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卉木萋萋 似水流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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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薄纱的间隙。车前草不一样，车前你可以牵了她的手回家，和自己没有彼此，看见她，就像看见了自己，连那一份空气都是熟悉的，如同自己的体香。走在路上，脚下或埂边有车前相望，家就不远了。人和自然就有这样的亲与信，鞋底下都是草气氤氲，连头上也是屋宇的草顶，与草偕行人类兴旺发达，从远古走到至今。生生不息里有不尽的人世风光，草叶上都是历史的烽烟，看得见战车滚滚，万马奔腾，也听得见丝竹之声，歌舞升平。人世悠悠皆在草叶的乾坤里。
红花草
红花草
春事最繁盛的时候，红花草泼天无岸地开了。数十亩上百亩地绵延下去，那颜色，既不是粉红，也不是粉紫，而是粉紫的开始。一眼望去，灿烂如霞，只觉人生的华丽尽在这锦绣河山里。除了油菜花，也只有此花才能开出这般气势，于不动声色中地动山摇。
这是季节的大场面，阳光底下的屋顶皆像喜事人家，老人、孩童、男男女女，都笑语盈盈，连鞋底踏在路面上都是喜气。小孩子常是在花间没由来地跑，跑着跑着就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大人说是花晃了眼，到是从未见过谁家丢孩子的。躺下去仰面睡在花上，看看白云飘在天际，无家可归也不着急，就安下心来，一会儿就有方向感了。
回家的路上，女娃娃都成了散花的小天女，各人采一大把的花，头发上都插满了，我的两条辫子上扎的花球坠得我头皮疼，还是舍不得放下来。小子们把花捆住做成花球对扔，也是一脸一身的花叶与花瓣，人与花都是新鲜的，锦绣的，同在春风画卷里。
红花草的另一个名字叫紫云英，这大抵是她的大号或学名吧，红花草想来是乳名无疑，乳名一般都是亲人叫的，我乡下没有叫紫云英的，那是城里人的叫法，于我们不亲。到是让我在六七岁的年龄就对一种叫“紫”的色彩很着迷，以为天下有花的植物没有比红花草更会选择颜色的了，她有桃花的静与艳，却仅仅是静与艳的开始，有着无限的可能，如一池水波慢慢的向外漾动，永远是那个漾动的初始。
这样华丽的植物，我乡人是把来当肥料的。头年秋天，田稻都收割尽了，我父亲他们就在稻板田上撒下红花草种子。很微小的，黄绿色，灰尘一样，撒在粗糙的稻茬间，如一阵风那样没有痕迹。等到几阵秋雨过后，地上竟然有淡淡的绿痕，慢慢的，就见有小小的圆叶子长出来，是新绿的鲜嫩，对生在细细的叶柄上，相依为命的样子，在冷硬的冬天底下强撑着，孤单而分散。一到跨过年，阳气逐渐的旺发，茎叶都舒展开来，地上全是她的世界了，满田的绿像随时都要泼出来。清明前后，小蝴蝶一样的花朵翩翩飞来，一转脸的工夫，就迤逦下去了，像是偶尔误入奇境，繁花艳如九天云霞，陌阡往来农人的说话声飘飘渺渺，却又声声在耳，真实分明，春天将大自然的壮阔和宏大就这样平凡地铺展在农家的屋檐下。
布谷鸟叫的时候，田野上热闹起来，天气开始发芽，百物顶开了盖的长，播下去的稻子不出多少时日便青乌乌的了，等待栽插。此时的红花草正是生命最鼎盛的时期，似乎普天之下都是她在盛开，都是她的色彩，这是她最后的艳，犁尖到达的地方全翻在了土下，灌上水，沤作绿肥，好插秧苗。让人想起阎惜娇的“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踏”，我乡人到并没有什么疼惜，红花草也如平日的对月照花，满山遍野都是今生今世的喜悦和虔诚，都是对真实地开过一回的感激，都是同人共存在这个节气里的满足与自豪。我因此懂得告别也可以有这样安静的馨香。节气是万物的，红花草没有把来占有的意思，她只是在里面走一趟，和天地人一起织就一幅春天的风景而已，这种清洁的精神是永生的，唯其不占有，才能日月长存，花开常新。
山茅草
山茅草
我乡下最大的草莫过于山茅草，有一人多高，大蓬大蓬的连在一起，风吹过哗哗的响，剑一样的长叶片在风中变化无穷而又有序，有惊心动魄的力量，又柔和如月色无限，是太极之初天地之始的自然态势。
凡物一旦有异象，就必然会有不一般的作为。山茅草虽然是草， 我乡人却从不把他当草看，弃他在田间地头野生野长，而是精心地栽到院墙边，有的干脆就在屋后栽上一圈当做院墙，也十分的好。山茅草的长叶片非常锋利，接近他是一种危险，稍不留神，露在外面的皮肉就是一条大血口子，有一点格杀勿论的派头，铮铮的，不容冒犯，威严四起。而他又是真正的绕指柔，可以和万物相亲和，他的柔又是极大的，大到了无，只存剑气，天地间都是他的回声。这种至刚至柔的性格，糅合了万物之阴阳，达到了调和的极至，古往今来，没有哪一柄剑会像山茅草叶片那么完美，浸润着生命的光泽，在茫茫时光中千万次的轮回，依然剑指长天，姿势不改，浩浩然立于天地间。
这是一种有荒意的草，有洪荒大野之气象。春夏里，单是阳光照下来，高大的青绿簇在眼前，连阳光都是荒荒的，一刹那间，人世间的屋宇，家禽都在阳光中隐去，千古的洪荒年代漂浮上来，大野漠漠，长风无际，人的心好远好远，空旷辽阔。秋冬里，叶片枯黄，凌厉的锋刃将冷风割开无数道口子，风与叶的搏击从未停止，也从未有输赢，不知起于何方，也不知落于何处的风，漭漭荡荡，可以席卷天地，何其之大，而山茅草相对于风远不及于秋毫末梢之于泰山，山茅草不能被击倒，是因为他一直在顺应风力，借力打力，以柔制柔，这是最初的太极，是天地之太极，无输无赢，不知张三丰是否得到过启示，天地之师万古不废，江山日月皆在环抱之中，是这样深远而又浅显安稳的人世。
我乡下并不是家家都栽山茅草，这样高大强势的草对小户人家是不合式的，按俗世的说法，是欺住了。高墙大院倒反是一种映衬，更显得不可接近。我小时侯对这些去处存有恐惧，并不与这些人家有关，小孩子对人世虽有感触，却也是有隔的，人世的那些个繁杂娃娃是弄不明白的。我只是对这样的大草有疑虑，像晚上听鬼故事，怕得要命，却又走不开。山茅草的这种*力来自于他遥远洪大的荒意，神鬼都是从远古走来的，和山茅草息息相通，是他的老家人，自然有山茅草的地方，就能见到这些来无踪去无影的神灵，我乡人用了一个很好的字来形容，叫“涩”，中国的汉字真是不得了，一针见血，又那么满，那么大，待怎样解释也得不到边，这“涩”当然第一就是不明朗，尤其是没有人世的清明，神鬼都是看不见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比如庙堂和墓地，都是有恐惧的，只不过庙堂的恐惧似乎有投靠，有菩萨坐镇，但到底无法轻松，因为看不见，会有很多的不测，不能掌握，没有人世安稳。山茅草的这个看不见的涩，给了人们太多的想象，一说谁谁晚上走过那里腿被阴风扫了，几天不能走，拿桃树枝鞭了才好。又谁谁雾雨瑟瑟走过那里，心中悲戚，撞上故去的亲人，摸了她的头，疼得不得了，烧了纸钱又祷告才见消停。但红运当头的人家会得到保佑，火焰高的人多晚走那里都不要紧，我第一次知道人还有火焰，这真是新鲜刺激，害怕着也止不住满心的喜悦，不知道自己的火焰究竟高不高，但每每走过还是连走带跑，整个生命都澎湃起来。有时候立定了远看，觉得山茅草全是活的，阳光照到上面都有体温，如天地不言，自成*。
冬天里山茅草被砍倒当柴火，一捆一捆的，有芦粟秸那么长，堆到门口就有了家的气息，灶堂里燃起的火烘烘的，和其他草木没有差别，一样亲亲的，暖暖的。只是那空下来的地方虽然仅剩下一盘一盘的根梢，还是满满的，起风下雨仿佛听得见千万柄长剑出鞘，剑气冲天，洪荒大漠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万物重新来格物致和，一种大的喜悦在风停雨过的阳光下露水牡丹一般盛开了，来年春上又是一轮新日月，季节新发于硎，生命新发于硎，有着不可阻挡的创造力，每一枚叶片都充满绝对性和无限性，素面天然里有天地之大，人世之远，却又分明是今天，山河岁月多少兴废沧桑皆成云烟，数*人物还看今朝 。。 最好的txt下载网
采采卷耳
采采卷耳
苍耳的顽皮是植物界里一流的，比如孙悟空的成神也依然是个热闹人，他的大闹天宫的得意，他的被赶回花果山的气馁，他的与妖斗法的智慧与调皮，都是人世的风景，大人小孩说起他来都像是老熟人，山高水远就如自家门前的一棵树，枝枝叶叶都与自己有亲；苍耳一样拨拉不开。
这种植物在我乡下有个绰号叫“胡皮赖”，皆因为他的子实布满硬硬的小刺，容易拉住人的衣裳，牲畜的皮毛随处传播。这真是好性情，他是只问来处，不问去处的，落地就是好地方，山河大地鸿蒙博大，竟没有一粒种子的去处吗？佛家说立地成怫，立地就算成不了怫，也是一种新的开始。他怕什么，桃花几处掩红楼，这世间倒是喜欢与他掩映成趣。《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称“我们的那一位”就比直接叫宝二爷亲。对于这种身边的草，我们叫“胡皮赖”要比叫苍耳亲。苍耳是一种植物，“胡皮赖”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了。会缠人的孩子我们就叫“胡皮赖”。
这是一种一年生草本，茁壮得像小树一样，长柄上挑着宽三角形大叶片，边缘有缺刻和不规则的粗锯齿，大大拉拉的样子，像一个睡眼松惺的小男孩，懒洋洋的爬起来，敞着衣襟趿着鞋，看着到没有哪里不合适，就像他成熟的种子趴到哪里是哪里。这种对于现实的松惺人意令他看天地都像是自己的，大自然风吹日晒都在他的枝叶间嬉戏，他一生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绝顶，世间没有他到不了的地方，即便身到不了，他的心也到得了。
站在《诗经》的天空下，阳光灿烂的世界满目青翠，晨露花开的爱情绵香阵阵：“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采呀采苍耳，装不满我的浅顷筐。呵，他哪有心思采苍耳，顷筐都放到大路上了，鲜嫩的苗叶和他一起寂寞地等待。他是要采回家吃呢，还是找个差由来等人，不得而知。古人把苍耳叫做卷耳，认为其嫩苗可药可食，但我在医书上看见她的果实与嫩苗皆有毒，不可食用。中医学上以其果实入药，名“苍耳子”，性温，味甘苦，功能散风祛湿，主治鼻渊，风湿痹疼，疥癣等症，茎叶功用与其相似。茎皮可取纤维，植株可制农药。但在我乡下只把来当柴草烧了，因植株木质化，是扎实的烧火。果实小孩子拿来玩，多是趁同伴不注意粘到人家的头发上。我二弟发明一种新玩法，将一根棍棒头梢绑上棉花，仔细地粘满苍耳子，做成了他自己的“狼牙棒”，自个儿在门前舞得高兴，不时粗着嗓门学着戏台上的武将哈哈大笑，引来同伴聚集到他身边，打出一番热闹。大人们说不皮不发，这孩日后有出息。长大了果然比别人有办法，毕业了自己留在城里，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只是手里没有了苍耳子做成的“狼牙棒”。谁说，会玩的人会生活，中国是个会玩的民族，猜拳行令把吃也当成玩，灯市猜灯谜逛庙会更是玩，采桑采莲洗衣浣纱的风景是把劳动都当成了玩，放风筝不分男女，下棋打牌老少同乐。中国诗文山水田园最多，如今旅行社到处都是，平常百姓也游山玩水了，好比苍耳的随处游玩嬉戏，随处生根开花，而好春光总是与她有份的，遍天地都是她的世界，颇有些“率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心境，但他不是王者，只是王民，如同中国的普通百姓一样有天下胸怀，凭栏处亦有万里江山，这是伟大文化哺育的一群人，可以平视天下，和惠天地，日月星辰出其中而比邻，懂得自强不息，懂得厚德载物，和天下人都亲，但不可以被侵犯。你在陌阡上走走，顺着草木枝叶就可以到达远古华夏的银河，荡舟人类最灿烂的文明，陶砾甲片都金光四射，看得见一个飞扬的世界在后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猫烂眼睛
猫烂眼睛
节气就是这样的正，春风刚自立春的门槛上兴起，地底下的草心都吹动了，纷纷的探出头来，不多日，草色不但可以遥看，近看也丰饶怡人了。猫烂眼睛这种倍受冷落的草，也在这满满的季节里展开了自己满满的生命。
猫烂眼睛属大戟科，这戟就是三国英雄吕布手上那把万夫不挡的方天画戟，自然厉害无比，过喉如遭戟穿，疼痛难忍，故而得名。但猫烂眼睛不是大戟家族中的佼佼者，医书上说她只有小毒，这并不算什么，很多植物都有小毒，连艾叶这样祥瑞的草也有小毒，还不是宠爱有加，门头书案上都有她的位置，占尽人世风光。然而，人世的繁华吉祥每每总要被打破，才能如天地未济，继续向前流淌，天地间好与坏本无差别，一如人世的好里总是有说不的声音才见活泼，猫烂眼睛就是这个不。人们都视她为毒草，挑猪菜不要她，割牛草不要她，就连栽秧前打秧草踏进泥田里做绿肥也不要她，原因是她的茎不容易腐烂，谁要是在秧草里塞进猫烂眼睛充斤两，一经发现，这草就没收了，另外还要受罚，因此没人要冒这个险。但猫烂眼睛真的很惹眼，她是一种美丽的植物，茎杆基部紫红，小小的叶片新绿，匙形或狭倒卵形，薄薄的，如十四五岁女孩子的心情，风吹涟漪般，喜忧都是快乐，任何时候看到她都兴兴头头的。因为无用，她一棵一棵都长得很大，蓬蓬的，日头花照下来，面目清纯，干净安详，有笑意盈盈，只觉得整个春天都水木清华。不知道她为何摊上这么一个讨嫌的名字，大抵猫烂眼睛的时候十分的不讨人喜。但人的好恶并不能影响猫烂眼睛，她早已把自己还给了天地，连忧患喜悦都成了身外之物，世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道无用之用，她在人世无用的不幸，是她最大的幸运，包括这恶意的名字，都成全了她。作为一棵草，竟然能在人世的纷繁里平安地长大，倘不是天意，便也是非凡的。
梁元帝有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人世的好恶有时候居然可以如花叶相忘，对一件物事的摈弃毫无道理，却又能莫名其妙地返回正道，如采莲船的倾侧摇荡，但到底不会倾覆，天道悠悠总还要正着往前走。猫烂眼睛的大名叫泽漆，闷闷的两个字，连颜色气味都没有，整日木着一张脸，对谁都爱理不搭，呆在厚厚的书本里，与人无亲，却有位，利水消肿，化痰散结，解人间病痛尽心尽力，巍然不可移。她的另外两个名字美丽如月下盛开的百合，一个叫五朵云，一个叫五凤草，都意境阑珊，千娇百媚，听着就有很多联想，茎上五片轮生的绿叶任何时候都不会失误，大戟科特有的环状花序赋予她烂漫的天性，如一群扎着蝴蝶结的女娃娃围着圈圈手拉手在跳舞，黄色的小花明亮而安静，在春夏的天气里，真实而大气。我们有时候蹲到跟前看，但绝不碰她，因为她的茎叶里有乳白色的浆汁，和山芋秧上的没有什么区别，可任何东西一旦被魔化了，就不容易解脱，人人皆认定那白色的乳汁滴到手上就会起瘊子，医学上叫疣，豆粒一样在手面上，吹不掉打不掉，也洗不掉，永远跟着你，这自然是可怕的，竟没有谁试验过。人不是任何时候都强大，一棵草也能将其逼退，这很可笑，但是真实的。
猫烂眼睛不是一种黏糊的植物，人世的浮花浪蕊她都避开，唯性命相知，她与人类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不需要懂得，只在危及病痛时相见，千百年来，人世如流，她却始终不悔。古人云“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这种深藏的美德，何止万物不离开，天地也不弃，将她隐在自然里，世间便多了一份平和，一份安定。
春在溪头荠菜花
春在溪头荠菜花
“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后门口”。这是遗落在民间的《诗经》，于小儿口中千年万载地念下来，散发着人世初始的童贞。你不能问对不对，你只能看好不好。如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她要告诉你的，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你要拿“蒹葭”来切题，就不知所云了。我乡人说事之前总要客气几句，或讲一些题外话，好似洒扫庭院，后面才好迎接客人。这荠菜马兰头，于文学上是“兴”，但亦如洒扫，是亲切干净的，后面的话自然就如水一般不染尘埃。
一个民族对待草木的态度，可以看见这个民族的程度。中国人是生在自然中，无论《楚辞》还是《诗经》，都草木茂盛，比如我们自身都是花与叶，朝露晚霞，就长在日月山川里，我们自己就是大自然。“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哪个讲苦菜最苦，也曾甘甜如荠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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