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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之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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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想不到丁小槐他倒是上去了。”小莫说:“丁主任他现在,现在人家都叫他丁主任了,他现在比以前就神气了很多。你也努一把力才好。”我笑着说:“人长得太高了,标杆又太低了,身子躬得太低也很不是滋味的。”小莫没做声,好一会说:“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
我回到办公室,在把钥匙塞进锁眼的时候,那种金属摩擦的微响像一种神秘的提示,我心中忽地炸雷似的一响:“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对这句话引起特别的注意?
晚上我到晏老师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输了一盘。我叹一口气,他说:“今天你心里有点不那么舒坦?”我说:“输了心里还舒坦,那还是人吗?”又叹一口气。他说:“小池今天怎么了?”我说:“说起来吧,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我叹气干什么?看起来我还没修炼到家。”他说:“想参禅又不能入定。人是什么东西,人?你要想着人是什么好东西,你一辈子苦恼就没个完。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清高的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听着他的话我身子抽缩了一下,为了掩饰我又故意把肩耸了几耸。我说:“晏老师把话都说透了。”他说:“我做人一辈子,这是一点失败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也可以称作心得的话。”又说:“小池我看着你,有时候不忍心看下去,等几年比你小一截的人都当了你的领导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了。”我说:“晏老师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悬着的感觉。说真的要是考科举就好了,大家下场子考那么一考,我也不去标榜自己有什么清高。”他说:“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要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我说:“晏老师您这么一说,把我说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晏老师给我倒茶说:“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来了。”我说:“我没品出什么味道。”他说:“那你的感觉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叶都是立的,湖南的一个朋友带给我的。”我举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着的。我说:“好茶叶它都有个气性,它立起来。”他说:“那些人的气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学是学不得的。我景仰了一辈子,学了一辈子,怎么样?”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这就把碗一放,帮着搬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蠕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一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想象着手中*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顶,心里说:“狗东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一声,手顶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
扑腾扑腾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里,董柳已经睡了。我把灯拉亮,董柳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把灯拉灭。我以为她怨我回来晚了,也不解释,摸索着把拉线从床头解下来,把灯拉亮。董柳睡在那里伸手捞了个空,跳下床把拉线从我手中抢过去,把灯灭了。我说:“平白无故又生我的气?”她说:“生你的气也没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么不聪明。”我心里火得要命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撑着这张脸像蒙了蛇皮一样。”她睡着一动不动说:’我生了儿子你还想我是杨钰莹?蒙了蛇皮?还有蒙老虎皮的那一天。”我说:“董柳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人没有变的权利?变是我的自由。”又说:“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我说:“董柳你总要讲道理。”她翻身坐起来说:“讲道理?你到厅里跟你的同志们讲道理去,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老鼠窝蟑螂窝里?”
绕了半天是房子的事。她说:“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窝里窝一辈子我都没意见,我跟了你我早就没有任何想法了。我只是为我一波打抱不平。”我说:“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我转身就走,走到楼下,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董柳抱着一波下楼来了,我闪过一边,她一直朝办公楼走去,我轻轻跟在后面。办公楼前灯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就进去了,想不到她胆子真有这么大。到二楼,她在楼梯口摸索着开关,我从后面伸过手去,把灯开了。她吓得尖叫一声,见是我,马上把脸绷紧,把一波放在地上,走上楼去。我把儿子抱起来,搂在胸前,到了办公室门口,董柳从后面追上来说:“我的儿子,就让你这么抱?我生的肉,给你?”她又一用力,把儿子抱过去了。我开了门,她就跟了进来,她坐下来拍着一波说:“将来我一波我要培养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我说:“至少要一波不要把自己的儿子往地下甩。”董柳说:“你的嘴这么会说话,你去堵一堵你的同志们,你敢吗?老是堵着我!”
自从有了两间房子,我没再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想过。说起来,这件事也还是件事。丁小槐搬了,使这个问题是紧迫起来。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她说:“大为我了解你,你有你的性格。正因为如此,多少事我都忍了,我惟一不能忍的就是看着我一波受委屈。你看我一波他这么乖,看着就让人心疼,他生下来比谁差了哪点,他要比别人过得差?要说差就差了没个好爸爸。”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痛,说:“你当年也长了一双眼睛,你怎么不为一波找个好爸爸?”她说:“我的眼没有别人那么尖!你看有些人长了一双千里眼,多少年以后的事都看到了,果然都到眼前来了。”我生硬地说:“董柳你现在还不老,我放你一条生路,你再去投一次胎,你再去找。”她说:“女人没有第二春,女人一辈子就是一锤子买卖!我再怎么找,可以给我一波找个亲生父亲?”我说:“董柳你找对象真的找错了。”她望也不望我说:“那也可以这么说。”我说:“不过生儿子倒还是生对了。”她哧地笑了,说:“你的口才这么便利,怎么不到马厅长丁主任那里去表演表演?”
回到家她抿嘴笑了说:“你赢了,你取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她说:“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一辈子苦到头黑到头我都不会哼哼一声。你总要对得起儿子吧,为他成长创造一点条件吧?人这一辈子,总要扑腾扑腾那么几下吧?”我说:“你以为卫生厅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明天地震都震光了地球还照样转。再说一潭臭水有什么好扑腾的。”她说:“你瞧不来一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扑腾去,你去得了吗?你以为自己是谁,还嫌这潭小?小人物就扑腾眼皮底下那几件事,该扑腾的还得扑腾,扑腾不扑腾总不一样吧,丁小槐就走在前面了。好东西手伸长了再伸长都捞不到,还有人讲客气,真是好死了那些伸手的人。你池大为是男子汉,站起来也这么高,锯马桶也能锯几个,你比谁差了哪里?”我说:“董柳你别堵我,堵我我又走了。别人愿意怎样那是他的事,脸盆里的风暴有什么可得意?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差别比人与猪的差别还大呢?”
那天晚上我整晚不眠。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茫茫世界,有谁把我放在心上?连董柳也这么陌生。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一想,真是不寒而栗。董柳讲的,不能说错了,可到今天要我来脱胎换骨,那又怎么可能?
到九月份,一波快三岁了,该进幼儿园了。从六月份开始,董柳就天天催我,想办法把一波送到省政府幼儿园去。她说:“现在的竞争从幼儿园就开始了,谁不想自己的孩子在最好的环境中成长?”岳母说:“大为呀,别的事我们都算了,这件事不是开玩笑的事,关系到一波一辈子。人民路幼儿园?那还不如我在家里带带算了。”董柳说:“反正这个任务就交给他这个做父亲的了,看他对儿子的感情,他把这件事办好了,也算我没有白找他一场。”。我说:“董柳你把事情提这么高,你是将我的军,多半会将死的。”她说:“我什么都忍了,从来没将过你的军,今天要将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第二天上班我抽空出来,到省政府幼儿园一看,条件果然好得不得了。
我想着这件事怎么入手。陈园长不在,姓钱的副园长接待了我。我把儿子夸成了一朵花,可她根本不感兴趣,打断我说:“你在卫生厅吧?”我说:“怎么不是,要不我下次拿工作证给你检查。”她说:“厅里很多部门呢,在医政处?”我说:“中医学会。”她说:“还有个中医学会?没听说过。”我说:“全省中医方面的事都管着呢。”她打量一下对我说:“全省?不知道。”晚上我把事情告诉了董柳。董柳说:“她凭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凭什么要她帮忙?凭什么?毛主席早就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凭什么要别人爱你,帮你?总要凭点什么,没有空口为凭的事,你凭什么?”
九月初我们准备把一波送到人民路幼儿园去。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看书,突然听到有水掉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我注意到桌上的报纸湿了一大块,抬头发现了是董柳在掉泪。我慌了说:“怎么了?”她把身子扭过去,我扳过来,她又扭过去,鼻子吸了几下,就哭了起来。一波说:“妈妈,好妈妈。”伸了小手给她擦泪。董柳把一波搂得更紧,哭着说:“我的儿子,这么好的儿子,你就这么命苦,是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们还想约丁小槐家强强一起去,我们不配呢,人家才不进那样的幼儿园呢。”我一听心里往下一矬,全身发冷,如掉进冰窟一般,好半天说:“省政府?”董柳眼泪直滴,点点头。
好半天我缓过一口气来说:“想不到丁小槐这家伙还有如此之大的本事!”董柳说:“人家在那个份上,就有那个本事,不在那份上,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没本事。说到底还是自己手里要有过硬的东西,要在那个份上,不然人家凭什么照顾你!不在份上,把道理讲到骨头里去了没有用!你是男人,你手里有什么硬东西?没有就别开口。”又问岳母:“妈,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岳母跑到楼下拿来一千块钱。董柳望着我说:“你呢?”我说:“我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董柳给一波换上了好看的衣服,我抱起来,跟着董柳到陈园长家去。一路上我不说话,董柳也不说话。一波说:“下次我到华云公园看皇宫,我把帽子带去,我当皇帝,妈妈当公主,你当卫兵。”董柳说:“我一波刚满三岁就知道当什么好什么不好,有些人三十多岁还不知道。”到了陈园长楼下董柳说:“你去侦察一下。”我上去了侧耳在门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下来了。不一会有一男一女抱着小孩子下来,男的说:“我真的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女的说:“我脸上赔着笑,心里恨不得张开五指朝她的扁脸抓过去,撕一块皮下来。”说着向不远处的一辆小车走过去。司机钻出来,把小孩子接了过去,一起坐车过去了。董柳望着远去的车说:“算了,回去。”我说:“来都来了。”她说:“上去了白白挤出几点笑,也没意思,挤也白挤了。”又说:“气得死真的要气死,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
回到大院,看见任志强的车停在楼下,我说:“董卉来了。”任志强见面就叫“姐姐”,又问:“姐姐什么事情不称心?”董柳说:“没有什么称心的事。”岳母说:“还不是为了一波的事。”就把事情说了。董卉把一波抱了说:“任志强你牛皮有那么大,再吹一次给姐姐看看。”任志强说:“董卉你别堵我,说不定我就把牛皮吹成了,事总是人在办吧,人总是肉长的吧。是肉长的就有办法,只怕他不是肉长的。”董柳说:“志强你别害我又抱一次希望,我抱一次希望,就死一批神经。”我说:“你不知道那两个园长,那是讲不进油盐的。”任志强说:“油盐肯定是讲得进的,要看谁去讲,怎么讲。”岳母说:“任志强你把这件事办成了,你姐姐要谢你一辈子。”董卉说:“连我这个姨妈都要谢你一辈子。”他想了一想说:“给我几天时间吧。”
我觉得儿子是那种有悟性的孩子,一岁多的时候,就会背唐诗了。他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背起来的时候一只脚往前迈一步,头一点一点,身子前后一俯一仰,似乎是懂得的样子。问他电视里哪个女孩最漂亮,他说:“妈妈最漂亮,妈妈是新娘子,我长大了跟妈妈结婚。”有一次看动画片,大灰狼追小白兔,他皱着眉急得要哭说:“大灰狼不对,大灰狼不对。”董柳说:“大灰狼没有不对,它不吃小白兔,它自己会饿死。”我说:“他这么小,你别教孩子学会残忍。”她说:“你是大灰狼你怎么办?上帝并没有规定小白兔是好的,大灰狼是坏的,大灰狼吃小白兔那是上帝安排的,天经地义,不吃才不对呢。”有一次他调皮,董柳说:“你这么调皮,可能是爸爸在医院抱错了,是别人家的孩子。”他马上说:“董柳阿姨,池大为叔叔。”我说:“我的儿子讲话越来越有味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有一次去公园他指着湖中的船说:“轮船没有轮子,怎么叫轮船?”我还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说:“我的眼睛这么小,船那么大,我怎么可以把船看到眼睛里去?”出了公园他要吃酸奶,董柳说:“两杯酸奶,三个人怎么吃?”他说:“三杯,你吃,我吃,他吃。”我说:“只有两杯。”他不依不饶说:“三杯,你吃,我吃,他吃。”董柳笑了说:“也是个倔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们家怎么得了!”
从昨天晚上起董柳就没说过一句话,我说那么几句,她理也不理。早上上班之前她说:“你今天把我一波送到人民路去,只有这样的命,你认不认都得认。我就不去了,我去了我肯定要哭一场。”我答应了说:“任志强把胸脯拍得嘣嘣响,不知天高地厚。”正说着楼下喇叭响了几声,任志强上来了。董柳用一种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我看任志强那神态也不像个有成就的样子。我先开口说:“知道难了吧,本来也就难。”他说:“真没想到难到这个样子,进个幼儿园!再给我两天时间!我通过朋友找到计财处的关处长,关处长找事务局的孟局长去了,由孟局长去跟陈园长说。”我说:“关处长竟肯帮这个忙,真了不起,如果孟局长竟然也愿意帮忙,那我更了不起了。”董柳说:“还有你自己,了不起,了不起,真的是不起。”任志强说:“办成再说,办成再说。”董柳说:“你花了多少钱,你只管跟我们说,出了力就不提了,还叫你出钱吗?”两天后,一波进省政府幼儿园的事就定下来了。我和董柳送一波去省政府幼儿园,董柳看见那么好的条件,高兴得手足无措。出了门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一个劲用手背擦眼泪,哭了一会忽然又神经质地仰头笑起来。到了下午我们去接儿子,一波扑过来说:“找到爸爸了,找到妈妈了,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董柳抱着他一直亲着出了大门,说:“这么好的儿子,谁有?哪怕是为了儿子吧,我们做大人的也应该努一把力。”
许小曼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来了,要我去北京参加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这么多年没听到她的声音,我的心跳得厉害。晚上我对董柳说要到北京出差一趟,董柳说:“别人跑腻了,就轮到你身上来了,你说我讲得对吧?”我说:“那肯定是对,因为是你讲的,你是常对将军。”她说:“轮到你不会是什么好事,决不会是什么好事,决不会是去见部里的领导,你说我讲得对吧?”我说:“讲得对,太对了,怎么会这样对呢,不是董柳谁能对得这么厉害?”
下了火车往出站口走,听见有人在叫我:“大为,大为!”一看竟是许小曼。我没想到她会来接我,心中一阵温暖一阵感动。她从人丛中挤过来说:“我找到那一头去了。”那一头是卧铺车厢。这令我感到非常惭愧,到北京竟是坐硬座来的。这时忽然来了灵感,我说:“就是你催得太急了,害得我卧铺票都没有买着,脚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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