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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不堪剪 飞花-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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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小小,你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被选中京官,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那个鲍姓书生在临行前这样对我说,我笑着看他,他的眼睛中有坦荡的深情,但我知,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里,这个男人被虚荣所吸引,在他的眼中我总是能看见一种贪婪的光,而且他又是如此英俊,我知道这样的人通常都不守信,在他们的生命中,有许多东西会比爱情更重要。
“我会等你的,鲍郎,你去吧,我会等你的。到了京城后不要忘记,西泠畔还有一个小小在苦苦地等你。”
后来他一去三年,杳无音信,直到我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再回来。
我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我觉得老天待我真是不薄,在我最美丽的时候,让我寂寞地死去,这种年龄和这种孤独的死法,都有着一种悲壮的美丽,我知在我心深处,一直在期盼着这样一个结局,而我也终于等到了。
为了资助鲍姓书生,我用光了所有的积蓄,虽然我明知道他一定会负我,但我并不在乎,我做事情一向不问原因,只要我想做,就算世人都负我,我也一定不会后悔。我很倔强,为了这个性格我曾吃了许多苦,但我并不想改变,我不想为了世人而委屈自己的心,在我清高的心绪面前,世俗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与可耻。
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姨母长大,我不知我的父亲是谁,因为我的母亲也和我一样,是个妓女,我记忆里却也并没有母亲的影子,因为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去了,听说她死的时候也只有十九岁。死就死吧,她真是幸福,那么年青就死了,用不着忍受老去的悲哀。而姨母却不同,她活得很长,我死的时候她还活着,那时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美丽,变得鹤发鸡皮,而且再也没有男人爱她,她寂寞地生活着,不再踏出房门,每天自己对自己说话。她很喜欢对我讲她年青时候的事,讲她怎样颠倒众生,为了安慰她,我总是故作兴致地听,但我心里却会想,为什么不在年青的时候就死去呢?为什么要活到现在,让自己一切的美丽都消逝在岁月中呢?
我与我母亲不同的地方是,她死前生了我,而我却没有生任何孩子。孩子是寂寞与痛苦的延续,不如不生出来地好,免得他们也像我一样,想着为什么要活,为什么会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十九岁的时候吐血而死,那一年,我得了很重的痨病,咳嗽吐血了半年,然后,我便死去了。我死的时候很寂寞,尸体在六天后才被人发现,那时我的躯体已经毁破得一塌糊涂了,但我已经不在乎,因为在我死前,我清楚地看到了镜中依然年青美丽的容颜,我很安心地死去,甚至有点窃喜,我并不像一般的痨病患者一样面黄肌瘦,头发枯槁,我的脸色在生了半年病后,依然红润,头发也浓密如昔,虽然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但那没关系,这样柔柳拂风般的体态,正是我被人称道的。我保留了一切美丽。
人死后会去哪里,会去阴间吗?我想大概是的,但我却不知道阴间怎么走。自从我死后,就每天留连在湖光山色间,白天游湖,晚上回到我的故居,但那个躯体我却已经不再能回去,后来,我的姨母把她埋在西泠畔,再过了几年,那个躯壳就不见了。我的故居也无人再住,过了几年,也便荒芜得不成样子,然后便也不知在何年何月消失成青山畔的尘埃。自那后,我便成了无处居住的野鬼。
白天的时候,没有人能看见我,我便四处飘荡,西湖是我的旧游处,无论在哪里都曾有我故时的足迹。有的时候我会到九里松,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十五岁那年,我自己设计了一种马车,这种马车四周垂着美丽的纱缦,用鲜花作装饰,还未驰近便可闻到阵阵的香风,在青山绿水间,这种香车成了我的标志,我每次出游都会坐在这辆车上。
香车所到之处,很多男子都会站在路旁痴痴地看我,而那些妇女却会悄悄议论,我隐约听见她们说:“这车里坐的就是苏家的小小吧?”
“是啊!除了这个下贱的女人,还有谁会那么厚颜无耻。”
“她的死鬼老娘就是个婊子,生下的女儿天成也是个婊子,成天招摇过市,一点都不知廉耻。”
那时我真年少,我听见她们说,然后我掀开车帘对她们甜甜地微笑,我知道我的笑容看起来美丽而妖冶,我大声朗读自己作的诗:“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看见她们大惊失色的脸,我忍不住格格地笑,我觉得这些女人真是幽默,自己没有姿色吸引男人,就嫉妒一切有姿色,又被男人环绕的女人。我从心眼里看不起她们,她们除了会每天聚在一起说别人的是非以外,便只会烧饭洗衣,又有谁能像我一样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呢?悲哀而愚蠢的女人。
那时我真年少,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不会这样做,争无谓的闲气,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在我死后几百年,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
三百年后,有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躲在西泠的一棵树下,抬头看着天,天上有闪电,却没有雷声,可能是雷公忘记上班了。我躲在这棵树下,全身都已经淋湿了,但我却无处可去。作鬼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天气改变的时候。我觉得很冷,可是我不想随便找一户人家走进去,因为我记得以前我这样做过,结果是那个女人惊呼着昏了过去,而男人则拿着扫把追打我。自那后,我再也不随便进一个有人的屋子。
我很冷,在风雨中瑟瑟发抖,这时,我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这样晚了,而且是这样风雨的夜晚,会是人吗?我疑惑地张望,那人很快走近,他打了一把伞,那是个人,如果是鬼,就不会打伞了。我躲到了树的后面,我不想吓坏他。但那个长臂年青人却在这棵树下停了下来,他举着伞四处张望,一道闪电过后,他看见了我的坟。
于是他便走到我的坟前,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自我死后,有许多人都来看过我的坟,我不知道他们来看什么,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个土堆罢了。但好像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仅来看,而且唏嘘叹息,并且经常会有人出资修葺它。他们总是说我被那个鲍姓书生抛弃了,说自从那鲍姓书生走后,我便终日以泪洗面,终于郁郁而终,说我忠于爱情,是个难得的妓女。我觉得好笑,我想对他们说,我是死于痨病,并不是伤心而死,我也不是被鲍姓书生抛弃,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可是,我终于还是无法让世人知道。
长臂青年走到我的坟前,他长久地注视着墓碑,然后他便说: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我忽然想哭,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想哭。西泠的风雨中,这个长臂的年青人说:“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长臂的年青人在我的坟前徘徊良久,一直到天亮了雨停了,才离去,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悄悄跟随着他,我看见他回到客栈,听见客栈的老板说:“李相公,你回来了?”
长臂青年点了点头,向楼上走去。
那老板又说:“李相公,昨夜风大雨急,你到了苏姑娘的墓吗?”
长臂青年没有回答,就走回了他的房间。那时我知道,原来他夜里出去,是去看我的。三百年来,这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男人。
后来我就一直悄悄地跟随着这个奇怪的男人,我知道了他叫李贺,知道他是一个落魄的贵族,也是一个不得志的诗人。他总是沉默寡言,背着一个行囊周游全国,为了能跟随他,我第一次离开了西湖,离开了杭州。
我陪着他走遍了全国,白天的时候他四处游历,想起一句诗,就会记下来,放在行囊里,晚上则把这些诗句整理成一首首诗,我总是躲在屋子里没有光的地方,默默地看他工作,他工作累了,睡觉后,我便去偷看他的诗。
我看见他写:“别浦今朝暗,罗帷午夜愁。鹊辞穿线月,花入曝衣楼。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也看见他写:“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台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还有:“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他写的诗很美,我以前曾看不起与我一起活着的男人,因为他们并没有谁写诗比我写得好,但这个男人不同,他写的诗凄美而哀婉,我看了,总是忍不住流泪。我觉得他比我更像鬼,每一首诗都是那样的鬼气森森。我也很替他担心,因为他总是那么地忧郁。
他的生活很落拓,经常会食不果腹,有时,我会出去偷一些东西放在他的行囊中,第二天他发现时,也不觉得奇怪,拿起来就吃,看见他能吃饱,我很开心。这时我就想,如果真得是鬼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再为了生活而发愁了。
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终于有一天,他生了很重的病,那年他才二十七岁。虽然我知道他一定活不久,但我想不到,他竟会这么快就死去。他一个人躲在客栈的床上,沉默地看窗外,那一天风雨如晦,如我离开西泠的夜。
他忽然说:“你是谁?”
我躲在床旁的阴影里,觉得他是在对我说话,可是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习惯沉默,三百年来,除了只有我一人时,我从来不说话。
他叹息了一声:“你是谁?我知道你在那里,你一直跟着我,我早就知道了。”
我默默在看他,我觉得有泪水慢慢地流出了我的眼眶。
他说:“这几年,你一直陪着我,我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你,但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很开心,因为有你陪伴,我便不再是那么寂寞。”
我忍不住啜泣,暗夜中我的哭声听起来是那么凄凉与无奈。
“我就要死了,我很想知道你是谁,如果不能知道的话,我想我死也不会暝目的。”
我哽咽无语,他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在九里松,我还年少的时候,遇见那个鲍姓的书生,那时我乘着油壁香车,而他却骑了一匹高大的青骢马。我忍住哭泣轻声说:“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我说:“自从那夜西泠风雨后,我听见你说: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就一直跟着你。”
天才的诗人李贺在我的眼前死去了,三百年来,这是我最悲伤的时刻,我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希望一个人能生存下去,但他却终于还是死了。我觉得老天真得不公平,为什么有那么多一无是处的人都活到了那么大的年岁,而象李贺这样的才子,却会死得那么早。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交换他的生命,可是,我却只能无助地看着他死去。
李贺死去后半年,我历尽辛苦,总算回到了西泠,这里是我的故乡,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不会离开这里。
李贺的诗苏小小墓名噪一时,自从这诗出名后,就有更多的人来这里看我的墓,我总是冷漠地看着一批批的文人墨客从我的坟前走过,他们留下了许多诗篇,有些不好,有些也很好,但在我看来,他们的诗永远都无法与那个长臂青年的相提并论。每当风雨交加的夜晚,我就会想起我初见他的夜晚,就会忍不住吟那首诗。
我本来一直认为寂寞是一件很美丽的事,但自从李贺死后,寂寞好像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忍受,月白风清的夜晚,我一个人飘浮在水面上,会想起曾经的那些时光,我躲在李贺的身后,与他一同走过无数的山川河流,我就会忍不住潸然落泪。我仍然沉默不语,但我却知我已与以前不同。
有一天,我听到净寺的钟声。那时已经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寂寞的岁月虽然比较难以度过,但最终还是度过了,那一天早上,阳光很好,我听见净寺的钟声。
我觉得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净寺的钟声呢?我循着钟声飘去,晨霭朦胧中,净寺庄严而圣洁,我在寺外犹豫了许久,不知是否能进去,因为我是鬼,听说鬼是不能接近寺院的。我在寺外徘徊,在石狮子上飞来飞去,后来,我大着胆子,踏进了寺院。
很多神祗高高在上,我觉得他们都在注视着我,我有点怕,但他们的目光看起来慈祥而温和,我觉得他们不会伤害我。四大金刚张牙舞爪地立在一侧,不过,他们最终也没有来赶我出去。于是我便进入了大殿,看见许多和尚在念经。我躲在布幔的后面,听见他们说: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则非菩萨。
那是什么意思,我躲在布幔后面不知他们读的经文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却能感到心里的宁静,我看见菩萨微笑着看我,也许他们也知道我的悲哀吧。
后来我便经常躲在布幔后面听和尚念经,慢慢地也开始能背一些经文,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有一个年青和尚看见了我。在默默诵经的和尚中,他抬头看着我藏身的布幔,显得突兀而特别。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但我却一动也不敢动,一阵清风吹入寺院,我的身体随着清风飘浮,那和尚目不转睛地看我,我觉得他的目光看起来奇异而悲凉。
“缘德,如何是佛?”
上座的大师忽然发问,年青和尚恭敬地站起身来,回答说:“大的像哥哥,小的像弟弟。”
上座的大师点了点头,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平地上作假坟,凭空妄为,无事生非而已。”
“那么什么是古佛心呢?”
“水中的倒影。”
大师点头不语,年青和尚坐下诵经,他不再看我,但我却觉得他的心正沉默地飘浮在我的周围。
那一夜风雨如晦,我在西泠忍受着几百年来从不间断的风雨,心里悲伤到想落泪,这时我听见净寺的晚钟,和尚们要入寝了。
我想起日间见到的那个和尚,想起他悲伤的眼神,我不知他为何会这样悲哀,那种悲哀连我这样的女鬼也会觉得难以承受。我不由自主地向净寺走去。
和尚们都已经安寝了,只有一个僧房还亮着灯火,直觉上我知道那必是缘德的房间。于是我站在那间房间的窗外,等待可以进去的机会。终于一阵夜风吹来,禅房的窗户被吹开了,我立刻闪身进去,马上躲在没有灯光的阴暗角落里。在我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缘德正在灯下看书,当夜风吹过时,烛火一阵摇曳,他便用手遮住摇晃的火光,于是烛火便又站直了。
缘德起身关上了窗户,我觉得他的目光轻轻地扫过我藏身的角落,但他终于并没有走过来。后来他便轻声朗读经文,直到天明。
净寺的对面有一个很大的放生池,我经常会看见和尚们到市场去买来活鱼,把他们放在这个池里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池中的鱼便越来越多。和尚每天早上用许多粮食去喂养那些鱼,使它们能够存养下去。但那池子太小,而鱼却太多,所以,终于因为拥挤的原因,有些鱼死去了。
阳光明媚的早上,放生池中有时会看见一些飘浮在池面的死鱼,缘德总是把它们捞起来,然后把尸体放在西湖的水中,每次这样作的时候他都会站在湖边轻声诵读一段经文。
我总是远远得在对岸的西泠看着他这样做,有的时候,那些尸体会飘浮到我住的西泠,我便把它们从湖中拾起来,然后在西泠的地上挖个坑,把它们埋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锲而不舍地作这件事情,而我便也锲而不舍地将这些鱼的身体埋葬。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和尚们要把这些本来就是给人们吃的鱼儿买回来养着呢?现在它们死了,它们曾经有用的身体再也没用了,只能被埋葬,为什么不在它们还活着的时候,就被人们吃掉了呢?我想问问缘德,但我却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去问他。他说的话和他作的事我都不明白,他常读的经我也只能记在心里,却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却觉得开始宁静,几百年来,我的心从未像现在一样宁静。
后来有一日,在净寺的大殿中,缘德起身对上座的大法师说:“师尊,我要出去游历了,从我十七岁出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在这里学习到了许多佛法,但我想四处看看,我想知道生死的玄义。”
法师点了点头,他并没有问什么,只是说:“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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