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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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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的心。总之,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我的反对成了马后炮。
我问姑母:“为什么他要说,这里味道不错?”
我的姑母有时颇能猜测别人的心思。她回答说:“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们这里整齐干净,生活和善规矩,他很喜欢这种味道。你看他那神气,好像他许久以来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生活,而同时又需要这种生活。”
我心里想,那好吧,随他的便吧。“可是,”我对姑母说,“如果他已不习惯这种整齐规矩的生活,那该怎么办呢?要是他邋里邋蹋,把什么都弄脏,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你怎么办?”
她哈哈笑了一声,说:“看看再说吧。”于是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事实上,我的担心完全没有什么道理。这位房客虽然很任性,生活又没有规律,但是他并不令人讨厌,也不碍我们的事儿,到今天我们还牵记着他。不过在心灵,他却常常使我们两人——姑母和我——不得安宁,坦率地说,直到现在,我一想起他心里还总是无法平静。我有时候晚上睡觉时会梦见他;他在我的心里变得可爱起来,尽管如此,但只要想起他,想起有过他这样一个人,我就感到不安。
陌生人名叫哈里·哈勒尔。两天以后,一个车夫送来了他为东西。其中有一只皮箱很漂亮,给我的印象颇深;还有一只大箱子,分成好多格儿,看来,这只箱子已经游遍五大洲,因为箱子上贴满了许多国家、包括远隔重洋的许多国家的不同旅馆和运输公司的标签,标签已经退色发黄。
接着他自己也来了,我逐渐和这位奇人熟悉起来。开始,我并没有主动去接近他。一见面我就对哈勒尔很感兴趣,但在最初几个星期,我没有采取任何步骤主动与他接触,和他谈话。不过,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注意看他,有时趁他不在还进了他的房间,我完全出于好奇搞了一些间谍活动。
关于荒原粮的外表,我已经作过一些描写。第一眼他就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是一个举足轻重、不同寻常、才华非凡构人物,他眉宇之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那异常柔顺感人的神色反映了他内心生活非常有趣、极为动人,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每当人们和他谈话,他谈的事情超出常规俗套时,他便恢复他那奇异陌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说起古怪的话来,我们这些人这时只好甘拜下风。他比其他人想得都多,谈起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时,非常冷静明达,显出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晓的样子。说真的,只有那些真正才智出众而又不爱虚荣、不图锋芒毕露或者说不愿教训别人、不愿向以为是的人才有这种气质。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我们这里最后一段时间的一句格合,这句格言不是用嘴说的,而是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当时,一比全欧有名的历史哲学家、文化批评家到礼堂作报告,荒原狼本来无意去听,我好不容易把他说动,一起去听了这个报告。我们并排坐在礼堂里。报告人登上讲台,开始演讲此人颇有卖弄风雅、装腔作势的风度,这使那些以为他是某种预言家的听众人失所望。他先说了几句讨好听众的话,对这么多人出席听讲表示感谢。这时,荒原狼向我看了一眼,这短短的一瞥是对那些奉承话的批评,是对报告人人格的批评,呵,这是不能忘却、非常可怕的一瞥,关于这一瞥的意义简直可以写一本书!这一瞥不光是批评了报告人,而且还以它那虽然温和然而却带有致命的讽刺色彩置这位名人于死地。不过,这还是这一瞥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点。他的眼光与其说是嘲讽的,毋宁说是悲伤的,而且可说是悲伤之极了;这一瞥露出了他不可言状的失望心情。在某种程度上,他坚信这种失望完全有理,失望成了他的习惯,他的内心世界的表现形式。这一瞥中包含的失望的光亮不仅把爱好虚荣的报告人的人格照得清清楚楚,而且还讽刺了此时此刻的情景,嘲弄了观众,使他们失望扫兴,嘲弄了演讲的颇为傲慢的题目;不,远远不止这些,荒原狼的这一瞥看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看穿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啊,可惜还远远不止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得多,它不仅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都是不完美的,毫无希望的,而且还击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这一瞥在短暂的一秒钟内雄辩地说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对尊严,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怀疑。这眼光似乎在说:“看,我们就是这样的傻瓜!看,人就是这个样子介顷刻之间,什么名誉声望、聪明才智、精神成果,什么追求尊严、人性的伟大与永恒等等,等等,统统都崩溃倒塌,变成了一场把戏!
写到这里,我已经提前叙述了后面的事,而且违背了我原先的计划与意图,大体上已经把哈勒尔这个人的特点告诉了读者;原先我打算慢慢地叙述我们结识的过程,从而把他的全貌展示在读者面前。
我既然已经叙述了他本质的特点,那么现在继续讲述哈勒尔那神秘莫测的“异常性格”,详细报告我如何感觉并认识这种异常性格和这种无限而可怕的孤独的原因及意义,就纯属多余的了。在报道时,我自己尽量退居幕后。我不想阐发我的信仰,也不想讲故事或进行心理分析,只是想告诉大家我亲眼目睹的事,为大家认识这位给我们留下荒原狼文稿的古怪人的面目贡献一份力量。
当初他一进我姑母家的玻璃门,像鸟儿那样伸出脑袋,称赞房子里的气味很好时,我就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本能的反应是厌恶。我感觉到(我姑母虽然与我不同,不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也与我有同感)这个人有病,觉得他患有某种精神病,是思想或性格方面的毛病,我是个健康的人,本能地要防范抵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防范抵御逐渐被同情所取代,看到这位时时感到痛楚的人处于无限的孤独立中,他的心灵正在走向死亡,我便对他产生一种深切的同情。在这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位受苦者的病根并不在于他的天性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于他巨大的才能与力量达不到和谐的平衡。我认识到,哈勒尔是一位受苦的天才,按尼采的某些说法,他磨练造就了受苦的天才能力,能够没完没了地忍受可怕的痛苦。我也认识到,他悲观的基础不是卑视世界,而是表现自己,因为在他无情鞭挞,尖锐批评各种机构、各式人物时,从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头总是首先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写到这里,我要从心理学的角度补充说明几句。我对荒原狼的经历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测,他曾受过慈爱而严格虔诚的父母和老师的教育,他们认为教育的基础就是“摧毁学生的意志”。但是,这位学生坚韧倔强,骄傲而有才气,他们没有能够摧毁他的个性和意志。这种教育只教会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维能力用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而高尚的对象。不管怎样,他把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批评、一切仇恨与恶意首先向自己发泄;在这一点上,他完完全全是个基督徒,完完全全是个殉道者。对周围的人,他总是勇敢严肃地想办法去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因为对他说来,“爱人”与恨己都已同样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不能自爱就不能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像可恶的自私一样,使人变得极度孤独和悲观绝望。
不过,现在不是叙述我的想法的时候,我该讲讲实际情况了。我通过“间谍活动”以及姑母的介绍,知道了哈勒尔的一些初步情况,这些情况都与他的生活方式有关。很快就看出来,他爱思考,爱读书,没有什么切切实实的工作。早上他在床上迟迟不起,常常要到中午才起床,之后便穿着睡衣从卧室走到客厅里。客厅很大,很舒适,有两扇窗户;他搬进来没有几天,客厅就变了样子,和其他房客住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房子里的东西满满的,而且越来越多。墙的四周挂着许多图片,贴着许多素描;有的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它们常常被更换。客厅里还挂着几张德国某小城的照片,颇有南方情调,这显然是哈勒尔的家乡;照片之间挂着一些水彩画,后来我们才听说,这些画都是他自己画的。另外还有一张一位漂亮的年轻妇女或年轻姑娘的照片。有一段时间,墙上还挂过一张泰国菩萨像,后来为一张米开朗基罗的《夜》的复制品所取代,再后来又换成一张圣雄甘地的像。房间里到处是书籍,不仅大书橱装得满满的,而且桌子上,很精巧的旧式书桌上,长沙发上,椅子上以及地板上也全是书,许多书夹着书签,书签常常更换。书籍不断增多,因为他不仅从图书馆带回整包整包的书,还常常从邮局收到寄来的书。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只能是个学者了。他烟抽得很厉害,这也符合学者的特点,房间里总是烟雾缭绕的,到处是烟头和烟灰碟。不过很大一部分书不是学术著作,而是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文学作品。有一段时间,在他常常整天整天躺着休息的长沙发上放着一套十八世纪末的作品,书名叫《索菲氏海默尔——萨克森游记》,厚厚六大本。《歌德全集》和《让·保罗全集》看来他是经常阅读的;还有诺瓦利斯、莱辛、雅各比和利希膛贝格的作品,他也是经常读的。在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夹满写着字的卡片。在那张大一些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许多书籍和小册子,中间还时常有一束花,旁边摆着布满灰尘的画笔、颜料盒、烟灰碟,当然还有各种各样装着饮料的瓶子。有一只瓶子外面套着草编的外壳,他常常用这只瓶子到附近一家小店打意大利红葡萄酒。有时也能看见屋里有勃夏第酒、玛拉加酒,还有一个大腹瓶,装着樱桃酒,没有几天工夫,我看见这瓶酒就差不多喝完了,剩下一点,他就把酒瓶放到角落里,再也没有喝,酒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不想为我的间谍行为辩护,而且也公开承认,在最初阶段,这位喜欢读书思考,又浪荡不羁的人的这种种迹象引起我的厌恶与怀疑。我不仅是个中产阶层的人,而且还是个规规矩矩、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习惯于日常具体事务,喜欢把时间安排得妥妥帖帖。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因此哈勒尔屋里的那些酒瓶比那些凌乱的图画更使我讨厌。
这位陌生人不仅睡觉和工作毫无规律,就连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很不正常。有时,他会几天足不出户,除了早上喝点咖啡外什么也不吃。我姑母发现,他偶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顿饭了。可是过了几天,他又到高级饭馆或郊区小酒馆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状况看来不佳,除了腿脚不便,上下楼梯十分吃力外,好像还有别的病状,有一次他顺便提到,多年来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想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后来,我有时陪他去饭馆,亲眼看见他毫无节制地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酒。但是,不管是我还是别人,都没有看见他真正醉过。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触的情况。原先我们的关系像公寓里相邻而居的房客那样很淡漠。一天晚上,我从店里回家,看见哈勒尔先生坐在二楼通三楼的楼梯转弯处,觉得很惊讶。他坐在最上一级梯阶上,见我上楼,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好让我过去。我问他是否不舒服,并且愿意陪他上去。
哈勒尔看着我,我发现,我把他从某种梦幻中唤醒了。他慢慢地微笑起来,他那漂亮而又凄苦的微笑常常使我心里非常难受;接着他请我在他身旁坐下。我道了谢,并对他说,我没有坐在人家房门前楼梯上的习惯。
他笑得更厉害了,说:“啊,对,对,您说得对。不过请您等一会儿,我要让您看看我为什么在这里稍事停留。”
他指了指二楼某寡妇住房前的过道。楼梯、窗户和玻璃门之间的空间镶着木头地板,靠墙放着一个高高的红木柜子,上面镀着锡,柜子前两只矮小的座儿上放着两个大花盆,一盆种着杜鹃,一盆种着南洋杉。两盆盆景非常漂亮,总是弄得干干净净、无可指摘的,这一点我以前就高兴地注意到了。
“您看,”哈勒尔接着说,“这小小的空间摆着南洋杉,清香扑鼻,走到这里,我常常得停一会儿舍不得离开。您姑母家里也有一种香味,也非常干净整齐,可还是比不这里,这里是那样的一尘不染,擦洗得那么干净,看去好像在闪闪发光,使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总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这里的香味。您也闻了吗?地板峪的香味,松节油的余味,红木的香味和冲洗过的树叶味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香味,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干净、周到、精确、小事上的责任感和忠诚。我不知道那里住的是谁,但在那玻璃门后面肯定是一个小康人家的天堂,干净清洁,井井有条,谨小慎微,热心于习以为常的事情和应尽的义务。”
看我没有插话,他又接着说:“您别以为我在讽刺人!亲爱的先生,我压根儿不想嘲笑小康人家规规矩矩、井井有条的习惯。诚然,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在这种摆着南洋杉的住宅里我也许一天也受不了。我虽然是个有些粗鲁的荒原老狼,但我终究也有母亲,我的母亲也是个普通妇女,她也种花扫地,尽力把房间、楼梯、家具、窗帘搞得干净整齐,把我们的家,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这松节油的气味和南洋杉使我想起我的母亲,我这里那里的坐一会儿,看着这安静、整齐的小花园,看到至今还有这类东西,心里感到很快活。”
他想站起来,但是显得非常吃力,我去搀扶他,他没有拒绝。我仍然没有说话,但是像以前姑母经历过的那样,我不能抵御这位奇特的人有时具有的某种魔力。我们慢慢地并排走上楼梯,到了他的房门前。他拿出钥匙,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您从店里回来?是啊,做生意的事我一窍不通,您知道,我这个人不通世事,与世人没有多少往来。但我相信,您也喜欢读书什么的,您姑母曾对我说,您是高中毕业生,希腊文很好。今天早上我读到诺瓦利斯的一句话,我给您看看好吗?这一定会使您高兴的。”
他把我拉进他的房间,里面有一股呛人的烟草味。他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翻找着。
他找到了一句,对我说:“好,这句也很好,您听听:‘人们应该为痛苦感到骄傲——任何痛苦都是我们达官贵人的回忆。’说得多妙!比尼采早八十年!但是这句话还不是我要说的那句格言,您等一会儿,一在这里,您听着:十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他的话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兴趣,我在他那里呆了一会儿。从此,我们在楼梯或街上相遇时,也常常攀谈几句。起初,我总像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样,有点觉得他在讽刺我。其实不然。他像尊重那棵南洋杉样地尊重我,他意识到自己非常孤独,深信自己是在水中游泳挣扎,深信自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因此,有时看见世人的某个很平常的行为,比如我总是准时去办公室,或者仆人、电车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话,他都会真的兴奋一阵,丝毫不带一点嘲弄人的意思。起先我觉得这种君子加浪子的情调,这种玩世不恭的性情未免太可笑太过分了。但后来,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荒原狼似的离群索居的角度出发确实赞赏并热爱我们这个小市民世界,他把这个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种稳定的生活,看作是他无法达到的理想,看作故乡与和平,凡此种种,对他说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们的女仆是一个诚实的妇女,他每次见到她总是真诚地脱帽致敬;每当我姑母和他稍许谈几句话,或者告诉他衣服该补了,大衣扣子掉了时,他都异常认真地倾听着,似乎在作巨大而无望的努力,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下来,哪怕只住一个小时也行。
还是在南洋杉前第一次谈话时,他就自称荒原狼,这使我感到有些惊讶,心里有些不自在。这是些什么话啊?!但后来听惯了,不仅觉得这个词还可以,连我自己在脑子里也渐渐称他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从来没有称过他什么别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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