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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中)-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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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王参议这话真的提醒了我。怪不得我叫好一直没
有叫在点子上,原来是将听说书当成听唱戏了。”
“我是去过春满园,详情以后再说吧!‘,
到这一步,董重里也不讳言了,就像婚礼后面对闹新房的人一样,他请王参议
让他们夫妻团圆,尽享天伦之乐。耽误了四年,雪柠已经后来居上了,再耽误下去,
紫玉也要生孩子了,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得太晚,只有当弟弟妹妹的份。梅外婆
笑着请王参议放过董重里和杨桃。董重里也会卖乖:“如果我和杨桃有了孩子,该
叫爹的一定叫爹,该叫奶的一定叫奶。”王参议怕董重里说出更露骨的话,连忙让
他和杨桃快走,再不走床上就要长荒草。
天门口正在一点点地安静下来。梅外婆有些动情:“董先生的和平计划真好。”
王参议故意争宠:“出苦力的可是我。”
“战争是最丑陋的事!”梅外婆站在上街和下街的交界处,将那一年段祺瑞恢
复独裁,荆州、襄阳一带的护国军起兵通电独立,吴大帅带着北洋军攻占武汉三镇,
导致梅外公对自己洗心革面的那些事不粗不细地说了一遍。
兴趣盎然的王参议正要说话,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杨桃的哭声。
听了一阵,也没别的声音,杨桃哭得更凶了。
王参议自言自语说:“女人都会偎在男人怀里撒娇。”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到底是半个雪家人,真会哭!”听不到回应的王参议
回头一看,梅外婆已经走开了。
“你也早点睡吧,这种日子非常少有,莫错过了。”
很久没有女人这样说自己,王参议的心里充满柔情蜜意。
泣涕涟涟的杨桃没有惊天动地,她细水长流地从人叫哭到鸡叫,从半夜哭到三
更。中间曾有女人笑过几次,笑前笑后总有男人的声响相伴。细细辨别就知道笑的
女人是紫玉。男人声音太容易分清了。均匀的鼾声是王参议的,断断续续的絮语是
傅朗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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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一手抱着女人,一手轻轻拍打女人后背的声音是董重里发出来的。三更之
后,杨桃的哭泣忽然变成黑夜里的秋雨,一阵紧过一阵,雨急时从下街的瓦脊依次
卷向上街,沉入镇外的旷野,又从下街口重新崛起,往复轮回意味无穷。秋雨随风
而至,哭泣中的伤感不是被风吹干飘然而逝,就是被雨淋透悄然坠地,剩下许多湿
漉漉的东西竟然全是快乐。
八 八
宛如新婚的两对男女是在四更和五更之间安静下来的。片刻之后,常天亮石破
天惊般大叫起来。
似睡非睡的董重里以为林大雨又在喊丑死人了,他将被杨桃枕着的手臂抽出来,
正要接着睡,忽然翻身坐起来。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常天亮是在喊“日本人来了!”
董重里一边穿衣服,一边使劲推杨桃,待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往街上跑。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惊恐万状的常天亮站在街上一声声地喊着。
衣冠不整的王参议和傅朗西抢先出门,不停地问是怎么回事。
董重里正要接着问,打了半夜更的段三国沿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面,跑起来,慌
慌张张地说:“附近垸里的狗叫得很凶,肯定要出大事!,,董重里说:”会不会
是来了驴子狼?“段三国否定说:”驴子狼来时,再凶的狗也会吓得要死,只会哼,
不会叫。“这时候,常天亮叫得更凄厉了,口口声声说,他看得清清楚楚,几百名
日本人已经到了水淹小岛北旅团时用草袋垒拦水坝的地方。傅朗西不再迟疑,掏出
手枪,连扣三下扳机。枪一响,还在迷糊之中的人们,撒开两腿跟着领路的傅朗西
往西河右岸跑。王参议和段三国在上街口一带居中引导。男女老少全都跑得飞快,
动作最快的人家连牛羊猪鸡都带上了。负责断后的董重里从下街口一路查过来,只
在小教堂外面碰到正在撕离婚告示的林大雨。林大雨说,他不想让日本人晓得自己
被人戴了绿帽子。
林大雨的言语之中含着诸多不安。董重里顾不上细想,拧亮手电筒照在白雀园
大门上,看到铜锁已经锁好了,才沿着满是丢弃物的小街,一边喊:“还有人吗?”
一边全速追赶已经跑远的人群。
黎明前的夜空中出现两颗遥相呼应的信号弹。一群拖着长长尾巴的炮弹呼啸着
扑向空空如也的天门口。已经到了西河右岸的董重里不敢停留,又走了一程,要进
山口时,从前面传来话:“梅外婆在哪里?”走在最后的董重里曾在紫阳阁门前站
了片刻,门上不仅有锁,还贴着符合梅外婆从容不迫性格的红色封纸:人饥饿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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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饼,人干渴不是因为没有水。刚写的字墨迹未于,董重里模了一下,左手
手指染黑了四个。董重里发话要前面的人再仔细清点一遍,前面却又有话传来:
“杨桃在哪里?”这时候的董重里仍然很镇静。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晨曦下,逃难的人全都进到西河右岸的大山里。
站在岩石上的雪柠,一声声地叫着梅外婆和杨桃。
在日本人对天门口的偷袭中,梅外婆和杨桃没有跟上逃难队伍,失踪了。同时
失踪的还有头天夜里喝多了酒的余鬼鱼,以及上街的一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
经过查证,最后见到杨桃的是紫玉。紫玉跑出房门后,特意绕到隔壁,提醒正
在给绣花肚兜扣扣子的杨桃,贴身衣物能套住就行,先将最外面的衣服扣好,等跑
到安全地方了,再避开男人重新穿戴。如果杨桃的动作再快一点,紫玉肯定会带她
一起走。紫玉担心林大雨趁乱躲在暗处,真的用手锤敲自己或者傅朗西的头,早早
跟上傅朗西,跑到前面引路去了。
同样的调查证实,最后见到梅外婆的是雪柠和柳子墨。梅外婆路过白雀园时,
见杨桃屋里还亮着灯,担心杨桃因为兴奋过分劳累,没被枪声惊醒,就要柳子墨带
着雪柠和雪蓝同挑着箩筐的伙计们先走,自己一个人进了白雀园。雪柠和柳子墨认
为杨桃能够照顾好梅外婆,就没有停下来等她。此后无人在街上或者路上见到梅外
婆和杨桃,一直处在人群后面的常娘娘和常天亮也没听见有异常动静。
一路狂奔的董重里和王参议,在离西河只有一畈之隔的山坡上,被独立大队暗
自扩充的一个连追上了。失去理智的王参议要求独立大队趁日本人立足未稳,杀进
天门口。并且许诺,只要救出梅外婆和杨桃,哪怕自己被送上军事法庭,也会按照
一个营的规模发给他们军需给养。听从尾随而来的傅朗西的指挥,这个连派出二十
几个士兵,掩护董重里和王参议登上西河右岸。日本人的枪炮声已经停歇了,雾中
的天门口只有鸡鸣狗吠。不用太多观察,这些有着与小岛北旅团恶战经验的士兵们
便断定,日本人在西河左岸设有埋伏。寻人心切的董重里和王参议被士兵们强行带
回出发地。雨后的天空亮得很慢。“看样子日本人是怀着报复心直取天门口,只要
驻守汤铺和中界岭的自卫队与独立大队没事,等所有兵力到齐了,找机会打一场反
偷袭战,有可能将日本人赶出天门口。”
在傅朗西的劝阻下,董重里和王参议耐心地等来了马鹞子的自卫队,并用更大
的耐心等来了杭九枫的独立大队主力。
两支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队伍印证了傅朗西的判断,在这样的前提下,如果梅
外婆和杨桃真的留在天门口了,后果将不堪设想。马鹞子和杭九枫没有丝毫犹豫,
立刻带领各自人马进入攻击状态。从小岛北旅团那里缴获的山炮也在山坡上架好了。
两声炮响过,多少年来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支队伍的首次联合作战即告结束。第一炮
打偏了,远远地落在后山上。第二炮偏得更远,径直飞过山顶的关老爷庙,落在山
那边。正是误打误撞的两炮救了自卫队和独立大队。目睹埋伏在山后的日军主力像
马蜂一样涌出来,所有发誓要与日本人血战到底的人全都噤若寒蝉。傅朗西下命再
次开炮,第三发炮弹倒是落在天门口街上,将那些深藏不露的日军炸得显出真身。
天亮后。近千名日本士兵在天门口外兵分两路,一路留在西河左岸扫荡众多的垸子,
一路直扑西河右岸。
“在这儿跟他们打一仗吗?”
“你用卵子打?”面如死灰的王参议粗鲁地回答傅朗西。
自卫队和独立大队退避三舍,日本人反而不敢轻举妄动。面对与西河右岸毗连
的险峻群山,他们只敢放火烧毁山脚附近的几座垸子,随即退回到西河左岸。
雨过天晴的天门口比平常更灰暗,日本人足迹所至,西河左岸的垸子相继燃起
滚滚浓烟。找不到人杀的日本人将枪口对准一切活物,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逐渐被
枪声盖过,直到完全消失。黄昏一点点地降临,被烧的垸子成了一座座黑洞,四处
扫荡的日本人开始集中。十几个或者几十个人一群,从一条条小路汇聚到大路,再
从大路浩浩荡荡地进入天门口。这时候,小东山和小西山上同时升起一团烟雾,片
刻后便有阵阵爆炸声传来。“日本人将屯兵洞炸了!”最先明白过来的人惊叫起来。
没有人跟着叫,大家都很明白:找不到可以屠杀的天门口人,日本人只好将报复的
怒火发泄在那座让小岛北旅团吃尽苦头的屯兵洞上。这一次,日本人终于露出性情
里的全部狰狞,不再放过关老爷庙,烟雾散去后,往日因为有关老爷庙而显得高大
的小西山,突然矮了半截。
模糊不清的黄昏到来之际,西河左岸上突然出现一只豹子。
豹子的模样有些奇怪,像是受了伤,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好不容易越过水线,
并且蹚过了浅水区。豹子虽然会游泳,却轻易不下水,水深时它会多绕几步,实在
找不到可以通过的浅水区,它就会往桥上走。眼前的这只豹子却径直进了深水区。
这时候,日本人的机枪响了,埋伏在右岸山坡上的傅朗西也发现,豹子其实只是一
张皮,躲在里面的是一个人。枪响之际,那人往水里一沉,水面上就只剩下一张豹
子皮,慢慢悠悠地承受着雨点一样的机枪子弹。日本人觉得对付一个人有这么多的
子弹足够了,刚一停止射击,离豹子皮约半里远的右岸边冒出一个人。“余鬼鱼!”
众人的惊叫声未落,那人已经像水獭一样蹿上岸,不等日本人的机枪再响,顺势一
个鹞子翻身,滚到子弹没法拐弯打中他的右岸里边。
没过多久,活生生的余鬼鱼就站在王参议和傅朗西面前。
日本人在家门口开了一枪才将醉酒的余鬼鱼惊醒。慌乱之中躲在床底下的余鬼
鱼被头天夜里吐在床前的一大摊秽物救了。日本人捂着鼻子草草搜索一下就离开了。
上街的那个富人和下街的两个穷人就没有他幸运,日本人将他们捆在三块门板上,
用粉笔在他们胸口画上圆圈,然后招来几十名新兵,排着队,用刺刀往他们身上猛
刺。余鬼鱼躲在门后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日本人不管老兵还是新兵,个个都像畜
生,老兵不让新兵往白圈中间刺,新兵们果然没有一个刺中那一刀就能致命的地方。
几十个新兵,刺过一刀后就到后面排队,转了四五遍,那三个人还在那里惨叫。即
使是往日受凌迟之刑的人也痛不到这种程度。折磨了半天,日本老兵正要让新兵用
刺刀刺那个白圈,那个从前给小岛北当参谋长的日本人,在中田翻译官的陪伴下,
拔出挎在腰问的指挥刀,刷刷刷三下,就将三个人头砍下来,让那些新兵轮番拎在
手里,摆出一副英雄架势,自己亲自拿着照相机为他们一一拍照留念。
余鬼鱼没有见到梅外婆。他只听见杨桃绝望地叫了7 几声梅外婆,还哭喊着要
董先生来救她,随后就没有动静了,只有日本人提着裤子从白雀园里走出来的嬉笑
声。
从魔掌下逃得性命的余鬼鱼,带回来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隔着一条西河,身处右岸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心理时,又有几个人影出现了。
与大批日本人的动向背道而驰,同样身披土黄|色军服的两个人,由余鬼鱼见过的中
田翻译官陪着缓慢地远离天门口。一整天都在盯着天门口看的傅朗西及时地注意到
这种变化,他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王参议。
王参议看了一眼便大叫起来:“是梅外婆和杨桃!”
董重里拿过望远镜,果然看见梅外婆站在大路边,不顾日本人的络绎不绝,脱
下身上的日本军服。身后的杨桃也将自己脱得光光的。扔掉土黄|色军服,赤身裸体
的梅外婆和杨桃相互搀扶着往独木桥上走。这时候,中田翻译官手上出现一面白色
小旗。一有动静就往这边扫射的机枪也停了。
一到西河右岸,梅外婆和杨桃便双双昏倒在地。
八九
好天气只有半天,夜里,寒风从天上带来纷纷扬扬的雪花。
从天门口逃出来的一千多人将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樟树凹挤得满满的。董重里
在樟树凹住过几次,说话很方便。大部分逃难的人安顿好后,剩下几户以缫丝为业
的人家实在没地方住,只好让他们去垸边的独户人家同梅外婆和杨桃住在一起。董
重里带人进屋之前,常娘娘、紫玉和雪柠已将梅外婆和杨桃洗干净了。董重里在外
屋连问几遍,常娘娘才出来。
梅外婆还在昏睡。杨桃已经醒了,枕头上全是眼泪却不肯睁开眼睛。
“她们两个下身全烂了!日本人害人时连畜生都不如!”常娘娘一说就流眼泪。
那些缫丝人家的女人眼圈也红了。
“谁让你们。来这儿打扰杨桃她们静养的?”一身白雪的阿彩闯进来。见董重
里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阿彩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芒硝:“这是杭九枫让我送来的,
快些用开水化开,芒硝是大泻之药,杨桃她们喝了,可以将身子里的脏东西泻得半
点不剩。”
常娘娘去厨房准备开水时,董重里将阿彩拉到门外:“杭九枫去哪里了?上山
之前,我看见他在同马鹞子密商,然后又到处找傅朗西和王参议,是不是有事想瞒
着我?”
“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杭九枫说,要让日本人好好领教一下,究竟是他们无情,
还是水火无情。”
董重里急起来:“莫不是要火烧天门口?”
阿彩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正是这样。大家都担心日本人也在天门口设据
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玉石俱焚,使出最毒的手段。尽早赶日本人走,不让他们
在天门口的好山好水中舒舒服服地呆下去。我们也不想瞒你,只是怕你反对这样做。”
“杨桃被糟蹋成这个样子,我若是反对,对得起她吗?”
“王参议说了,要将日本人烧成灰,才来看望梅外婆。”
“雪落得太大,只怕用煤油浇也难得烧起来。”
“这是阵雪,落不了多久。是柳子墨说的。”
不知是松鼠还是野猫出现在附近的樟树上,栖息的斑鸠轰动起来。一个缫丝人
家的女子走到门口,告诉他们,常娘娘已将开水准备好了。董重里毫不犹豫地跟着
阿彩进到房里。梅外婆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杨桃仍在无声地痛哭。董重里走上前
去,刚刚抓住那只露在外面的手,杨桃便抽搐起来。董重里一边伸出双臂将她死死
抱住,一边不停地叫着:“杨桃!杨桃!”无论怎样努力,董重里都不能让杨桃平
息下来。董重里松手后,杨桃才慢慢恢复平静。
雪柠将泡好的芒硝水给梅外婆喂了一些,又转过来给杨桃喂。喝完芒硝水的杨
桃闭着眼睛接连往马桶上坐了几遍,咕咕噜噜地将身子里的东西全屙空了。梅外婆
的身子里也有响声,人却没有反应。
恍惚之中,董重里觉得杨桃睁开眼睛看了自己一下:“我给你咬咬脚吧!我说
过要给你咬咬脚的!我一定要给你咬咬脚!”
董重里再次上前,抱起杨桃横放在床上。杨桃的双脚被泡进一盆热水里,她的
挣扎越来越轻微。盆里的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每换一遍水,董重里都要将杨桃
的双脚抱在怀里细心地揉一揉,搓一搓。
“回来几天了,一直没有好好同你说说话,外面在落雪,也做不了别的事。先
告诉你,那年我是怎样逃出天门口的吧!是余鬼鱼他们将一只大皮油挖空了,倒过
来像用竹筐罩麻雀那样将我盖在簰上。簰在河里走,我在皮油里面敲着根根竹子说
书给他们听。
后来我就去江西省寻找关于苏维埃的真理,刚到赣州就听说政府军杀进瑞金城
了,只要是两条腿的东西,不问死活先砍三刀再说。
我在赣州两年,一直不敢动脚,好在我学赣州话学得好,很快就能说书给当地
人听。最后还是从报纸上看到,从瑞金城逃出去的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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