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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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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最后面的是内伊,这是因为他要执行炸毁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的斯摩棱斯克城墙的任务(虽然他们的处境已很不幸,或者正因为这种不幸,他们才捶打那块跌伤了他们的地板),内伊率领的那个军团本来有一万人,他跑到奥尔沙拿破仑那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千人了。他把其余的人和大炮全都抛弃掉了。他在夜晚穿过森林偷偷渡过德聂伯河。

他们又从奥尔沙沿着通往维尔纳的大路继续向前逃跑,还是那样,和追击的军队又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在别列济纳河他们又乱作一团,有很多人淹死在河中,有很多人缴械投降,但是渡过河去的那些人又继续往前奔逃。他们的那位主帅身着皮外套,坐着一辆雪橇,扔下他的同伴们,独个儿往前狂奔,能逃跑的就逃跑,不能逃跑的就投降,还有的就倒毙在逃命的途中。

 18

法国人在整个溃逃过程中,做尽了他们所能够做的断送自己命运的一切事情,从转向卢日斯卡雅大道到主帅扔下自己的部队只身逃跑,这一群乌合之众的每一个行动,都没有丝毫意义。这样,我们可以说,在这一阶段的战役中,要把群众的行动归因于某个人意志的历史学家们,要按照他们的思想来描述这次大溃逃是绝对不可能了。其实不然,历史学家所写的关于这一战役的书籍可以堆积如山,对拿破仑的战略部署、深思熟虑的战略决策以及指挥军队作战的机动灵活,还有他的元帅们的军事天才,都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

从小雅罗斯拉维茨退却的时候,他可以通过一个物产丰富足以补充给养的地区,另外还有一条与此平行的道路可供选择,后来库图佐夫就是沿着这条道路追击他的,而他却完全没有必要走那条已经被破坏了的道路。而历史学家却认为这是具有种种深谋远虑的战略行动。他从斯摩棱斯克向奥尔沙溃退也同样被说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行动。然后,还描述了他在克拉斯诺耶的英雄行为。据说,他准备在那里部署一次战斗,由他亲自指挥,他手持一条桦木棍,不停来回走动着,说道:

“J’aiassezfaitl’empereur,ilesttempsdefairelegénéral.”①他说是说了,但是说完大话之后就立刻逃走,丢下了他身后早已溃不成军的队伍,让他们去听天由命罢了。

后来,人们向我们描述了元帅们灵魂的伟大,特别是内伊,他的灵魂之伟大就在于,他在夜间绕道穿过森林,偷偷地渡过了德聂伯河,他扔掉了军旗和九千名将士,狼狈向奥尔沙逃命。

①法语:我当皇帝已经当够了,现在该当一下将军了。

最后,历史学家告诉我们说,那位伟大的皇帝最后离开了英雄的军队,这也算是一桩伟大的天才的行动。甚至对这种最后逃走,在人的语言中被认作是最卑鄙、最无耻的行为,就连三岁小孩也会认为这是最可耻的行为,而这种行为在历史学家的语言中,竟然能够得到辩护。

每当历史提到这些富有弹性的线延伸得不能再延伸的时候,每当那种行为与人类称作善良,甚至称作正义,已明显相违背时,历史学家们就乞救“伟大”这个词的概念。好像是用“伟大”这个词可以排除衡量善良和丑恶的标准。“伟大的人物”没有邪恶的行为。谁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谁就不用担心会因他的过失遭到谴责。

“C’estgrand!”①历史学家们说道,这时已经既没有所谓善良,也没有所谓丑恶,只有“grand”②和“Hegrand”③。Grand④就是善良,Hegrand⑤就是丑恶。按照历史学家的观点,grand是被他们称作英雄人物的这些特殊人物的特性。拿破仑穿着暖和的皮衣逃回老家,他不仅扔下那些等待死亡的伙伴(按照他的说法,是他把他们带领到那里去的,他觉得quec’estgrand⑥,因而他也就心安理得。

“Dusublime(他从自己身上看到sublime的东西)auridi-culeiln’yaqu’unpas,”⑦于是全世界五十年来不断地说:“Sub-lime!Grand!Naplléonlegrand!Dusublimeauridiculeiln’yaqu’unpas.”⑧可是,谁都不曾想一下,承认伟大,而不顾及善良和丑恶还有一个标准,这只能说明他自己的卑劣和无限的渺小罢了。

①法语:这是伟大的。

②法语:伟大的。

③法语:不伟大。

④法语:伟大。

⑤法语:不伟大。

⑥法语:他很伟大。

⑦法语: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离。

⑧法语:崇高!伟大!伟大的拿破仑!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距离。

对于我们来说,基督已赋予我们区别善良和丑恶的标准,这就没有不可衡量的东西。哪里没有纯朴、没有善良、没有真理,哪里就没有伟大。

 19

每当读到关于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记述的时候,有哪一个俄国人不感觉到十二万分的遗憾、不安和难于理解的呢?有谁又不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所有三路大军以优势兵力包围了法国军队,既然溃逃的法国人又饿又冻,成群地投降,既然(历史这样告诉我们)俄国人的计划就是要阻截、活捉全部法国人,那么,为什么又没有俘获和消灭全部法国人呢?

数量上少于法国人的俄国军队,何以打了一场波罗底诺战役?何以能从三面包围法国军队,其目的就是全部俘获他们,而又未能达到这一目的呢?难道法国人就比我们强那么多,在已经被我们的优势兵力包围以后,也不能够消灭他们?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历史(所谓的历史)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说,发生这种情况,是因为库图佐夫、托尔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人,某某人,他们没有执行这样的或那样的策略。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执行这些策略呢?如果说,他们的罪过在于未能达到预期的目的,那么他们为什么没有受到审判,没有被处决呢?然而,退一万步来说,让我们假定,俄国人的失误是库图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过。然而仍然难于理解的是,为什么俄国军队在克拉斯诺耶和在别列济纳拥有那些条件(俄国军队在这两处均占据优势),而法国军队及其元帅们、王侯们和皇帝没有被俘获,而这又正是俄国人的目的,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以库图佐夫阻碍进攻的说法来解释这个怪现象(俄国军史学家就是这样说的),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们知道,在维亚济马和在塔鲁丁诺,库图佐夫的意志已阻挡不了进攻的军队了。

为什么俄国军队以微弱的兵力在波罗底诺战胜了拥有强大兵力的敌人,而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处于优势兵力情况下,却败给了法国的一群乌合之众呢?

如果俄国人的目的是切断和生擒拿破仑和元帅们,那么,这个目的不仅没有达到,而且为达到这个目的的一切企图,没有哪一次不遭受可耻的破坏。那么,法国人认为,战争最后阶段是法国人获得了一连串的胜利是完全对的,而俄国历史学家说,是俄国人获得了胜利,这就完全错了。

俄国的军史家们,只要他们愿意遵循逻辑,自然而然就能得出这一结论,不管他们怎么满腔热情地歌颂过勇敢、忠忱等等,应当不得不承认,法国人从莫斯科撤退是拿破仑得到一连串的胜利,是库图佐夫的失败。

但是,完全把民族自尊心放到一边,就可以知道,这个结论本身自相矛盾,因为,法国人一连串的胜利导致了他们彻底灭亡,俄国人的一连串失败却导致他们消灭了敌人,把法国人全部赶出国境。

这个矛盾的根源在于,历史学家们是根据两国皇帝和将军们的信函、战斗报告、报告等类似文件来研究当时的事件,他们说,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目的,是要切断法国军队退路,活捉拿破仑及其元帅们和军队,这样一个目的从来就不存在,完全是他们虚构出来的。

这一目的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且也不可能有,因为这样的目的没有任何意义,要实现这个目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一目的没有任何意义,因为,

第一,溃逃的拿破仑军队竭尽全力逃跑,要尽快逃离俄国,这也正是每个俄国人所期望的事情。对于逃得如此之快的法国人,再去组织若干战役,这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截断那些一心只顾逃跑的人的道路,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之所以没有意义还在于为了消灭法国军队,要损失自己的军队,而法国军队没有外在原因,在这一阶段也在自行消灭,在所有道路上没有任何阻碍,也不可能把十二月间所实存的军队的百分之一,带领逃越国境,

第四,要俘获皇帝、王侯和公爵们是没有意义的,当时最老练的外交家(如梅斯特等人)已经认识到,俘虏了这些人,会使俄国人十分为难。要俘获整个军团更加没有意义,因为俄国自己的军队抵达克拉斯诺耶时,就减少了一半,而押解这些俘虏需要一整个师,而自己的给养已很困难,口粮都不足了,捉到的俘虏大都快要饿死。

所有关于切断和生擒拿破仑及其军队的高深计划,好像是一个种菜园子的人制定的计划,他在驱赶践踏菜园的牲口时,却跑到菜园门口,迎头痛击那头畜牲。唯一可以替他辩护的理由,那就是他太生气了。然而,对于那些制定那个计划的人来说,就连这个理由也不能成立,因为菜园遭受践踏之害并不属于他们。

然而,除了切断拿破仑的军队毫无意义之外,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件事之所以不可能做到,是因为:

第一,经验证明,在一次战役中,各个纵队的战线延伸到五俄里的距离,任何时候都不可能使部队的行动与作战计划相符合,若要奇恰戈夫、库图佐夫和维特根施泰因准时在指定地点会师的可能性非常之小,可以说,没有这种可能,库图佐夫正是这样想的,他在接到这个计划时就说过,这距离牵制作战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第二,之所以不可能还因为,拿破仑军队不要命的狂逃有一股巨大的惯性力,要阻挡住,使其瘫痪,这就必须要有比现有的俄军数量多得多的军队。

第三,之所以不可能还因为,“切断”这个军事学中的术语没有任何意义。面包可以切断,而军队则切不断。切断军队——堵住它的去路——怎样都办不到,因为周围总有很多地方可以绕过去,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军事学家可以从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只要敌人宁死也不投降,就很难俘获他们,这就像一只小燕子落在你的手上,好像是可以捉住,但就是捉不住一样。只有像德国人那样按照战略战术规则投降的人,才能俘虏他们。然而对法国军队来说,他们完全认为,这样做对他们是不适合的了,因为无论是逃跑还是被俘虏,等待着他们的是死亡,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第四,之所以不可能,还有一点是最主要的,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次战争像一八一二年的战争所处的条件那么可怕,俄国军队追击法国人已经用尽了一切力量,以致于再多做一点事情,必将自取灭亡。

俄国军队在从塔鲁丁诺到克拉斯诺耶的行军途中,因生病和掉队,减少了五万人,这相当于一个大省省会的人口数目。没有打仗部队就减去了一半人员。

在战役的这一阶段,军队没有靴子和皮衣,给养不足、没有伏特加酒,一连数月夜间都露宿在零下十五度的严寒中。那时白天只有七、八小时,其余时间是无法维持纪律的黑夜,那时,作战时,人们进入不讲纪律的死亡边缘只有几个小时,而当时一连数月每分钟都害怕被冻死或饿死;那时一个月时间军队要死去一半的人,——历史学家在讲到这一阶段战役时,他们说,米洛拉多维奇应当向侧翼某地进军,托尔马索夫应当向某地进军,奇恰戈夫应该向某地转移(在没膝的雪地里转移),某某应当击退和切断敌军,等等,等等。

俄国军队有一半的人死掉了,但是,他们做了自己所能够做的和应当做的一切事情,为了达到人民所期望的目的。至于另一些坐在暖和的房间里的俄国人,他们提出过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就不应当属于俄国军队的过错了。

事实和历史的记载出现了这一切奇怪的和现在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这是因为写这个事件的历史学家所写的是各位将军的高尚情操和动听的言辞,而不是历史事件。

最使他们感兴趣的是米洛拉多维奇的言辞,是这个或那个将军所受的奖赏和他们所作的推断;但是关于留在医院和坟墓里的五万人的问题,甚至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因为这不属于他们所研究的范围。

其实,只要不去研究那些报告和将军们的计划,而是深入研究直接参加当时事件的千百万人的行动,那些原先以为很难解决的问题,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很简单地得到确切无疑的答案。

切断拿破仑军队的这一目的,除了在十来位将军的想象中存在过,而事实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目的也不可能有,因为他既没有任何意义,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也是绝不可能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个:要把侵略者从自己的国土上清除出去。这个目的是达到了,第一,它是顺其自然而达到的,因为法国人逃跑了,只要你不去阻挡他们逃跑就行了。第二,这个目的的达到,靠的是消灭法国人的人民战争,第三,一支强大的俄国军队在法国人后面紧追不舍,只要法国人一停下来,就使用这支力量。

俄国军队的作用,就像驱赶跑动的畜牲的鞭子。经验丰富的放牧人知道,对奔跑中的牲口最好是扬鞭吓唬它,而不是迎头抽打它。

 1

当一个人看见一只行将死去的动物时,他会有存一种恐怖感觉:一个本质与自身相同的东西,眼看着消灭了——不复存在了。然而,即将死去的是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人,那么在亲人将死之前,除了有恐怖感觉之外,还会感觉到心痛欲裂和受到精神创伤,这种精神创伤和肉体创伤一样,有时可以致命,有时也可以平静一些,但内心永远是疼痛的,难以承受外界的刺激。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同样感觉到这一点,由于高悬在她们头顶上的可怕的死亡阴影,吓得她们不敢睁开眼睛,精神上处于崩溃状态,不敢正视人生。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免遭到污辱性的、会引起疼痛的刺激。所有的事情:大街上急速驰过的一辆马车,请用午餐,使女们请示准备什么布拉吉,更坏的是,虚情假意的关怀,所有这一切,都刺伤着痛处,都好像是一种侮辱,破坏了她们所必须的宁静。她俩在这种宁静中,极力倾听在她们的想象中仍然没有停息的可怕而又严肃的大合唱,也妨碍了她们注视那在她们眼前一晃而过的、神秘的、遥远的、遥远的远方。

只有她们俩在一块时,才不觉得遭受侮辱和痛苦。她们之间很少交谈。即便谈话,也只说些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两个人同样都避免谈到有关未来的任何一件事情。

她们觉得,承认有一个未来,就是对他的纪念的侮辱。她们在谈话中,一切与死者可能有关的事情,都尽量地、更加小心地回避。她们觉得,她们所经历过的和所体验过的事情,都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她们觉得,凡是提及他的生活细节,都是破坏在她们眼前完成的神秘的尊严和圣洁。

她们沉默寡言,时时刻刻都努力回避着有可能涉及他的话题。这样,她们就从各个方面都设下了,绝不谈及他的警戒线。这就使她们觉得,一切都在她们的想象中更加纯洁、更加鲜明了。

然而,单纯的和无限的悲哀和单纯的和无限的欢乐一样,都是不可能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其所处的地位,她能独立主宰自己的命运,同时她又是她侄子的监护人和教师,首先被现实生活从她头两个星期所陷入的悲伤世界所唤醒。她收到了家中来信,应该回信;尼古卢什卡住的房间潮湿,害得他咳嗽了。阿尔帕特奇来雅罗斯拉夫尔报告了一些事情并建议和劝告搬回莫斯科弗兹德维仁卡的住宅,那所住宅完整,只须稍加修理就行了。生命不停息,就应当活下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要离开她一直生活到现在的冥想世界,心情十分沉重;要丢下孤单单的娜塔莎,不论她多么怜惜,甚至于觉得问心有愧,但是,生活中的许多问题急待她去处理,她也只有服从这种要求了。她和阿尔帕特奇清理了帐目,和德萨尔商量了侄儿的事情,作了妥善安排,作好了迁往莫斯科的准备。

自从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做启程准备时,娜塔莎总是躲着她,独自一人在一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伯爵夫人提出,准许娜塔莎和她一道去莫斯科,娜塔莎的父母欣然应允,他们看到女儿的体力日渐衰弱,以为更换一下环境,还可以请莫斯科的医生给她诊治,这对她是有益的。

在向娜塔莎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回答说:“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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