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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翻身-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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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树根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板着面孔对丝丽说:“那天他来要那个圆盘子,说是不还给他,他就要放火烧吾家的房子。他那个愣头青脾气犟得很,有种像种,吾看他会说到做到。他是滑卵子光棍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真要来放把火,到时候你找谁讲理去?他爷爷是山上跑到平原来的虎豹,连杀几个东洋人眼睛眨都不眨一眨的;他老子徐雪森从前就是河里的浮瓢草,东也去,西也跑,**也帮,国民党也靠,在西村又没个根基,到今天还没进互助组。老话说,无庙的和尚四处跑,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跑了,你到哪里找他算账去?你别跟吾犟了,快点还给他。”宋树根的语气是不容争辩的。

    “爹爹,你从前是民国的甲长,又是互助组长,还怕他?你不是说上头有人要叫你当合作社的副社长了吗?还怕他徐姓野种?怕他翻天?不让他进合作社,把他撵走不就完了?”丝丽似懂非懂,替父亲出主意。

    “你个死姑子!有些话是不能在外面乱说的!”宋树根神情严肃。“以前的甲长还能向人夸耀啊?**不提不镇压就算是给面子了!当然,吾手里没有血案,他**也不能拿吾怎么样。当合作社社长?吾还没有想好。要是没啥好处,别说是个副的,就是响当当正的,当他做什么?”

    “爹,当上社长还会没有好处啊?要是没有好处,会有那么多人争啊抢的?依吾看,至少风光鲜亮,吾们家要在哪造楼房就在哪里造,谁敢不让出屋基?在西村就没人敢反对吾家,你又可以一手遮天,把他们管死、管得他们老老实实,不让他们胡言乱语!再把矮北瓜一家赶走,把他们茅草房的屋基夺下来,吾家的鹞子也能称霸西村了!”丝丽说得很认真。

    “幼稚的死姑子!”宋树根瞪了她一眼。“爹当社长就为了把徐雪森一家赶走?赶到哪儿去?你让他走他就服服帖帖走了?孩子话!不让他家进合作社倒是个好办法。他徐雪森水田无一分、旱地无一塄,清兵老光棍留给他的是块鸟飞过去都不拉屎的荒地,只能种些北瓜、山芋杂粮,又没耕牛农具,把他孤在社外,叫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对,爹,让那个矮北瓜也别想翻身!穷死他、憋死他、羞死他!”丝丽恶狠狠地说。

    “好了,说再多也生不出钱来!快收拾碗筷,把锅钵洗了刷了,帮吾糊鹞子。”宋树根抹抹胡子拉碴的嘴巴,挥挥手,自己离座去做糊鹞子的准备工作。

    丝丽的父亲宋树根是西村宋氏家族里有些头面的人物。

    在西村,有两大姓、两大家族:一是唐氏,二是宋氏;其他的是异姓,如西邨家和村东头的张姓家,但是人很少,仅仅几户,左右不了西村的局面。而宋氏的人口和势力又敌不过唐姓家族。从明清时代起,宋氏家族就一直与唐姓家族较劲,为争土地、灌溉、坟地、屋基、出门出村通道、打谷场,等等,一决雌雄,几次械斗,没有一次赢过,每次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却无处伸冤;请中人来调停,到县衙诉讼,嘴皮子又理论不过唐姓家族。总之,软的——文的,硬的——武的,都不是唐氏的对手。为了复仇,为了争夺在西村的霸权,为光宗耀祖,给祖宗争口气,宋氏长辈千方百计要培养出有些能耐的子孙出来。

    正是在这种观念指导下,宋树根被送进了私塾读书。按照长辈的愿望,是希望他读成个秀才,至少要闻名全乡的。可是,他父亲供不起。宋氏长辈六叔公便在氏族里募捐,却不料宋氏各户各有家室,各打自己的小九九,响应者寥寥。宋氏家族与绝大多数别的氏族是一样的,没有那么远大的目光,没有那么宽阔的胸襟,更没有舍己为公的全局观念。他们想,你宋树根读了书做了官,你一家是发财了风光了,宋氏是出名了,可对吾们能有啥好处?大不了你吃肉吾啃骨头,恐怕连喝口汤的份都轮不上。

    就这样,宋树根无奈只读了四年便辍学了。可他天资还是比较聪颖的,除了学到些“之乎者也”、“三字经”、“千字文”、“总理遗嘱”之外,还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学会了沉稳,轻易不发表言论,善于观察,鉴貌辨色,常常也能出些主意,有些见地。所以,当年民国时期,抗战胜利后,民国的地方政府为防范**而派员来西村物色保甲长的时候,相中了他,举荐他当了西村半个村的甲长。

    可别小看了这个仅仅是“守夜”似的防范匪情、看管几十户人家的“甲长”,这可是西村宋氏几十代上百年以来最风光的官爵呐!可是,没成想,就像昙花一现,时光太短暂了,不过几年的功夫,**夺了天下,民国被推翻了,“甲长”的头衔还差点成为宋树根被楸斗的“辫子”。

    在成立互助组那阵,村户自愿结合,相互合作,相依帮工,需要有个头。村户可不管你头上的“帽子”是红的还是白的,只要有头脑,有办法,会算账,便推举宋树根当了组长。按人口规模来讲,现在的互助组与当年的“甲”差不了多少,宋树根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又找回了当年的风光和神气。宋氏一族还活着的最长的长辈六叔公看见他,依然要翘起大拇指,夸奖一番,勉励一番。

    宋树根将油盏灯放到饭桌角落的边上,就在饭桌旁铺开摊子,坐在小板凳上,一腿的膝盖上包上护膝套,一手握住竹刀,在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开始劈竹、削蔑。

    与西邨的父亲一样,他还是很勤奋的。无论西邨对他有多少看法,无论在西邨的眼里他是个吝啬、狡诈、工于心计、假发慈悲的人,平心而论,他是很勤勉的。这不,刚丢下饭碗,便开起夜工来了。

    “树根大侄子,你真是个勤快人!像你这么没日没夜的做,还想着要置田造房吗?难不成想把四间砖瓦房掀了再盖四间高楼不成?可你到手的田地都要充公入社了,别费神劳力啦!”

    正当宋树根埋头做活计的时候,宋氏长辈六叔公的堂侄子、宋树根的堂房五叔推门进来了,手握一杆长长的竹竿旱烟筒。论年纪,他比宋树根还小四五岁,可辈分放在那里,对宋树根总是“侄子长、侄子短”。

    宋树根心里尽管看不起、生厌烦,但嘴上却不能流露半点不满。他依旧埋头做活计。“哦,五叔来了。晚粥吃过了?要不要在吾家再吃点?”

    嘴上是这么问这么说,身体却没有动,头也没有抬。

    这种虚情假意在西村几乎成了定规,约定俗成的礼貌。

    “吾家是早就吃过了!哪像你家,不到天黑不吃晚粥!树根啊,不是吾说你。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非要等到天擦黑才吃晚粥,点灯不要费油花钱呐?趁太阳还没落山,天光亮着,早早地把晚粥吃到肚子里,不可以省点灯油嚒!”宋五叔站在宋树根的跟前,一脸讥讽的神情,既像是教训,又像是讽刺。

    “五叔,你哪里晓得,吾家地里的活计多,想早也早不起来。谁不想早点吃?早不起来呀。你随便坐嚒!烟叶丝放在长台的角落里,你自己去拿吧。”宋树根说着,依然没有抬头,继续做他的活计。

    “坐是不坐了,今天不是来喥空话说山海经的。”五叔踱着步,没有坐。

    “又是来嚼百蛆的!”宋树根没有好话。

    “不不,不是来嚼百蛆的,嚼百蛆要找雪森老弟。他在上海滩见闻多,天南海北,能把死人嚼得活过来!”五叔边说,边找放在称做“长台”的裙桌上的烟叶丝。“六叔公叫你过去呢,别做你的鹞子了,走吧。”

    “六叔公找吾?什么事?又是跟唐家老三田埂的纠纷?”宋树根总算抬了头,瞄着五叔的背影,眼里露出不屑的眼神。

    “不是不是!”五叔终于找到了烟叶丝,抓了一把,见宋树根埋着头,便把烟叶丝放进口袋,再捏了一撮装进竹竿旱烟筒的锅里。“走吧,老爷子等不得的!”

    “究竟是什么事麽!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大事?”宋树根是看见五叔抓了他的一大把烟叶丝装进口袋的,心里一阵心痛一阵厌恶。他知道这个五叔经常是有事无事找个借口来说几句,目的是凭着长辈的身份来抓把烟叶丝。所以,对他的话总是将信将疑。

    “树根,今天还真有事。”五叔点着了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吾姐夫不是在乡政府当火头军的吗?他来说,要成立合作社了。他听那帮干部说,吾们西村与东面的桥庄合成一个合作社,所有的互助组都要入社,一个不留。”

    “这又不是新闻喽!隔年你姐夫说了,有人要推举吾当副社长呢。”宋树根闷头做活计。

    五叔拔下嘴里的旱烟筒,拿在手里掂着。“啊呀,现在情况变了,说社长要大家推举,说是过了正月半元宵节,好像说是要开会举手什么的,叫什么‘选举’‘投票’什么的。六叔公认为这是吾们宋氏一族的机会,不能大意,喊你过去商议商议,拿出个法子来,确保你能选上!”

    “开会举手?吾们宋氏哪有姓唐的那么多手?他姓唐的人多势众,还能举吾的手?这**的政府怎么想出这个法子!这不明摆着是谁家人多手多谁就当社长就当官么?明明是要让唐家坐庄嚒!还商议什么?哼,别做那个梦了!”宋树根重重地放下手里的竹刀,神情很气愤。

    “正是这个原因,六叔公才叫你过去商议出个办法来,族里几个人在等着呢。不能便宜了姓唐的,吾们千方百计要把社长抢过来,要不然,吾们宋氏一族又要抬不起头来了!”五叔说道。

    “宋氏与唐家抢社长?算了吧!”宋树根又埋头干他的活计。“吾们宋氏就那么团结?人心有那么齐?个个都是乌鸡眼,人人都是缩头乌龟打自己的小算盘!到时候举谁的手都不一定呢!”

    “啊呀,树根,你又发牢骚了!”五叔又走到裙桌边去捏了一把烟叶丝,边装边点边说:“吾明白你的意思。早年送你上学,氏族里人心不齐,家家吝啬,不肯出钱出粮,弄得你半路辍学了。要不然,凭你的天分,是能够读出个名堂来的,说不定保长、县参议都当上了呢。”

    “你们明白就好!”宋树根用竹刀压着竹条,“嗤!”抽出薄薄的竹蔑来。“吾们宋氏一族,一盘散沙,个个势利。遇有大事,一个个都躲到后面,看风向,观热闹,全是奸人白眼,见风使舵!你看人家姓唐的,家家抱成团,一家有事,人人抗着锄头钉耙、镰刀斧头相帮相衬。那年吾明明看见唐家老二带着两个新四军伤兵逃回村里的,西村人谁不知道他唐老二是**新四军的大头头?吾立即去报告,带着自卫团的人来捉现。可是,唐家一听到风声,家家马上一窝风站出来否认,把唐老二和两个伤兵藏了起来。他们反过来倒打一耙,人人一口咬定说吾们宋氏小七子——就是你七叔——是汉奸,给汪精卫的伪军通风报过信!结果,来的自卫团没捉到新四军,倒把小七子捉走了。那个时候,六叔公,还有宋氏的长辈男女,有谁站出来帮小七子讲句话的?都躲在自家的门缝里看热闹!”

    “还有这档子事?”五叔听了认真起来。

    “那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在地上撒尿和稀泥呢,你晓得什么!”宋树根微微抬头瞥了五叔一眼。“所以,五叔,吾们宋氏是没出息了,吾是指望不上了。再说了,即便吾真的当上了副社长,对吾有啥好处?还不是做你们的档风墙?三天两头来找吾打官司当中人,吾还能做得成自己的活计?吾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树根,这你就短见了不是!”五叔站累了,就近搬张板凳,坐在宋树根的对面。“吾姐夫说,今后的社长、副社长是**的官,是不用下田做生活的,只要动动嘴、挥挥手,一家子吃喝不用愁!你要是当上了,还用得着这样没日没夜地扎鹞子、风里来雨里去地卖鹞子?不要太惬意啊!脚上穿皮鞋,头上戴礼帽,身上穿件哔叽华达呢中山装,再罩件马甲,走到田头指手画脚,既风光又清爽,不要太神气哟!”

    “你是没见过世面还是说梦话呐?”宋树根听了感到很好笑。“哪有马甲套在中山装外面的?又是那个嚼百蛆的雪森嚼出来的吧?他那是骂人的话,耍你的,你还当真了!亏你还是长辈呢!”

    五叔羞红了脸,挠挠头。

    “五叔,跟你说明了吧,”宋树根停下手里的活,样子是认真的。“不想当社长是假的,谁不想做官发财?光宗耀祖?要不然,吾们做长辈的,做啥要让孩子们念书?不就是为了找出路嚒!现在的问题是,能争到么?抢得过唐家么?上面有人撑腰么?老话说,‘朝中无人莫做官’,这样简单的道理你、还有六叔公不懂?不使点手段怎么行?”

    “树根,大侄子,到底肚子里是喝过墨水的,有计谋,不使手段是打不过唐家的。六叔公找你去商议,就是看中了你有心计。走吧,六叔公他们等着呢,吾猜他们这次是志在必得,要报宋氏的一箭之仇!”五叔说罢,砸着嘴,站了起来。他的烟抽得太多了,不但过足了瘾,舌头都有点发麻了。

    “你先走,吾削好这点蔑就来。”宋树根挥挥竹刀,算是表了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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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五叔走了,丝丽从后厨跑了出来,不放心地问:“爹爹,你真的不想当社长啊?”

    “死姑子,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这世道复杂着呢,吾活了半辈子都没看懂,你能知道什么?凶险哪!”

    宋树根对女儿说话的态度与五叔是完全不一样的。对五叔是硬邦邦的口气,对女儿是柔和的。

    “这世道就跟六月天一样,一会是雨,一会是晴,一会是风,一会是云,反复无常。民国时爹与你爷爷起早贪黑、省吃省喝置下这份家业,造了四间高朗朗的瓦房,后来又当了甲长。可是好景不长,**来了,只认穷不认富,削富填穷,劫富济贫。还好,吾家的田地不多不少,房子虽高却也不多,没有碍到什么事,不像东村桥庄的黄家,评上了地主倒把到手的田地全部吐了出去,上百间房子被分了个精光,自己反倒住进了从前的牛圈里,还要戴顶高帽子游街。

    “邻居看爹念了几年书,打得算盘,推举爹当了互助组长。可是,好景又不长,田地要充公了,几十年的血汗算是抛到扬子江去了!爹的互助组长又没了!现在又要成立合作社,也不知道怎么个合作法?总不会把房子也合在一起吧?倒是雪森那个滑卵子光棍要笑死了,无田无房,捏着两个空心拳头,挽着空筲箕(一种淘米的竹篮子)淘米,做着无本生意的美梦,净捡便宜,要跟你平起平坐了。想想也不服!

    “所以,爹思来想去,这个社长还是要争。哪个朝代不是做官的风光、当权的发财?不光是争给唐家看,争给宋氏家族看,就是堵上雪森那个嚼百蛆说风凉话的嘴,也要争!俗话说,不蒸馒头蒸口气,也要争!走一步看一步,总要走到西村众人前面去!”

    “对,爹爹,就是不能让矮北瓜老子看笑话!”丝丽附和道。“你去吧,剩下来的活由吾来做。”

    宋树根把剩下来的活计交代给女儿丝丽,拍打干净身上的竹丝竹灰,拿上他的竹竿旱烟筒,不急不慌地去六叔公家。

    六叔公大名叫宋银襄,可是,因为他在西村的辈分高,也算读过几年私塾有些头脑也就有点脸面,所以,不仅宋氏的人,就连唐姓的人都不直呼其名,而喊他六叔公。这时,他与几个年纪很大的长辈正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耐心地等待着。有人等得不耐烦,朝堂屋正面的墙上看过去。

    堂屋正面的墙上,挂着宋氏几代先祖的画像画框。木框画框里的画像是椭圆形的,人像有戴着瓜皮圆帽穿长衫的,有无帽蓄须的,个个傲视着厅堂。

    堂屋里寂静无声,老人们相对无语。八仙桌中间的油灯的灯芯跳动着,灯光也随之时亮时暗。昏暗的灯光照耀到靠近八仙桌旁的长者脸上,显得阴森威严。其他的人则像幽灵,缩在黯淡的阴影里。

    刚回来的五叔坐在一角的矮凳上,低头抽着烟。在西村,又是一个不成文的老法:父子不同席。同宗同族的小辈是不能与长辈同桌而坐的。不管是吃饭吃喜酒,抑或是商量事情说闲话,都不能同桌而坐。所以,五叔只能坐在“台下”的小板凳上。

    六叔公靠在高背的木椅上,朝南而坐,一手捧着黄灿灿的黄铜水烟筒,一手捏着纸捻,显得悠然而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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