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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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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有爹一字一句地念《新民主主义论》,当念到“###声浪忽又甚嚣尘上”时,课堂一下又乱了,人们忍不住互相打问什么叫“甚嚣尘上”。国从后面站起来说:“什么是甚嚣尘上,你们这就是甚嚣尘上。知道了吧?”
学生们听懂了,不再甚嚣尘上。
每天下课前学唱歌。老有爹参照“渔翁乐”、“苏武牧羊”的曲牌填了几首有抗日内容的歌词教唱,国说不如找两首本地瞎子唱曲的牌子唱起来上口,还说县里刚发下来一首,就是“卖饺子”的调。他取代老有爹站起来亲自教:
棉花籽,
两头尖,
城里的公事往外传。
乡下宣传的新民会,
呀儿哟,
强迫咱老百姓多种棉一个呀儿哟。
棉花籽,
土里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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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臭子(1)
小臭子和乔都在夜校里。
放学时,小臭子站在院里等乔。乔走出屋对小臭子说:“你先走吧,老范找我还有点事哩。”小臭子说:“什么事还不能公开?”乔说:“你就先走吧,不用管了。”小臭子和人们推打着走出院门。
乔返回屋,屋里就国和老有爹,他们夹坐在课桌中间。乔也坐下,说:“一上课就像乱了营似的,生是让个别人给闹的。”国说:“黑影里有个穿花洋布袄的闺女叫什么?”乔说:“你说的准是小臭子。”国说:
“她就是?光听说这仨字就是对不上号。她没有大名?”乔说:“上学登记时上了个大名叫贾凤珍,就是没人叫。”国说:“你们妇救会应该带头叫大名。总不能光叫小臭子,十七大八的。”乔说:“妇救会起头也不一定能叫起来,一叫她大名她先笑个没完。”老有爹插话说:“都是根里不行,少知无识的。”国有些疑问,说:“她的家庭情况呢?”乔说:“他爹倒是老实人,平时不言不语。”老有爹接上说:“摆杂货摊,卖花椒、茴香、榆皮面儿。”国又问:“她娘呢?”乔和老有爹都不说话。国说:“莫非还有点问题?”乔连忙说:“让臣大哥说吧。”老有爹叫臣,在村里有叫他臣大伯的,有叫他臣大哥的。老有爹说:“问题也不大,都是当闺女时候的事。”国懂了,不再问。乔说:“她比她娘可疯。别看小臭子平时爱和我一块堆儿,我也不赞成她那样儿。现时村里对她的风言风语更多了,要不咱夜校别要她了,省得一块肉坏满锅汤。我去递说她,叫她别来了,她也能考虑通。”国想想,制止说:“也不必。能团结的还得团结,对小臭子的风言风语也要注意,心中有数就是了。形势也许很快就要残酷起来,敌人要开始扫荡,日本人要实行‘三光’政策。”
国谈了形势,又谈了夜校和妇救会的任务。乔是新选的妇救会长。
村里对小臭子的风言风语都有根据,现时她正和一个叫秋贵的人靠着。先前秋贵家开着摸牌场,招一群娘儿们。秋贵也和娘儿们坐在炕上摸牌,一摸半宿。秋贵媳妇缺魂儿,一辈子不会认牌,就给摸牌的人烧水买包子。秋贵是小臭子的邻居,小臭子看秋贵家半夜还常亮着灯,忍不住就蹬着梯子爬上秋贵家房顶,再从椿树上出溜到秋贵家学起了摸牌。她兜里没钱,就到秋贵褥边底下拿。秋贵看见假装没看见。自此秋贵和小臭子就靠上了。遇到秋贵那个缺魂的媳妇不在家,小臭子就翻房过来找秋贵。两人尽兴时秋贵出言不恭地问小臭子:“臭子,整天从椿树上往下出溜也不怕蹭破了你那裤裆。”小臭子就扭秋贵,手碰到哪儿扭哪儿。一边扭一边骂:“真不成款,得(děi)煞你!你给拉条新的去,还不进城给拉新布。”秋贵蹬达着腿说:“好啦别扭啦,疼着哩。赶明儿进城给你拉几尺哔叽还不行。”小臭子说:“谁没见过哔叽。”秋贵说:“拉织贡呢吧。”小臭子说:“也算好的?”秋贵说:
“那拉什么样的?”小臭子说:“拉毛布,要葱绿的。”秋贵说:“行。”小臭子松开手。秋贵便赶紧说:“也得煞你。你知道穿上那物件怎么走道儿?”小臭子又扭住秋贵说:“就你知道,就你知道。”
秋贵进城给小臭子拉来了毛布,再买块新手绢包住,看个空儿递给小臭子。小臭子掂着分量,心想,这不是块裤料,比裤料长。她准备做件毛布大褂。她看见城里的日本娘儿们都穿毛布大褂,警备队上的太太们也穿。毛布是日本布。
这一年秋贵家不再开牌场,秋贵经常进城不回来。小臭子没抓挠才找乔报名上了夜校。她不愿意听老有爹讲“国旗”,讲“曾参之子泣”,她愿意听反封建,愿意听妇女解放。老有爹说,妇女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见男人就脸红就低头,整天围着锅台转,讲三从四德,这都是封建,封建就是主张把妇女先封住。小臭子兴奋,她听着讲光想站起来,心想,你们都快听听吧,我从来都是反封建的。
小臭子(2)
小臭子跟秋贵要毛布,也受着抗日的吸引。晚上,当抗日干部开始活动时,小臭子也尽量效法抗日干部那样打扮自己。有一阵子抗日干部不论男女都披件紫花大袄,小臭子也披件紫花大袄,胳膊在袄里裹着走路,大襟拖落着地。孩子们跟着小臭子起哄,喊:“八路过来喽,八路过来喽!”小臭子不理,只往前走。有一次秋贵回家,小臭子披着紫花大袄去找秋贵。秋贵说:“先脱了你那大袄,穷酸相儿。快投奔八路去吧,八路就要你这模样的。”小臭子自知此时的穿着有误,把大袄一扔扔到迎门椅子上,才敢上炕。
秋贵在炕上靠着被摞问小臭子:“臭子,我问你,你还去上夜校?”小臭子说:“你成年价没踪影儿,没个抓挠。那儿人多,怎么也是个抓挠。”秋贵问:“那个姓范的还常来不?”小臭子说:“不常来了。”秋贵又问:“乔还跟你好呗?”小臭子说:“好。”秋贵想了想说:“他们说话不瞒着你?”小臭子说:“也不能什么事都递说我,人家是会长。”秋贵说:“还是。”
小臭子和秋贵说着话,看见有块红绸子从秋贵腰里嘟噜出来,上手就拽。一拽拽不动,顺藤摸瓜摸到一个枪把儿,抓住枪把儿又拽枪。秋贵打了一下她的手说:“哎哎,怎么什么物件都上手拽,这也是你拽的?”小臭子说:“还没见过哩,村里人都说你腰里掖着盒子炮。”秋贵问:“都这么说?”小臭子说:“反正有人说过。”秋贵说:“我掖枪他们怎么知道?”小臭子说:“人,精猴一样。再说,你那红绸子整天在屁股后头扑甩扑甩的,还能瞒过一村子人的眼。”秋贵说:
“看见就看见吧,早晚也瞒不住,再说日本人占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让人们知道知道我也好。”
小臭子跟秋贵说了一阵子话,抽了秋贵两根烟,就从炕上下来披大袄。秋贵说:“又去上你那夜校。”小臭子说:“还点名哩,我叫贾凤珍。”秋贵说:“我说贾凤珍,我整天也不回个家,你就这么着走?”小臭子把紫花大袄披上肩,拿眼角扫着秋贵说:“你媳妇哩?”秋贵说:“给她娘上坟去了,后天寒食哩,从城里过才叫我回家看门。也得走两三天。”小臭子说:“那乔要是点名点到我呢?”秋贵说:“什么正经学校,我上二高那会儿说不去还净不去哩。你卖给夜校啦?再者说,你们那夜校也不知还能办几天。”
小臭子一听秋贵的话碍着了夜校,就赶紧问秋贵:“夜校不办了?可范同志给俺们做报告说,目前是持久战,夜校也要持久。”秋贵说:“你人儿不大中毒还不浅,也给我讲起了持久。咱俩持久持久吧,你还不进来。”
原来小臭子和秋贵说话时,秋贵早在炕上斜码着身子铺下了被窝,把带绸子的盒子炮压在炕头底下。小臭子又把大袄扔回椅子上,也不脱鞋就先迈上炕。秋贵就去摸索她的棉袄扣儿。
小臭子偎到秋贵一边,坐着枕头吹灭灯,从枕头上出溜下来。小臭子的嘴拱着秋贵的被头,闻到一股新洋布味儿,就说:“被窝倒不赖,新里儿新面儿,没见你盖过。新做的?”秋贵说:“可不新做的。要不是和你谁舍得盖。”小臭子隔着新被里又抓了抓絮花,絮花也很绵软,心想,是洋花,也舍得絮被窝,到底不一般,怨不得他媳妇站在当街顾头不顾尾地喊:“看这日子,吃什么有什么,花钱儿有钱儿。”
后半夜,街上有闺女们在走,闺女们在笑。小臭子想,放学了,她们正往家走哪,乔也不知回家了没有。她推推秋贵,秋贵脊梁冲着她正睡,她就觉着个人像丢失了点什么,心里空得慌。窗户上有月光,她扒头看看他们盖的被窝,才看清了这花洋布被面的颜色和花样,也看清了被窝旁边正堆着她一小堆棉裤棉袄。心想准都给我压褶巴了,刚才也忘了放到远处。
小臭子坐起来够过棉袄想穿,秋贵嘟囔着说:“你过去呀。”小臭子说:“嗯。”秋贵说:“往后也许我回来得就更少了。”小臭子说:“怎么啦?”秋贵说:“让我去代安哩。”小臭子说:“四五十里地,去那儿干什么?你不在新民会了?”秋贵说:“这你就别问了。还有,你甭去上夜校了,长不了啦!”小臭子没答理他,穿好衣服开门去爬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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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1)
秋贵去了代安,代安临着封锁沟,是日本人的一个大据点,住着日本人也住着警备队。秋贵当了警备队,在代安当班长。
敌人开始扫荡,环境果真变得残酷了。封锁沟隔断了八路军的活动,警备队死守着据点。老百姓要过沟都得受盘查。
国由区青联抗调到县敌工部。
百舍的夜校应了秋贵的言,散了。老有爹沾抗日,开始东躲西藏。乔要脱产,代替国去青联抗。晚上国找乔告别。
国说:
“通过这个时期的接触,我们逐渐熟悉了。区里让我推荐脱产干部,我推荐了你。青联抗的工作你也不陌生,抗日离不开这个部门,它直接联系着各界群众。临走我只嘱咐你两句话:注意团结,提高警惕。人本来就难理解,环境一残酷,人的脾气秉性更不好摸。常言说老百姓老百姓,百人百姓百脾气。”乔说:“我努力吧。你一走反正心里是没了主心骨。”国说:“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在夜校又识了不少字,抗日觉悟也有所提高,还懂了政策。”乔说:“要说也是,多亏了你和臣大哥。臣大哥对抗日还是有认识的。”国说:“是主要的团结对象。”
乔把国送出村,又送过一个壕坑,还往前走。国停住脚步说:“回去吧。越送越远,四周也没个青纱帐遮掩。”乔说:“我想再听你说几句话,光想听你说话。”乔背着手,低着头,用脚揉搓路边的茅草。霜后的茅草黄了,挂着霜。国也用脚揉搓茅草,说:“一时我也不愿离开百舍。”
月亮正南,国和乔的影子都很短,铺在一条黄土小道上。月光下黄土小道显得很明亮,人影挺黑。乔也不看国,说:“老范,我想问你一句话,你离开百舍还想百舍不想?”国说:“你怎么专捡不该问的话问。你说呢?”乔把齐肩的黑发往脑后一摇,才朝国歪过头说:“谁知道。你不是说百人百姓百脾气。谁知你是什么脾气秉性。”国说:“这句话并不适用于自己的同志和战友。”乔说:“我是你的战友?”国说:“那是。”乔说:“我听的就是这句话。你走吧。”国说:“天明我还得走到代安附近,一两天过沟,县委会和敌工部要过沟到分区开会。握握手吧。”
国向乔伸出了手,乔也向国伸出了手。乔已经学会了握手。
国转身不走大道,着一块干花柴地向远处走去。哪知走了几步乔又喊住他。乔跑了上来。
国听见有人 花柴,停下来,扭头又看见乔站在跟前。国说:“怎么又跑过来,莫非还有事?”乔说:“还有件事,也不重要。”国说:“就说吧,别吞吐了。”乔说:“我想动员你一样东西。”国看看自己身上说:
“你说吧。”乔说:“不是钢笔就是皮带,看你舍得舍不得吧。”国迟疑了一下,说:“那就送给你一条皮带吧。”乔说:“皮带也行。我还以为你准得送我钢笔呢,谁承想你舍不得。”国说:“也不是舍不得,这杆钢笔我正用。”国把别在口袋上的钢笔摘下来放进文件包。乔说:“逗逗你,看把你吓的。”国说:“也不是吓的,是怕丢在路上。现在分别吧。”乔说:“你还没见过我系上皮带什么样呢,就走?”国说:“我倒真想看看。”
乔把国送给她的半新皮带系在黑棉袄上,立上畦背把胳膊一抿对国说:“看吧。”
国面前的乔是一个崭新的乔,皮带把乔系得很英气。月光下国才像第一次看清了乔的身材、乔的眉眼,心想战争中人总是忽略人自己。好看。他想。
国再次和乔握了手,乔再次把手伸给国。国握着乔的手看乔,乔的鼻子尖上有汗,鼻孔一翕一翕。
乔系上皮带往百舍走,觉得离抗日更近了。她不知是因为贴身系上了国的皮带,还是她就要脱产,也许两方面都有。她想,要是只脱产没有皮带,一时间和老百姓也没什么区别,并不属于国说的自己的同志、战友;要是只有条皮带系着不脱产,也有点张致,就像小臭子,非得披个紫花大袄让孩子喊她女八路,可她本是个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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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2)
乔系上皮带脱产,还想去见见老有爹。现在她像抗日干部进村一样,专绕着村外走,走到老有家门口轻轻敲门。老有给她开门,乔问老有:“臣大哥在家呗?”老有说:“在哩,在屋里看《聊斋》哩。”
乔进了屋,看见灯下的老有爹和《聊斋》。这两年老有爹光说眼不好也配不上镜子,灯离他的书很近。
乔说:“臣大哥,这么晚还看书,灯也不明。”
老有爹说:“没事,抓本闲书看。进步的书籍都坚壁了,人不能一下闲起来,要闲出病来。”
乔说:“除非臣大哥。现在的形势谁还有心思看闲书。”
老有爹说:“其实闲书并不闲。世间哪有闲着的知识。看来是消遣,总比光坐着发愁强。”
乔说:“臣大哥说得对。我就要走了,这两年多亏了臣大哥,让我懂了多少事。”
老有爹说:“也在自个人。上着夜校也有不走正道的,还少呀。”
乔说:“什么时候也断不了,任你青联抗、妇救会也管不住。”
老有爹说:“乔,说说你吧,你哪天走?”
乔说:
“走不走,我还是围着百舍转,多会儿也离不开臣大哥帮助,形势一转,我看还得把夜校办起来。下面还有小一阀的哪。”
老有爹说:“我想得远。办夜校总是个权宜之计,抗日终有一天会胜利,到那时候就不再是办座夜校的问题。国计民生,国计民生,终究离不开教育。”
乔说:“还是臣大哥说得透彻。”
乔跟老有爹说话,老有只在旁边听,不插嘴。老有没上夜校,他自修的文化不必再上夜校。他能看懂《纲鉴易知录》,有时乔认不下来的字也找老有。但老有大了不愿再找乔。现在老有听说乔要脱产,心里也自有些舍不得,就想从家里找一样东西送给乔。老有在灯下左看右看,一眼看见了他爹放在条几上的自来水笔,心想,这倒是个稀罕,干部们都四处动员这物件。老有看看笔又看看乔,心里怦怦跳,知道这也是爹的心爱。老有心跳一阵,话还是脱口而出:“爹,乔姑要走了,不送给乔姑一样东西哟?”老有爹说:“就看乔缺什么了。”老有说:“准缺杆钢笔。”乔不说话,心里一阵酸楚。心想老有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刚才我还想动员老范的哪,可万万想不到动员臣大哥的。
老有一提条几上的钢笔,倒提醒了他爹。这虽是件珍奇,但也是抗日干部们的朝思暮想。他眼前又是乔。老有爹攥住那钢笔说:“这物件我虽心爱,给了你吧。是对你脱产的支持,也是我对抗日的贡献。它也来之不易,班得森送我的,美国派克。”
乔接过自来水笔说:“万万也想不到。叫我给它钩个笔套吧。”
…………
199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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