常的日子。
护士小姐们都知我与小周好,她们却不妒忌,不说是非。有时我去她们房里玩,她们对我亦照常无嫌猜。小周都看在眼里,只觉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与凡人亦相悦,所以能遇仙。护士中有个刘小姐,是院长的妹妹,有旧式女子的安静,平时少与人往来,出入见我只点头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体谅。一日刚过正午,小周说刘小姐气得早饭午饭都不吃,一人在房里,我叫小周去请她下来吃饭,请了几回她才下楼。她才梳妆了,但仍看得出她哭过。我们原已吃过饭收拾了碗盏,特地为她另做,是蛋炒饭,二菜一汤,我与小周服侍她吃了。她不诉说,我亦不说安慰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感激。她单是变得柔顺听话。一饭何足道,难得是对她的爱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韩信的难酬知己之恩。这对人世的知恩,原来只在寻常之际。後来有一次,刘小姐对小周说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这是专为对她说的,心里欢喜,像在听姊姊的教言。
随又二月将尽,一天比一天晴和。我与小周及护士长游归元寺。归元寺在汉阳鹦鹉洲边,我们走了去,到了时只见山门外沙堤上游人甚众,而小周则使我想起唐诗:
阳春三月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不识,蛾眉犹带九秋霜。
只觉那浑不识与九秋霜与艳阳天气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现在小周即反为很少语笑,见了游人亦惟清目一眄。
归元寺进去罗汉堂,当中观音文殊普贤,皆是丈六金身,回廊两龛五百尊者,烧的檀香很好闻。我们却不烧香,好像与菩萨罗汉是知人来访。俗说从踏进门槛第一步数起,各人依照自己的岁数,到得那一尊罗汉跟前,那罗汉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数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罗汉,我与护士长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横了那罗汉一眼。
回来时走路热起来,进去一家小饭店里吃饭。店堂外汉阳石板铺的街道,满是太阳,店堂里即阴凉疏朗。小周走得热气蒸腾越发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单旗袍,傍我而坐,虽然尚有护士长在一道,但我们两人好比坐在乡下路亭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搬来饭菜,菜是红烧鲤鱼,极新鲜。长江与汉水的鲤鱼,鹦鹉洲的野鸭与大雁,原来是有名的。我欢喜这样饭店,人与吃食皆世俗而真实,付的价钱亦一文当一文用。
两地
一
阳历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几天就与小周说了。小周笑吟吟道:“这是应该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翘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张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汉口这样地方,你此去不必再来了的。”她却不是说的反话。我说我必定就回来,她似信似疑。一晚几个人在护士长房里,护士长与王小姐她们说话玩,我与小周则并坐在护士长的床沿,我们说我们的。我又说起回上海的飞机时日,因为看她总无惜别之意,因问:“我走後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两个月,你但照常,夜里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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