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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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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纪的固执而聪明的老者本人、他那崇敬他的温顺的女儿、貌美的法国女人,这一切构成了壮丽的令人悦意的景象。但是来客并没有想到,除开他们遇见主人们的两三小时而外,一昼夜尚有二十一、二小时,在这段时间,这个家庭正在过着家庭内部的秘密生活。在莫斯科,迩近的这种家庭内部生活对公爵小姐玛丽亚来说已经变得令她十分难受了。在莫斯科,她已经丧失了她的莫大的欢乐——在童山曾经使她精神充满的她与神亲们的谈话和孤独生活;她没有得到都市生活的任何益处和乐趣。她不去交际场所了,大家知道,她家父不让她独自一人外出,而他自己却因身体欠适不能出门,因此就没有人邀请她去出席宴会和晚会。公爵小姐玛丽亚对出阁这件事完全失望。她看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流露着冷淡而凶恶的神情接待和送走那些偶尔前来造访的可以作为未婚夫的年轻人。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朋友,此次抵达莫斯科,她对两个最亲近的朋友大为失望:其中一人是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原来就不能向她倾吐衷肠,现在觉得她十分可憎了,而且出于某些缘由,她开始回避她;另一个朋友就是朱莉,此人住在莫斯科,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她一连通过五年信,当公爵小姐玛丽亚和她重逢时,她觉得她完全生疏了。这时朱莉由于兄弟均已去世,已成为莫斯科最富有的未婚女子之一,她正处于社交界的极度欢乐之中。一些年轻人把她包围起来,她以为他们忽然赏识她的优点。朱莉处在社交界的秋娘半老的时期,她觉得出阁的最后时机已经来临,现在应该决定她的命运,否则就永远不能决定。公爵小姐玛丽亚每逢星期四就流露出忧郁的微笑,想起她现在没有什么人可以互通鱼雁,因为朱莉在这里,每星期和她会面,但是她的出现不能给她带来任何欢乐。她俨像一个拒绝娶那数年与其共度良宵的女人的老侨民,她觉得遗憾的是,朱莉在这里,她没有什么人可以互通鱼雁了。在莫斯科,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什么人可以商淡,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自己的忧愁,而在这段时间内又增添了许多忧愁。安德烈公爵回家娶亲的日期临近了,他委托她让父亲作好思想准备这桩事不仅未能办妥,看来这件事反而给她搞糟了,一提及伯爵小姐罗斯托娃,老公爵就感到愠怒,他本来就时常心绪不安。公爵小姐玛丽亚近来又增添了忧愁,就是她给六岁的侄儿教课的事情。在她和尼古卢什卡的相互关系方面,她胆战心惊地发觉她自己也有她父亲那种容易动怒的性情。不管她有多少次对自己说,教侄子时不应该激怒,可是几乎每次当她执着教鞭坐下来教法语字母表时,她很想尽快地、轻易地把她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小孩,可是他心里害怕,亲眼看到他姑母就要发火了。每当孩子有点不用心,她就浑身颤栗,心里着急,怒气冲冲,并且提高了嗓门,有时抓着他的手,叫他站到屋角里去。当她叫侄子站到屋角里去了,她自己也由于凶恶的坏性子而大哭起来,尼古卢什卡也模仿她嚎啕大哭,未经她许可就从屋角里溜出来,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挪开她那双被眼泪弄湿的手,安慰他姑母。然而她父亲经常对女儿大发雷霆,近来已经达到了残忍的地步,这也就最使公爵小姐感到苦恼。既然他强迫她夜夜作揖叩头,既然他揍她,强迫她搬柴、打水,而她连想也不会想到她的处境非常困难;但是这个疼爱女儿的折磨者之所以至为残忍,是因为他疼爱她而使他自己受折磨,也使她受折磨,他非但故意凌辱她,贬低她,而且向她表明,她在各方面都有过错。近来她身上又出现了一个最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苦恼的性格的特点,这就是他更加接近布里安小姐。在他接到儿子打算结婚的消息后,他脑海中开初浮现出一个开玩笑的念头:如果安德烈结婚,那末他就要娶布里安,很明显,这个念头使他感到心欢,公爵小姐玛丽亚仿佛觉得,为了侮辱她,他近来执着地对布里安小姐表示宠爱,而对女儿却表示不满。

有一次,在莫斯科,老公爵当着公爵小姐玛丽亚的面(她仿佛觉得,她父亲在她面前故意这样做)吻了吻布里安小姐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很亲热地拥抱她。公爵小姐玛丽亚涨红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几分钟以后,布里安小姐走到公爵小姐玛丽亚身边,面露微笑,用她那悦耳的嗓音快活地讲着什么事情。公爵小姐玛丽亚连忙揩掉眼泪,迈开坚定的脚步走到布里安跟前,显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带着愠怒和冲动的嗓音向法国女人大声喊叫起来:

“这真卑鄙,真下流,惨无人道地利用……软弱,”她没有把话说完,“您从我房里走开。”她喊道,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没有对他女儿道出一句话,但是她发现,吃午饭的时候他吩咐先给布里安小姐传菜。午餐结束时,当小吃部主管按照原有习惯又先给公爵小姐递上咖啡,于是公爵勃然大怒,把手杖掷到菲利普身上,并且马上吩咐送他去当兵。

“没有听见……我说了两遍啊!……没有听见呀!她是这一家的为首的人,她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公爵喊道,“假如你胆敢,”他发火了,大声喊道,第一次把脸转向公爵小姐玛丽亚,“胆敢再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放肆,我就要给点颜色你看,要你知道谁是这家的主人。你滚,我不想见你,向她陪罪!”

公爵小姐玛丽亚为她自己,也为乞求庇护的小吃部主管菲利普向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①和父亲陪罪。

①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是法国女人布里安的俄国名字和父称。

在这种时刻,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心中充满一种牺牲者的自豪感。在这种时刻,她所谴责的父亲忽然在她面前寻找眼镜,在眼镜旁边摸来摸去,没有看见;或者竟然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或者伸出他那软弱无力的两腿,摇晃不定地走了一步,他回头望望,是否有人看见他那有衰弱的体态,或者更糟的是,用午餐时,在没有客人使他兴奋时,他忽然微微入睡,放开身上的餐巾,他那巍巍颤颤的脑袋低垂在餐盘上。“他太老了,太衰弱了,而我竟敢谴责他!”在这种时刻,她常怀着厌恶自己的神情这样想。

 3

一八一一年,一位瞬即轰动一时的法国大夫居住在莫斯科,他身材魁悟,眉清目秀,像法国人那样讲究礼貌,莫斯科人都说他是一位具有非凡医术的大夫,他就是梅蒂维埃。上流社会的家庭接待他,不把他视为大夫,而把他视为与别人平等的人。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从前嘲笑医学,近来他接受布里安小姐的忠告,准许这位大夫到他家里来,现在已经和他混熟了。梅蒂维埃每个礼拜到公爵家里去一两次。

公爵的命名日——圣尼古拉节,全莫斯科的人士都聚集在他的宅第门前,但是他吩咐不接见任何人,只宴请少数几个人,他把少数客人的名单交给公爵小姐玛丽亚。

早上前来祝贺的梅蒂维埃,认为做大夫的de forcer la consigne①,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对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样说,于是就走进去见公爵。很不巧,命名日这天早晨,老公爵的情绪坏透了。整个早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老是在找大家的碴儿,装作听不懂别人对他说的话,大家也听不懂他说的话。公爵小姐玛丽亚确实知道,每当他焦虑不安、低声唠叨,最后难免要狂怒起来,整个早晨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就像在一支扳开枪机的装上弹药的火枪前面,等待不可避免的射击似的。在大夫未来之前,早晨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公爵小姐玛丽亚放医生进来之后,便拿着一本书在客厅厅房坐下来,从这儿她能听见书斋中发生的事情。

①法语:违反命令。

起初她听见梅蒂维埃一个人的说话声,继而听见父亲的说话声,之后听见两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门敞开了,心惊胆战的、相貌漂亮的、头上蓄有一绺蓬起的黑发的梅蒂维埃的身影在门坎上出现了,公爵的身影也在这里出现了,他头戴睡帽,身穿长衫,现出一副由于狂怒而变得难看的面孔,一双瞳人向下垂。

“你不明白吗?”公爵喊道,“可是我明白啊!一个法国的密探,波拿巴的奴隶,密探,从我屋里滚出去,滚出去,我对你说!”他于是砰然一声关上门。

梅蒂维埃耸耸肩膀,走到布里安小姐跟前,她听见喊声,从隔壁房里跑来了。

“公爵不太舒服,la bile et le transport an cerveau.Tranquilliscz-vous,je repasserai demain.”①梅蒂维埃说,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匆匆地走出去了。

①法语:胆囊病,脑充血。不用担心吧,明天我顺路再来。

从门后传来步履声和叫喊声:“这一伙密探,叛徒,到处是叛徒!我自己家里也没有片刻的平静!”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喊到身边来,于是向她大发雷霆。她的罪过是:把一个密探放进屋里来。他不是对她说过,叫她开列一份名单,凡是名单上没有的人,不得放进屋里来。干嘛要把这个坏蛋放进来啊!她真是罪魁祸首。“她在他身边,他不会有片刻的宁静,他不会宁静地寿终正寝的。”

他说道。

“不行,妈呀!分开,分开,这一点您要晓得,您要晓得!现在我不能再忍受了。”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他仿佛怕她不会想个法子来自己安尉自己,于是回到她身边,极力地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补充地说:“您甭以为我是在生气时才对您说出这番话的,现在我心平气和,我把这一点缜密地考虑到了,只有这么办,分开,您给您自己找个地方吧!……”但是他忍受不了,现出愠怒的样子,只有爱她的人才会这样,显然他自己感到痛苦,他晃了晃拳头,向她喊道:

“哪怕有个什么笨蛋把她娶去也好!”他砰然一声关上房门,把布里安小姐喊到身边来,书斋中鸦雀无声。

两点钟,六位被挑选的客人都乘车前来出席宴会。这六位客人说:大名鼎鼎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洛普欣公爵和他的侄儿、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年轻的客人有皮埃尔和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他们都在客厅中等候他。

目前来到莫斯科休假的鲍里斯,极欲结识尼古拉·博尔孔斯基公爵,他擅长于博得公爵的好感,使得公爵为他破例在家中接见单身青年。

公爵的家不是所谓的“上流社会”,而是一个小圈子,尽管在市内默默无闻,但是受到它的接待令人感到无比的荣幸。鲍里斯在一星期前才明白这一点,那时候总司令在他面前邀请拉斯托普钦伯爵在圣尼古拉节赴宴,拉斯托普钦说他不能应邀。

“这一天我总要到骨瘦如柴的尼古拉·安德烈俨奇公爵那里去表示敬意。”

“啊,对,对,”总司令答道。“他近来怎样?……”

午宴前这个小团体聚集在摆设有陈旧家具的高大的旧式客厅里,俨像法庭召开的一次盛会。大家都默默无言,即令在交谈,也把嗓音压得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走出来了,他态度严肃,默不作声,公爵小姐玛丽亚比平素显得更娴静而羞怯。客人很不乐意地和她应酬几句,因为看见她无心去听他们谈话。惟有拉斯托普钦伯爵一人为使谈话不中断,他时而讲到最近的市内新闻,时而讲到政治领域的新闻。

洛普欣和年老的将军有时也参加谈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谛听着,俨如一位听取下级汇报情况的首席法官,只不过有时候默不作声地或者三言两语地表明,他对下级向他汇报的情况已经知照。谈话的腔调听起来容易明了,谁也不称颂政治领域发生的事情。人们所讲的重大事体显然证实了各种情况越来越恶劣,但是,在讲述和议论任何事件时,令人惊奇的是,只要议论的内容涉及皇帝陛下,讲话的人就停下来,或者被人家制止。

宴会间,谈话牵涉到最近的政治新闻:拿破仑占领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俄国送陈欧洲各国朝廷旨在反对拿破仑的照会。

“波拿巴对付欧洲,就像海盗对付一条被夺去的海船一样。”拉斯托普钦伯爵说,把他说过几遍的话重述一遍。“各国国王的长久忍耐,或者是受人蒙骗,使人感到惊奇。现在事情涉及教皇了,波拿巴已经肆无忌惮地不害臊地试图推翻天主教的首领,因此人人都不吭声!唯有我们的国王一人对侵占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地一事表示抗议。既使那样,也是……”拉斯托普钦伯爵默不作声,他觉得他正处在不能继续谴责的边缘。

“有人建议用其他领地代替奥尔登堡公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说,“他叫大公们这样迁来迁去,就像我叫农夫自童山迁到博古恰罗夫和梁赞的领地去那样。”

“Le duc d’Oldenbourg supporte son malheur avec une force de caractère et une resignation admirable。”①鲍里斯说,他恭恭敬敬地参与谈话。他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他自彼得堡前来此地的途中荣幸地与大公结识。尼古拉·安德列伊奇公爵望了望这个年轻人,好像他想就此事对他说点什么话,然而他认为他太年轻,便转变念头。

“我读过我方就奥尔登堡事件所提出的抗议书,这份照会的措词拙劣,真令我感到惊讶。”拉斯托普钦伯爵漫不经心地说,那腔调就像某人评论一件他最熟的事情那样。

皮埃尔带着幼稚的惊讶的神情望望拉斯托普钦,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照会的拙劣措词会使他焦虑不安。

“伯爵,如果照会的内涵富有说服力,文词上的优与劣,难道不都是一样?”他说。

“Mon cher,avec nos 500 mille hommes de troupes,il serait facile d’avoir un beau style.”②拉斯托普钦伯爵说。皮埃尔明白,照会的措词使拉斯托普钦伯爵担心的原因。

①法语:奥尔登堡大公以其惊人的毅力和镇静的态度忍受自己的不幸。

②法语:我亲爱的,拥有五十万军队,要想有优美的文笔,是很容易的。

“看来,文人相当多了,”老公爵说,“彼得堡人人都会写,不仅会写照会,——还会编纂新法典。我的安德留沙在那儿为俄国编纂了一整册法典。现在人人在写嘛!”他很不自然地笑起来了。

谈话停顿了一会,年老的将军咳嗽了几声,引起别人的注意。

“请问您,是不是听到近来彼得堡举行阅兵式时发生的事件?那些新任的法国公使大显身手啊!”

“怎么?说得对,我多少听到一点;他在陛下面前不自在地说了什么话。”

“陛下叫他注意掷弹兵师和分列式,”将军继续说下去,“那个公使好像什么都不注意,而且他竟胆敢说,我们在自己法国就不注意这等琐碎事。国王没有说什么。据说,在以后的阅兵式上,国王根本不去理睬他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对与国王本人有关的这件事情,决不能发表任何议论。

“放肆!”公爵说,“您知道梅蒂维埃吗?我今天把他赶出去了。他到过这儿,无论我怎样叫他们不要把任何人放进屋里来,可是他们还是让他来到我面前来。”公爵说,很气忿地瞟了女儿一眼。于是他讲述了他和法国医生谈话的全部内容,讲述了他坚信梅蒂维埃是个密探的原因。虽然这些原因很不充分,很不明显,但是谁也不去反驳他。

吃完烤菜之后,端来了香槟酒。客人们从座位上站起来,祝贺老公爵。公爵小姐玛丽亚也走到他跟前。

他用那冷漠而凶恶的目光瞟了她一眼,把布满皱纹的刮净的面颊凑近她。他的面部表情向她说明,他并没有把早晨的谈话忘记,他的决定像从前一样生效,只不过由于客人们在场,他现在不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在他们走到客厅里去喝咖啡茶的时候,老人们坐在一起了。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更加兴奋起来,并且说出了他对当前的战争的见解。

他说,当我们仍向德意志人寻求联盟,硬要干预欧洲的事务(蒂尔西特和约把我们卷入欧洲事务中)的时候,我们反对波拿巴的战争就会是很不幸的。我们用不着为奥国而作战,也用不着为反对奥国而作战。我们的整个政策重心落在东方,而对波拿巴,只要在边境用兵,推行坚定的政策,这样,他永远也不敢像一八○七年那样逾越俄国边境了。

“公爵,我们怎么能够对法国人宣战啊!”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难道我们能够组成义勇军去反对我们的教师和上帝吗?请您看看我们的青年,看看我们的太太们。我们的上帝是法国人,我们的天国是巴黎。”

他开始说得更响亮,看来要让大家听见他说话。

“法国人的服装,法国人的思想,法国人的感情啊!看,您掐着梅蒂维埃的脖子把他撵出去,因为他是法国人,是恶汉,可是我们的太太们却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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