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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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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由于有听觉和语言能力方面的残障,被遗弃在松泽医院,当了十八年花匠。他三岁时患小儿麻痹,和家人住在三宅岛的洞穴里。但是,到了他二十七岁的那年,他的家人离开了那座海岛,他就孤零零一个人守在山上。后来,发生了山火,也有人说并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饭时引起大火,他就在扑火搜山时被搜出来,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他被遗忘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发现,送到国立听力语言伤残中心,才和别离了十八年的姐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里,放飞了他饲养已久的小鸟,然后就失踪了。他姐姐后悔不迭地说:“那时告诉他我们早已不住在三宅岛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体重六十公斤、戴眼镜、左腿行走不便、穿黄色甲克衫、运动鞋。他四十八岁时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伤,被当作罕见的病例登在医学杂志上。下腹部,罕见的伤!
事实上,在他被人遗忘了的十八年的监禁生活当中,别人从他那里唯一能了解到的就是下腹部罕见的伤。然而,当他阔别十八年之后与姐姐相逢时,不知是由于什么使那个在精神病医院里从来不曾忧伤过的人忽然觉醒,他一去不返了,为了回归搜山的地方……
“这篇报道使我产生了那样具体、那样真实的我儿子的幻影,所以,我腻烦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亲才这样说道。
我看见我儿子的身影了,他仿佛就是那个从来没有忧伤过的精神病医院的花匠,而且是前后干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后,他忽然情绪激昂起来,那就是他从未被别人发现过的本质觉醒了。|奇^_^书*_*网|当然,我死去之后就不可能再有能够看见儿子的前前后后的目光了,不过,我妻子的目光可就另当别论了。后来,我儿子出发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岛进发。但是,四十八岁的儿子再也等不到任凭他的情感冲动把他带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已经死去了的我的这边,他终于去向不明了。然而,那不是豪迈的壮举么?因为我儿子的头上包扎着缝着塑胶板的伤口,此行是颇为冒险的。所以,每当我看到这死后的幻影时,我都想替他把那些包扎拆掉……
我们的孩子们双手捂着头部,脚尖儿朝里、慢慢腾腾地走来。于是,各种各样的谈话都在半截子里中断了。其实,刚才我们之间的谈话,只不过为了等孩子而消磨时间罢了。
3
但是,既然在谈话之间已经引起了波动,要像根本没有发生那回事似的也是办不到的。当我接来儿子热乎乎小身子,兴致勃勃地呵护着他那徬徨在狭小而又幽暗的天地里的一颗心回到家里时,那不安像冬芽似地蜷缩了。可是,那天夜里,冬芽却在我的梦中开花了。那一阵子,我常常做把现实生活原封不动地描下来,而又把细节肆意夸张了的梦。当我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时,我不但要陪伴着我残梦带来的忧伤,而且还面临着即将发生而又必须接受的残酷的现实,例如在我刚才痛苦的睡眠里,牙垢就牢固地粘结在牙齿上,这一类残酷的现实一映入眼帘,我马上就沮丧了。
我对森的父亲讲了回归三宅岛的那个人的故事以后所做的梦,是个模模糊糊的梦中梦,所以,醒来之后,就只剩下极少的记忆了。可是,那厌烦的心情却久久不能消失。虽然千辛万苦地回到了三宅岛,但是不知怎样才能找到洞穴,而在停船处徘徊的那个疯子——我的儿子——也就是我,只好解开短裤看下腹部的伤疤,仿佛在查看唯一找到的地图。森的父亲毫不客气地浑身上下地打量着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仍然没从残梦中摆脱出来的我,简直令我恼火,森的父亲说道:
“你宿醉未醒么?”他说完就哈哈地笑了两声。
“我做了个无聊的梦。”我仍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不过,不想告诉他梦的内容。他会认为你到了难以成寐的年龄了,年轻时即便失眠也和这个性质不同啊。
“我睡眠也很苦恼了,到了这般年龄都这样么?睡着的时候,微调式的异常令人苦恼啊。因为那不是单一的具有方向性的异常,它很新奇,每次都出乎意料之外,所以睁开眼睛时就像被蜘蛛捕住吸干了血的羽虿了,不但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浑身瘫软无力……我怀疑那是将要发生什么的预兆啦。”我觉得我和森的父亲之间又有了某些接近,虽然不能说那是令人高兴的事。
“人一到中年就发生一种猝死病,你知道么!开始的时候,我把那种预兆当成猝死的前兆了。但并不是。有一段时期,我怕死,不喝得烂醉就不能入睡。那是三十岁以后的事呀,哈哈。我确实对死费尽了心思,那就是我在夜里的全部精神活动啊。所以,我对想到死的别人也很敏感,即使在街上遇见小学生,也会发现,啊,这家伙想死啊!我看书时也是如此,伯格森①把想象力定义为“对死的不可避免的理性象征的自然防御式的反作用”,我看见这定义就想象到他半夜里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寻找红道道儿了。哈哈。
也许小林秀雄②对伯格森的研究是从他母亲去世之日接踵而来的大萤火虫的故事开始的吧。我忍俊不住要因这件事把他看作那种人,尽管我从小就因为这位评论家懂得原子物理而为之倾倒过。但是,小林秀雄也可能中止对伯格森的研究而转向本居宣长③,那样的话,他就得从栽植在宣长所造的两座坟墓当中那座真坟的馒头形封土上的樱树写起了。我一看这些,我的梦想就被固定观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为小林秀雄寻求救援啊?因为我们即使不是大批杀戮的牺牲品也得一个一个地死去呀。但是,在这期间,死的问题尚未解决就暂且搁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现了新问题。那就是我从研究所的同事那里获得了据说比酒精更合理的黄色安眠药,我开始服用它了。服下安眠药的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一看,枕头被泪水鼻涕和口涎弄成了湿抹布。虽然我的脸趴在那上面已呈窒息状态,但是,那简直甜美极了。而且,充满了无限的、难以置信的幸福感。
①亨利·伯格森(Henri Louis Bergson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国哲学家,一九二七年获诺贝尔奖,包容译注。
②小林秀雄(一九○二—?)日本文学评论家。
③本居宣长(一七三○—一八○一)日本江户时期国学家。包容译注。
既然我狂喜到了流泪、流鼻涕和口涎的地步,而且是带着无比幸福的余韵醒来的,虽没有留下记忆,但在睡梦之中的药片所给予的影响无疑是强烈的了。难道不是因为不愿从那非常幸福的世界回到这里而进行过反抗,所以才流泪吗?于是,我就把记忆中没有的这个梦当做新问题来思考了。但是,我看了名叫卡斯塔涅达的南美人写的书,发现他写了和我大体相同的经历。
卡斯塔涅达从墨西哥的亚基人那里懂得了仙人掌花的幻觉效果,据说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既广泛而又深刻的体验。他在梦中时,亚基人围拢他、守护他。当他醒来时,又恶心又头部剧痛,心脏像要炸裂,他迷迷糊糊地单腿旋转,直到他爬进屋前的沟里才清醒过来。他多么不愿从梦境中回到现实里来呀。虽然我梦中的行为并没有证人,但是,我也做过那样的梦,我在那种梦中不是也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么?虽然我如此设想,但再也不去索取那种药片了。因为卡斯塔涅达已从亚基人那里逃跑了,我怕再做这梦就会受到给我药片的同事的支配了。
森的父亲抿了抿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可爱的小嘴儿,然后嗔怪似地瞪着我。他好像刚才就看透了我渴望得到一颗那种黄药片,所以他给这个冗长的真假难辨的故事留下漏洞使我失望,他才满意。不过,森的父亲好像也因为我表现出明显的失望而让步了。他这样建议:
“其实,你只要读一读荣格①自传,关于梦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①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u Jung一八七五—一八六一)瑞士心理学家。包容译注
我早就承认森的父亲不但学有专长,而且是博览群书的人了。于是,我依照他的建议,看了荣格的书,我从中体会到了极大的解放感,荣格的自传在我的肉体内与我的有意与无意共同生活,找到了一种和解。在阅读荣格自传的过程中,我至少不再因为梦中的不幸而倍增现实生活中的悲惨了。自那以后,我一觉醒来就能在梦和现实生活之间打上楔子了。那种当我要起身离床时梦和现实生活在我的视野里重叠的现象也消失了。尽管我的情绪还在残梦之中,但是,毕竟向现实生活伸出脚来走下床了。
尤其令我高兴的是荣格本人遇到的瑜迦行者所表达的“下意识在出生前的整体性”的思想。在“彼方”的下意识之中有整体性;从那里又产生缺乏整体性的“此方”的意识。荣格还有一个梦,那就是装着魔法幻灯透镜的箱子似的飞碟。他说:“我们常常把空中的飞碟当成我们的投影;可是,现在,我们变成它们的投影了。我就是被魔法的幻灯投影为C.G.荣格的。不过,是谁操纵那架机器的呀?”
他本人并不打算去解决谁在操作机器这个问题,因为他本来已经得到了欢乐。虽然荣格断言说道:“我的存在的意义在于生命向我抛掷了问题。或者相反,是由于我向世界投掷了问题。所以,我必须传递它的答案。”
我带着浓厚的兴趣梦想着这样的事。UFO向地面投影,而那影像就是我和我的儿子。从我的影像溯到光源,用高中物理课上学会的方法画虚线,这时,如果从我儿子的影像上也向光源引虚线,就会发现我俩都出自一个光源,我和我的儿子都包括在“下意识的出生前的总体性”之内。
我的确满怀喜悦地相信那总体性,虽然并不能做到每时每刻都完全相信。尽管我俩出自一个光源,但事实上在地面上已经分支了两个投影,而且我也明知我和我儿子都得在分支的情况下一个一个地死去。
就在我被荣格唤醒、有了新的体会的一周之内,偏巧森的父亲没来接他的儿子。代替他来学校的是那位在黑衣服下面露出细腿的印第安人似的心事重重、目光下垂的森的母亲。虽然她只和我交谈过一回,但那谈话也是很离奇的。
“你认识那个姓麻生野的电视播音员么?她和我家男人有关系,是个坏女人!你见到她时,告诉她不要再干那事了!”她说时瞪大眼睛,褐点儿似的眸子在扩大了的眼白里凝固不动。
“我听说过麻生野樱麻这个名字。”当我犹豫支吾时,森的母亲已经摇晃着她那虽然瘦小但很结实的身子钻进等待我们的孩子那群人所在的角落里去了。
虽然漆黑而又垂直的头发紧贴在卵形的头顶上,森的母亲可以说是属于我们的母亲的那一辈人的类型。但是,她的脖子向前探着,向斜下方不眨眼地凝视,而在她那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黑黝黝的脸上,却带着与等待在那里的母亲们毫无共同之处的一种特殊的时髦感。不过,显然在森的母亲那瘦小的身子上也具有和我们的孩子们的母亲们同样的遭遇了不幸的忧患而形成的性格。森的母亲像生病的小鸟,一直哆嗦着,拒绝别的母亲向她搭话。
4
“荣格看得如何啦?”森的父亲再度露面的早晨,他又带着挑衅的、不客气的、死盯着我想要看出反应的目光说道。
“很有趣么?合乎你的口味么?”
“很有趣儿。荣格本人的梦更加令我着迷,甚至引起我的激情呢。那个UFO的梦。”
“那就是魔法的幻灯呀。”森的父亲在高高的颧骨上装点了几丝高傲的微笑。而且,露出忽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也去听过心理学或者哲学课吧。你是理学院毕业的?”
“如论职业,我从前是原子物理学家。如果再告诉你我是核电站的职员,你不会认为我扩大了解释范围吧。我就是那一类的原子物理学家和核电站的从前的工程师。不过,提起你的出身,我倒是很了解啊。我甚至还给你写过信呢,虽然没收到回信。不过,那是给你的抗议信,所以,没有回信我也不会因此不快。反过来说,虽然发出了抗议信,我的不快以及和我共事的伙伴们的不快也不能一笔勾销啊。”
“啊?是么,有过这样的事么?如此说来,我倒真从核电站的研究人员手中接到过信,而且也确实没写回信。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啦。不过,我认为那封信里没有我必须要回信的内容,记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可不是又来向你抗议的。像那种抗议还常常有么?”
“当然有啦。有的可以给他们写简单的回信,也有的像你的信那样,预先就知道得不到对方的回信,大体上也就是这样两种抗议信。不过,最令人不快的是另外一种信。那恐怕不具体对你讲就不可能明白了……”
“什么样的信?”
“其实,那信太差劲儿了。”我说道。
我和那个没见过面的青年在心理上差不多纠缠六年多了。我听见过他的声音,他醉得呼哧呼哧地喘息着,通过电话线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要杀你!我是“死猴儿”,我为什么就得受五六年痛苦?我要宰你。”
他一天来了十二次电话,我拿起话筒,他沉默了一阵,然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第十三回:
“你赶快进精神病医院吧!”
不过,死猴儿的主要武器是写信,我简直被他折腾得无可奈何了,因为信是用硬铅笔写在活页本上撕下的纸上的,所以不把纸迎着光就看不清。信上写道:
“因为你夫妻俩的血是肮脏的,所以才生了个白痴。不过,没有必要让我亲手消灭你们。如果我这封信能够打动你们的心,你们就应该在最近全家自杀了。”
这种信,以每周三封至五封的频率送到。
死猴儿在信中夸耀他父亲是“与你的家世不同的,日本最大的钢厂的优秀营业员”,他是“良家子弟”,“每周都要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据说正在抄写经文的他的母亲,因为我妻子被那些信弄得神经衰弱,所以每月都寄来谷口雅春的杂志,用以抚慰她心理上的创伤。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把死猴儿极为固执的讨人嫌的勾当当做扰乱社会的行为,当然除了我和妻子以外。
“死猴儿”是他在电话中自报家门的,而且似乎颇为自豪,在信中也这样自称。死猴儿是纳尔逊·奥尔格林《长着金手腕的人》一书中的吸毒者的幻觉,那人在戒毒期间感到脖子后边扒着一只死猴儿。这位给我来信的人的用意,就是向我宣告他是扒在我脖子上的死猴儿。
“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想甩掉我这个麻烦,只有杀掉我,或者扭送警察,在我决心自杀以前,大概一直要做你的死猴吧。缠住一个人,在他自消自灭之前一直让他苦恼,这对于抱着某种信念的人来说绝不是难事。如果想到那是死猴儿的事业的先天的属性,就更能理解了。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已经使一位姑娘哆哆嗦嗦了,然后我就扒上你的脖子,逮住你的是身经百战的老手“死猴儿”啊。”
扭送警察?警察当然了解那青年曾给一同参加旅行研究会团体旅行的另外一所大学的女生邮寄过装刀片的信的几个月单恋的过程。但是,这位青年向警官表明了他并没有加害的用意,于是就免予追究了。因此,死猴儿本人,也就是那位自发地前往精神病医院的“良家子弟”,根据这一经验就知道,他不论发生什么行为,警察都会宽大他的。
但是,当那个一直缠住可怜的姑娘细脖儿的死猴儿发现再也没有纠缠的价值时,为什么就决定了下一步要缠住我的脖子呀?我每年看他八十多封信,看了好几年也没弄明白。可是,那青年一个劲儿要求我把他推向现实社会,作为给他的回报。关于我儿子是残疾儿的情况,他大概是从区里的特殊班级儿童名册或者家长们互相联络的刊物上看到的。并且以死猴儿特有的敏感,嗅到了身为那种儿童的父亲的作家是他在脖于的边纠缠的最佳对象。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直感是卓绝的,痛苦了五六年的仅是死猴儿自己呀。
“不过,那青年也不仅仅是为了使你生厌才找到生存价值的吧。也许他给你写那些离奇的信的最初的动机就是想通过你做些什么,因为遭到你的拒绝而怀恨在心的。就连那位被吓得打哆嗦的姑娘不也是因为他首先爱上了那位可怜的女学生么?”
“他说想当一名评论家,他的家人也那样希望。他在痛骂我和妻子的信以后,又寄来了写着能否设法给他找一个涉足文坛的门路的半张稿纸。”
“虽然不能说因为你太嫌恶他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不过,现在提起他,我依旧认为他是个想要写点东西的人吧。不过,从他的角度上来看的话,你倒是非常像你的同类啊。”
“死猴儿和我现在还在UFO的同一个光源的照射之下么?”
“人家确实是这样想的啊。”森的父亲对面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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