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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自选集:一生的远行-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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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猴和小孩的影子在我眼前消逝了,却沉重地落在我的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问号:小猴是从哪里捉来的呢?是从深山老林里吗?它有没有妈妈呢?如果有,猴妈妈不想自己的孩子吗?小猴不想自己的妈妈吗?茂密不透阳光的森林同眼前的五光十色的人类的花花世界给小猴什么样的印象呢?小猴喜欢不喜欢这个拴住自己的小男孩呢?小男孩家里什么样呢?是否他父母在倚闾望子等小男孩卖掉了小猴买米下锅呢?小男孩卖不掉小猴心里想些什么呢?
  我的思绪一转,立刻又引来了另外一系列的问号:小猴卖出去了没有呢?如果已经卖了出去,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人买了去的呢?还是碧眼黄发的人买了去的?如果是后者的话,说不定明天一早,小猴就上了豪华的客机穿云越海而去。小猴有什么感觉呢?这样一来,小猴不用悬梁刺股拼命考“托福”就不费吹灰之力到了某些中国人眼中心中的天堂乐园。小猴翘不翘尾巴呢?它感不感到光荣呢?……
  无穷无尽的问号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跟随着大伙儿来到了帕塔亚有名的海鲜餐厅,嘴里品尝着大个儿的新鲜的十分珍贵的龙虾,味道确实鲜美。但是我脑袋里想的是小猴,它那两只漆黑锃亮的圆圆的眼睛,在我眼前飘动。我们走进了世界著名的人妖歌舞厅,台上五彩缤纷,歌声嘹亮入云,舞姿轻盈曼妙,台下欢声雷动。但是我脑袋里想的是小猴。一直到深夜转回雍容华贵的大旅馆,我脑袋里想的仍然是小猴,那一只在不到几秒钟内瞥见的小猴。
  小猴在我脑海里变成了一个永恒的问号。
  1994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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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文化书院和陈贞煜博士(1)
在入口处,在一座很高的山墙上,几个镶嵌在上面的大字,发出了闪闪的金光:东方文化书院六个极大的汉字。上面是一行印度天城体字母写成的梵文:Prācyasan?skritipratis?thāna(拉丁字母转写)。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似乎就闪耀出无限深邃的无限神秘的东方智慧。院长陈贞煜博士把这几个字指给我看,并问我最后几个字怎样读。
  这就是泰国曼谷的东方文化书院。
  顾名思义,书院的目的就是弘扬东方文化,弘扬泰华文化。书院建院伊始,大规模的工作还没有展开。但是,中国古语说:“千里之行,始于跬步。”书院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预示着它前程似锦,无限辉煌。
  我应邀在这里做了一个学术讲演,讲的仍然是我那一套天人合一。听众人数不多,但多是侨界精英。我讲完了以后,有几位学者发言支持,像著名学者郑彝元先生,还有国内去的中山大学教授、著名的中西交通史专家蔡鸿生先生等等。记得鲁迅先生曾说过,一个人发出了声音,如果没有应答,那就是最让人感到寂寞的事情,即使是反对的应答,也比没有强。我现在得到的应答是完全肯定的,乐何如之!庄子在《徐无鬼》中说道:“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我现在不是处在藜藿之中,而是坐在富丽堂皇的大讲堂里,然而跫然的足音更能给我带来无量的喜悦。
  然而更使我喜悦的是陈贞煜博士作为主席介绍我时那种溢于言表的情谊。陈先生同我一样是德国留学生。我们初见面时,无意之中彼此讲了几句德国话。这样一来,记忆的丝缕把现在同过去的比较天真无邪的青春时期牵在一起了,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了一点似浓似淡的甜蜜感。难道这就是我们一见如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原因吗?不管怎样,我们俩在中国只见过一面,我来到泰国再见面就仿佛已是老友了。陈先生是学法律的,做过二十年法官,当选过国会议员,担任过泰国最高学府之一的法政大学校长,现在仍然是那里的教授。但是,他为人淳朴,一无官气,二无“法”气。在当今不算太清明的世界上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在离开曼谷的前一天,我们此行的任务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夸大一点,也可以说是胜利完成了,但是好像仍有所不足,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东西耿耿于怀。仔细一想:有名的大皇宫还没有逛。“不到皇宫非好汉”,到曼谷来旅游的人,没有不到大皇宫的。然而,我们就要走了,这一次是逛不成了。人世间尽如人意的事情是十分难得的,索性给曼谷留下一点我们的心,留下一份怅怅,一份怏怏。
  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们的救星来到了,这个救星就是陈贞煜博士。他忽然偕郑彝元先生和林悟殊先生来到了旅馆,邀我们去游大皇宫。这真是喜从天降,我们立即上车。
  谈到皇宫,我是颇有一些经验的。我到过世界上三十多个国家,那里的皇宫我看过不少,举其荦荦大者,中国北京的故宫固无论矣。在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皇宫,我就看过两个:阿格拉的红堡和德里的红堡。两处皇宫的特点几乎完全是一样的:都是用红色岩石筑成,所以名为“红堡”;建筑风格都是*式的,简单明了,线条清晰,令人一目了然,毫无拖沓繁复浓得化不开之感。所有的拱门,不论大小,所有的窗子,也不论大小,上端都是桃形,这是典型的*建筑风格,全世界概莫能外。在俄国,我见过克里姆林宫。在德国,我见过弗雷得里希大帝的“无忧宫”。这些皇宫都各有其特点。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它们泾渭分明,决不容混淆。中国的皇宫以气象胜,巍峨雄伟,大气磅礴,庄严威武,惊心动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属于阳刚之美。无忧宫和红堡,气势不能说没有,但是格局狭隘,可以近视而不宜远望。雕梁画柱,墙上,柱上,镂金错彩,镶宝嵌玉,盈尺之中,无限风光。虽然不能即归诸阴柔之美一类,但与中国故宫比,其差别可以立见。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东方文化书院和陈贞煜博士(2)
现在到了泰国的大皇宫。在进门之前,我自然而然地就会回忆起以前看过的所有的皇宫,在潜意识中加以对比,而产生了一种德国接受美学学派所说的“期望视野”。我究竟期望在这座大皇宫里看到什么样的东西呢?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隐隐约约地好像要看到一点类似中国故宫似的东西。泰国毕竟是在东方而且是我们的近邻嘛。
  我脑海里似乎就晃动着北京故宫的影像,上面还罩上了一层极薄极薄的无忧宫和红堡的影子,踏进了大皇宫的大门。然而,第一个印象就带给了我一点淡淡的失望:宫门一不巍峨,二不精致,只是比普通邸宅的大门大了一些,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走了进去,庭院也并不宽敞。这同我的期望,即使是朦朦的期望吧,是有极大的距离的。我真感到失望,感到落寞。然而,当我走近一些宫殿时,我看到一些柱子上镶嵌着宝石之类的东西,闪出了炫目的光辉。墙壁上则彩绘着壁画,烟云缭绕,宫阙巍峨,内容多半是《罗摩衍那》中的故事。原来泰国王室与罗摩有什么渊源,所以印度古代英雄罗摩十分受到崇敬。皇宫里壁画上画着罗摩的故事,也就丝毫不足怪了。我的眼前豁然开朗,目为之明,耳为之聪,深悔刚才的失望与落寞了。
  但这还不是参观的高潮,高潮还在后面。陈博士带我们走进了崇高宏伟的玉佛宫,金碧辉煌,香烟缭绕。殿非常高,仰头一望,宛如走进了欧洲哥特式的大教堂,藻井高悬在云端。一尊庞大的玉佛,高踞在神龛里,慈眉善目,溢满慈悲。陈博士跪在大理石的地上礼佛。我虽然不信佛教,但是我对真诚信仰任何宗教的人都怀有敬意,除了个别的阴森古怪的邪教外,任何宗教都是教人做好事的。我因此也顺便坐在地上,腿下大理石的清凉立即流遍了我整个身子,同外面三十多摄氏度的炎热相比,真无异进入了清凉世界,甚至是清凉的佛土,我立即神清气爽,好像也颇能分享大殿中跪在地上的善男信女的天福了。
  我们离开了玉佛殿,在黑头发、白头发、黄头发、灰头发,黑眼睛,蓝眼睛,高鼻梁,低鼻梁,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挤出了大皇宫,走到了大马路上,上了等在那里的汽车。在我的心中,我默默地说了声:“再见,大皇宫!我有朝一日,还会回来的。”
  现在,时间已近中午,天气更热了。这是我到曼谷来后第一次感到热。天公好像又有点作美,想弥补我对曼谷这个大火炉的“失望”。“索性热一下,让你尝一尝热的滋味!”我好像听到天老爷这样说。热滋味我尝到了,身上出了汗;但是肚子里也感到空了。陈博士建议去参观法政大学,并在那里进午餐。前一句受到我的欢迎,后一句受到我的赞赏。于是我们就到了法政大学。
  提起法政大学来,真是大大地有名。它同朱拉隆功大学并称泰国最高学府。据陈博士介绍,这所大学有点像北京大学。历次学生运动都在这里涌起,然后波及全曼谷,以至全泰国。校外一片广场似的地方,*一起,就旌旗匝地,呼声震天。但是,眼前学校是十分平静的。学生有的上课,有的吃饭,怡怡如也。陈博士请出了校长同我们见面。又领我们到院长办公室,同院长和教授们见面。院长和几位教授都是德国留学生,都讲德国话,一位年轻的教授就用德文给我介绍了情况。我心里暗暗地发笑:原来这一位陈博士悄没声地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德国派,这在泰国,甚至东南亚国家,都是绝无仅有的,这里流行的是英语。我们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又去看了陈博士的办公室,然后走向餐厅。路上碰到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教员。他们都对陈博士合十致敬。看起来这一所擅长闹*的学校,并不那么可怕。杏坛春暖,程门立雪,老师循循善诱,学生彬彬有礼,师生之间,其乐融融。另一方面也能看出,陈博士在学生和教员中是很有威望的,离开了法政大学,又乘车到朱拉隆功大学看了看校园。泰国的最高学府我算是都看过了。
  就这样,我们在曼谷的最后一天,是很充实很有意义很愉快的一天。这当然都要感谢陈贞煜博士。这一位今雨而又似旧雨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临别时,我心里像对大皇宫说的话那样,对陈贞煜博士说:“亲爱的朋友!再见了,有朝一日,我们还会见面的,或在曼谷,或在北京!”
  1994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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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石馆(1)
石头有什么奇怪的呢?只要是山区,遍地是石头,磕磕绊绊,走路很不方便,让人厌恶之不及,哪里还有什么美感呢?
  但是,欣赏奇石,好像是中国特有的传统的审美情趣。南南北北,且不说那些名园,即使是在最普通的花园中,都能够找到几块大小不等的太湖石,甚至假山。这些石头都能够给花园增添情趣,增添美感,再衬托上古木、修竹、花栏、草坪、曲水,清池、台榭、画廊等等,使整个花园成为一个审美的整体,错综与和谐统一,幽深与明朗并存,充分发挥出东方花园的魅力。
  我现在所住的燕园,原是明清名园,多处有怪石古石。据说都是明末米万钟花费了惊人的巨赀,从南方运来的。连颐和园中乐寿堂前那一块巨大的石头,也是米万钟运来的,因为花费太大,他这个富翁因此而破了产。
  这些石头之所以受人青睐,并不是因为它大,而是因为它奇,它美,美在何处呢?据行家说,太湖石必须具备四个条件,才能算是美而奇:透、漏、秀、皱。用不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分析解释。归纳起来,可以这样理解:太湖石最忌平板。如果不忌的话,则从山上削下任何一块石头来,都可以充数。那还有什么奇特,有什么诡异呢?它必须是玲珑剔透,才能显现其美,而能达到这个标准,必须是在水中已经被波浪冲刷了亿万年。夫美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以上说的是大石头。小石头也有同样的情况。中国人爱小石头的激情,决不下于大石头。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南京的雨花石。雨花大名垂宇宙,由来久矣。其主要特异之处在于小石头中能够辨认出来的形象。我曾在某一个报刊上读到一则关于雨花石的报道,说某一块石头中有一幅观音菩萨的像,宛然如书上画的或庙中塑的,形态毕具,丝毫不爽。又有一块石头,花纹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是形象生动,不容同任何人、神、鬼、怪混淆。这些都是鬼斧神工,本色天成,人力在这里实在无能为力。另外一种小石头就是有小山小石的盆景。一座只有几寸至多一尺来高的石头山,再陪衬上几棵极为矮小却具有参天之势的树,望之有如泰岳,巍峨崇峻,咫尺千里,真的是“一览众山小”了。
  总之,中国人对奇特的石头,不管大块与小块,都情有独钟,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审美情趣,为其他国家所无。美籍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设计香山饭店时,利用几面大玻璃窗当作前景,窗外小院中耸立着一块太湖石,窗子就成了画面。这种设计思想,极为中国审美学家所称赞。虽然贝聿铭这个设计获得了西方的国际大奖,我看这也是为了适应中国人的审美情趣,碧眼黄发人未必理解与欣赏。现在文化一词极为流行,什么东西都是文化,什么茶文化、酒文化,甚至连盐和煤都成了文化。我们现在来一个石文化,恐怕也未可厚非吧。
  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在离开北京数千里的曼谷——在旧时代应该说是万里吧——找到了千真万确的地地道道的石文化,我在这里参观了周镇荣先生创建的奇石馆。周先生在解放前曾在国立东方语专念过书,也可以算是北大的校友吧。去年10月,我到昆明去参加纪念郑和的大会,在那里见到了周先生。蒙他赠送奇石一块,让我分享了奇石之美。他定居泰国,家在曼谷。这次相遇,颇有一点旧雨重逢之感。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奇石馆(2)
他的奇石馆可真让我大吃一惊,大开眼界。什么叫奇石馆呢?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馆,难免有一些想象。现在一见到真馆,我的想象被砸得粉碎。五光十色,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我搜索枯肠,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带数目字的俗语都搜集到一起;又到我能记忆的旧诗词中去搜寻描写石头花纹的清词丽句。把这一切都堆集在一起,也无法描绘我的印象于万一。在这里,语言文字都没用了,剩下的只有心灵和眼睛。我只好学一学古代的禅师,不立文字,*见性。想立也立不起来了。到了主人让我写字留念的时候,我提笔写了“琳琅满目,巧夺天工”,是用极其拙劣的书法,写出了极其拙劣的思想。晋人比我聪明,到了此时,他们只连声高呼:“奈何!奈何!”我却无法学习,我要是这样高呼,大家一定会认为我神经出了毛病。
  听周先生自己讲搜寻石头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他不论走到什么地方,一听到有奇石,使把一切都放下,不吃,不喝,不停,不睡,不管黑天白日,不管刮风下雨,不避危险,不顾困难,非把石头弄到手不行。馆内的藏石,有很多块都隐含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中国古书上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在周镇荣先生身上得到了证明。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酷爱石头,有“米癫拜石”的传说。我看,周先生之癫决不在米芾之下。这也算是石坛佳话吧。
  无独有偶,回到北京以后,到了4月26日,我在《中国医药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石头情结》,讲的是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酷爱石头的故事。王先生我是认识的,好多年以前我们曾同在桂林开过会。漓江泛舟,同乘一船。在山清水秀弥漫乾坤的绿色中,我们曾谈过许多事情,对其为人和为学,我是衷心敬佩的。当时他大概对石头还没有产生兴趣,所以没有谈到石头。文章说:“十多年前在朝闻老家里几乎见不到几块石头,近几年他家似乎成了石头的世界。”我立即就想到:“这不是另外一个奇石馆吗?”朝闻老大器晚成,直到快到耄耋之年,才形成了石头情结。一旦形成,遂一发而不能遏止。他爱石头也到了癫的程度,他是以一个雕塑家美学家的目光与感情来欣赏石头的,凡人们在石头上看不到的美,他能看到。他惊呼:“大自然太神奇了。”这比我在上面讲到的晋人高呼“奈何!奈何!”的情景,进了一大步。
  石头到处都有,但不是人人都爱。这里面有点天分,有点缘分。这两件东西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认识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要有点缘分呢?我相信,我是有这个缘分的。在不到两个月的短短的时间内。我竟能在极南极南的曼谷认识了有石头情结的周镇荣先生,又在极北极北的北京知道了老友朝闻老也有石头情结。没有缘分,能够做得到吗?请原谅我用中国流行的办法称朝闻老为北癫,称镇荣先生为南癫。南北二癫,顽石之友。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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