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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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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刑。如果那些才智超群、感情细腻的人腰拔地意识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们如同每个天才那样摆脱单一性格的幻觉,感觉到自己系由许多个自我组成,那末,只要他们把这种意识和感觉告诉人们,多数派就会把他们关起来,他们就会求助于科学,把他们确诊为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让人类从这些不幸者的口中听到真理的呼喊。有许多事情,每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认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会风气却不让人们去谈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浪费唇舌,把这些事情诉诸公众呢?要是一个人正在把想象中的单一的自我分解为两个,那么就可以说,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个罕见的、有趣的例外。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单体,连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个“我”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一个小小的星空,是由无数杂乱无章的形式、阶段和状况、遗传性和可能性组成的混沌王国。每个人都力求把这混沌的王国看成单一的整体;谈起自我时的语气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这是简单的、固定不变的、轮廓清晰的现象,这种每个人(包括至圣至贤在内)都避免不了的错觉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饭那样是生存的要求。
这种错觉建立在某种简单的比喻之上。一个人的肉体是统一的整体,而灵魂从来不是统一的。文学创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学创作,始终习惯于把人写成似乎是完整的、统一的。在迄今为止的文学创作中,专家们最推崇的是戏剧,这样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为戏剧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来描写“自我”的多样性——剧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免不了由独一无二的、统一的、完整的躯体加以表现。对于这种现象只作粗枝大叶的观察,就会得到剧中人都是统一体的错误印象。所以这种观察并不能推翻戏剧表现自我多样性的论断。即便是最原始的美学也极为赞赏所谓的性格戏剧;在这类性格剧中,每个人物都是单一的整体,性格十分鲜明,绝不含糊。只有纵观前后,某些人才逐渐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一切也许只是一种廉价肤浅的美学,如果我们把那些并不是我们生而有之的,而是从古典时代因袭而来的堂而皇之的美的概念用到我们伟大的戏剧家身上,我们就错了,这些概念都是“自我”与人物的幻觉,都是人从有形的躯体出发而发明的。在古代印度的文学作品中,没有这个概念,印度史诗的英雄并不是人,而是人的群体,人的一系列轮回。我们这个现代世界有许多文学作品试图透过人物和性格的表演描写错综复杂、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而作者对此也许毫无意识。谁要认识这一点,谁就得下决心把这种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高一级的统一体(不妨叫做诗人之灵魂)的各个部分、各个方面、各个不同的侧面,他不能把这些人物看成单个的人。用这种方法观察浮士德的人就会觉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纳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构成一个单一体,合成一个超人。这高一级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灵魂的真正本质,而单个的人物却不能做到这一点。浮士德说过一句教师们十分熟悉、庸人们非常赞赏的名言:“啊,在我的胸膛里有两个灵魂并存”然而他却忘了他的胸中还有摩菲斯特,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以为在他的胸膛里有两个灵魂(狼和人),他觉得他的胸膛已经因此而拥挤不堪。一个人的胸膛、躯体向来只有一个,而里面的灵魂却不只两个、五个,而是无数个;一个人是由千百层皮组成的葱头,由无数线条组成的织物。古代亚洲人已经认识这一点,并且了解得十分详尽,佛教的瑜伽还发明了精确的办法,来揭露人性中的妄念。人类的游戏真是有趣得很,花样多得很:印度人千百年来致力于揭露这种妄念,而西方人却花了同样的力气来支持并加强这种妄念。
我们从这种观点出发来观察荒原狼,就会明白他那可笑的双重性格为什么使他那么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样,以为一个胸膛容不下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在一个胸膛里肯定会把胸膛撕裂。实际上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简单的模式去理解他的灵魂,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灵魂。哈里是个天资很高的人;但他却像只能数一和二的野人那样简单。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为到了尽头,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东西归到“人”一边,把一切本能的、野蛮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归到狼一边。然而,_实际生活却比我们的上述想法复杂得多,比我们可怜的傻瓜语言细腻得多,哈里使用如此简单的浪的方法,那是在双倍地欺骗自己。我们担心,哈里把他灵魂中还远远不属于人的因素统统归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归到狼一边。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样,哈里自以为非常清楚人为何物。其实他一点不懂;虽然他在梦中,在其他无法检验的下意识中经常感觉到人为何物。但愿他永远记住这种胜利的感觉,把它变为自己的血肉!可以说,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这种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尽管古代的先知有过相反的感觉;相反,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他内心深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诚挚的渴望又吸引他回归自然、回归母体,他的生活就在这百种力量之间颤巍巍地摇摆。人们对“人”这个概念的理解始终只不过是短暂的市民协议而已。这种习惯势力拒绝并禁止某些最原始、最粗野的欲望,要求人们有一点意识,有一点道德修养,有一点文明,不仅允许、而且鼓励人们有一点点精神。具有这种习惯的“人”如同每个市民的理想一样,都是妥协的产物,是谨小慎微而又巧妙的尝试,不仅企图蒙骗凶恶的母亲——肉体,而且还蒙骗可恶的父亲一一精神,使他们放弃缓和他们激烈的要求,以便在他们之间的缓冲地带居住。于是,市民允许并容忍他称为“人性”的东西,而同时又把人性出卖给“国家”这个凶神恶煞,任其摆布,经常在两者之间煽风点火。于是,市民们今天把某个人判为异端烧死,判为罪人统死,而过了两天又为他造纪念碑。
荒原狼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人还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种精神要求的产物,是一种遥远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东西;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断头名明天又为他们建造纪念碑的少数人时而历尽千辛万苦,时而狂欢大喜,在通向完人的道路上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迈进。但是,他在自己身上与“狼”相对、称为“人”的东西,大部分不外乎是那个市民传统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里能清楚地感觉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时也在这条路上像小脚女人那样向前迈出小小的一步,并且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异常孤独,要忍受各种痛苦。然而他在灵魂深处却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种真正的、被精神寻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恒不朽的羊肠小道。因为他很清楚地感到,这样做会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挨骂受辱,被迫放弃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许还会把他送上断头台;即使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永生不灭,他也不愿去忍受这一切痛苦,去尝试各种不同的死亡。尽管他对修身的目的比市民们意识得更为清楚,但他还是双目紧闭,不愿知道:绝望的自我钟爱,挣扎着不愿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能够脱胎换骨,热心于自我转变,就能到达不朽的境界。如果说,。他在不朽者中对他喜爱的人顶礼膜拜,比如莫扎特,那本归根结底他也是用小市民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而且往往像学校老师那样,说莫扎特有无比的天赋,以此来解释他的至善至美,他没有看到他伟大的献身精神,他的巨大热情,他对小市民的理想的漠然态度,他对极度孤独气氛的容忍态度,这种孤独受苦人、修身人周围的市民气氛变得十分稀薄,成了冰冷的宇宙以太,这是客西马尼花园的孤独。
我们的荒原粮至少已经发现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两重性,他已经发觉他的躯体是统一的,但是灵魂并不统一,他顶多只是处在通向这种和谐统一的理想的漫长朝圣路上。他既不 想克服身上的狼性,变成一个全人,也不愿放弃人性,做一只狼,从而至少能度过统一的、不是支离破碎的一生。也许他从未仔细观察过真正的狼;如果他仔细观察过,他就会看到,即便是动物也没有统一的灵魂,在它们健美的躯体里潜伏着各种各样的追求和各种不同的东西,连娘身上也有众多危机,狼也在受苦。遵循“回归自然”的口号,这是不行的,人类走的是一条充满痛苦的无望歧途。哈里再也不能完全变成狼了,即使他回复成了狼,那他也会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简单的原本文物,而是非常复杂的东西。狼在它的胸膛里也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灵魂,谁渴望成为一只狼,那他同样犯了健忘症。过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么幸福!”这位高唱儿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伤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无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记了孩子们也绝不是幸福的,他们也能够经历各种冲突,经受种种分裂和痛苦。
压根儿没有什么回头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儿童。万物之始并不就是圣洁单纯;万事万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来最简单的东西,一旦造就,那它们就已经有罪,就已经是多重性格,就已经被抛进了肮脏的变异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无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们向后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儿童,而是不断向前,通向罪恶,引导我们修身。可怜的荒原粮,作即便自杀也绝无好处,你肯定得走一条更长更难、荆棘丛生的修身之道,你将会经常不断地将你的双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复杂的性格更加复杂。你不会缩小你的世界,不会简化作的灵魂,相反,你将把越来越多的世界、乃至整个世界装进你痛苦地扩大了的灵魂中,然后也许就此终止,永远安息。这是释迦牟尼走过的路。每个伟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险成功都走过这条路,只是有人自觉有人不自觉罢了。每个孩子出世就意味着脱离宇宙,从上帝那里游离出来,意味着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个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须敞开胸怀,扩大灵魂以使灵魂又能容下整个宇宙。
这里所说的人并不是学校、国民经济、统计资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万在街上游荡的人,他们是芸芸众生,只不过是海边的沙粒,波涛撞击海岸激起的水星。这种人多几百万少几百万毫无关系,他们只是材料而已。我们这里说的是高级意义上的人,是人生这条漫长路程的目的,我们说的是神圣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罕见,当然也不像文学史、世界史或报纸所说的那样多。在我们看来,荒原狼哈里似乎有足够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险尝试,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难就为自己愚蠢的荒原粮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两个灵魂前来解救自己,就像他们胆怯地喜爱世人的东西一样,既使人感到惊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个能够理解释近年尼的人,对人的优劣两面略有所知的人,不应生活在常识、民主、资产者的教育占统治地位的世界里。他只是由于怯弱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每逢他觉得他的容积过于狭小;世人的空间过于拥挤,这时,他就归咎于“狼”,他不愿知道,有时根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东西称作狼,他觉得这些东西既可恶又危险,使人害怕;他自以为是艺术家,感觉敏锐细腻,但是他却看不见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后,还有许多其他兽性。他看不见并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见在他身上还有狐狸、龙、老虎、猴子和极乐鸟。他也看不见这整个世界,这整个天堂乐园——这里住满各种造物,有可爱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强壮的也有娇小的——为狼的童话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样也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请设想某个花园里长满了不计其数的树木、花卉、果树、野草。如果园丁除了能区分“食用植物”与“野草”以外毫无其他植物知识.那么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园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会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贵重的树木,或者他至少会憎恶它们,看轻它们。荒原狼对待他灵魂中的千百种花卉也是这样的。凡是不能归到“人”或“狼”这两类的东西,他一概视而不见。你看他归到“人”下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切懦弱的、无知的、愚蠢的、卑下的东西,只要够不上称为狼性,他都一概归到“人”一边。同样,一切强大的、高贵的东西,只要他不能驾驭,他都一概归为狼性。
现在我们告别哈里;让他独自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经济身于不朽者的行列,已经到达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会以怎样惊异的目光回顾他走过的曲折复杂、摇摆不定的生活途径,他会如何的对这只荒原狼投以鼓励的、责备的、同情的、快乐的微笑!
我读完论文,忽然想起,几个星期以前的一天夜里,我曾经写过一首关于荒原狼的怪诗。我在堆满书籍的书桌上从纸堆里找到这首诗,朗诵起来:
周围的世界白雪皑皑,
我荒原狼奔走在荒野,
群群乌鸦从样树上惊起,
兔子糜鹿却不知何在。
我若看到一只小庙,
就对它非常钟爱,
我若能把它撕碎解馋,
啊,这是天底下最大的美事。
我对情人赤诚相爱,
我咬着她细嫩的腿。
饮她殷红的鲜血;
然后我独自嚎叫彻夜不停。
没有糜鹿,兔子也能替代,
热乎乎的兔肉多甜美。
啊,难道生活中的乐趣
都已从我身边离去?
我尾巴上的毛发已灰白,
我双眼模糊无神采,
可爱的娇妻早逝已几载。
现在我独自奔走,心想糜鹿,
现在我心想小兔,独自奔走。
我听见狂风呼啸在冬夜.
我喉干似灼饮雪水,
带着可怜的灵魂见魔鬼。
现在我手头有了两张我的画像,一张是诗歌形式的自画像,画像与我本人一样哀伤胆怯;另一张画得非常冷静,似乎非常客观,出自一位旁观者之手,居高临下从外部进行观察,画家对我知之更深,然而又远远不如我自己。这两张画像一一钱伤感的诗和未署名作者的妙文都使我怅惘痛苦,两张画都画得惟妙惟肖,都毫无掩饰地画出了我那绝望的生活,清楚地反映出我的处境再也不能忍受、不能持久了。这个荒原狼该死,他肯定会用自己的手结束他那可恨的余生,或者肯定会在重新自我认识的炼狱之火中熔化,脱胎换骨,撕掉假面具,获得新生。啊,这种新生的事我并不觉得新鲜陌生,我熟悉这种事,我已经多次亲身经历过,每次都是在极度绝望的时刻。每次,当我有这种搅动心弦的经历时,我的“自我”都被摔得粉碎工每次,心灵深处的力量都把它翻个个儿,把它摧毁;每次,我生活中总有特别可爱的一部分背叛,从我身边消失了。比如有一次,我丧失了市民的声誉和财产,过去对我恭恭敬敬的人不再尊敬我。另一次,一夜间,我的家庭生活崩溃了;我那得了精神病的妻子把我赶出家门,爱情与信任突然变成了仇恨和殊死的斗争,邻居们向我没过同情和轻视的目光。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孤独起来。后来,我极度孤独,尽力克制自己,逐渐建立起新的、苦行的追求精神和美好的生活理想,生活又有了某种宁静和高度,我潜心进行抽象思维操练和十分有规则的打坐默想,经过若干辛酸痛楚的年月,这样一种生活又崩溃了,突然失去它那崇高的意义;一种莫名的东西驱使我重新到处游荡,疲惫不堪地四处奔走,新的痛苦、新的罪责接踵而来。每次撕掉一层假面具之前,每当一个理想破灭之前,总感到这种可怕的空虚和平静;感到致命的窒息、寂寞、孤独,掉进空荡荒凉的天爱之狱、绝望之狱,现在我又一次不得不在这空荡荒凉的地狱中跋涉。
无可否认,我的生活每受一次这样的震撼,我最后总有些微小收获,我获得了一点自由,有了一点精神,认识更深了一点,但同时,也增加了一点孤独,更不被人理解,感冒更重了一点。从市民角度看,我的生活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打击,这是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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