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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夜行 (1-1016章)-第5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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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马上拱手道:“父皇,儿臣愿挂帅出兵,征讨安南。只要给儿十万大军,儿必马到功成,提那一众叛贼人头,呈于御前!”

“臣以为,不妥!”

这句话一说出来,朱高煦的脸颊就绷紧了,只听声音他就知道是夏浔,就算不听声音,在场这几个人,又有谁敢当面跟他唱反调?是张辅、金忠还是徐景昌?他们都不敢,唯有夏浔、唯有这个该死的夏浔!

果不其然,缓缓站起的正是夏浔,夏浔道:“兵,是一定要出的;仗,也是一定要打的!但,去年征安南,发兵数十万之众,北征鞑靼,又发二十万大军,西域虽没打起来,数十万大军枕戈以待,人吃马喂,加固城防、赶造器械,这些都是钱。

为此,征调役夫总数逾百万,从农田中夺走了多少青壮劳力?朝廷消耗巨大,百姓不堪其苦,因此,臣以为,此番征讨,从手段上,应该剿抚并用,而不是尽斩贼酋人头,那深山老林、烟瘅沼泽之地,要是逃起来,可比那草原大漠还要难缠,且难以发挥我兵多将广之优势。”

朱高煦刚刚一番豪言壮语,只为打动乃父的心,听夏浔这么说,恨得他直咬牙,脸上却连忙堆起笑容,做虚怀若谷状道:“国公所言甚是,小王求战心切,确实莽撞了。剿抚并用,少伤人命,又能平息叛乱的话,小王自然会去做的。”

夏浔微微一笑,说道:“殿下的心意,臣自然是明白的。不过臣的话,殿下还没有明白!”

“哦?”

夏浔道:“英国公刚从安南回来,熟悉那里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更熟悉安南兵将作战之法,臣以为,请英国公再度挂帅,往安南一行,诸般叛乱,旦夕可平!”

朱高煦干笑道:“辅国公,英国公征讨安南,这才刚刚回京,还没歇歇脚儿,就得再度挂帅?我皇家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再者,本王幼习兵法,更随父皇征战多年,自信由本王领兵的话,亦可平定安南,非英国公不可么?这不是让四夷小国笑我天朝除了英国公再也无将可用了么?”

夏浔面无表情地道:“国家疲惫,非练兵时!”

朱高煦脸色一变,大光其火地道:“本王挂帅,就是练兵?”

夏浔道:“对殿下的武功,臣自然毫不怀疑。若说起兵法,不但皇上高微臣百倍,就算是在座的诸位大人,包括殿下您,都比杨旭高明多多。谈论兵道,臣不如殿下,臣也只能在这儿纸上论道而已。”

夏浔笑了笑,又道:“但是臣以为,英国公与安南人交过手,这是知己知彼;英国公连战连胜,在安南军中已立下不败威名,这是先声夺人;有此两大优势,由英国公挂帅出征,自然比汉王殿下更容易取胜。臣方才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明,我们早一天取胜,就能节省无数的钱粮;我们少打一仗,田间就能多许多青壮的农民去植秧种田!皇上体恤百姓,当能明白臣的一片苦心!”

朱高煦心中大怒:“屁的苦心!三番五次乱我好事!”

夏浔望着他铁青的脸色,目中攸地掠过一丝讥诮:“你想战功赫赫、你想彪炳青史?关我鸟事!能让百姓们得些实惠,我才不枉受人供养,轻车革带、锦衣玉食;用那民脂民膏、累累白骨,堆砌你的战功,滋养你争储的实力么?老子就是不想让你独掌兵权!咱们两个早就耗上了,又不是今日才做了对头,你瞪什么瞪!”

朱棣垂下眼帘,默默思索了一阵儿,又将质询的目光投向张辅。

张辅顿时露出尴尬的神情……

第850章 马车

方才夏浔和汉王争这统兵之权时,张辅就已感到左右为难。

他不想涉入政争,在皇子争储的斗争中,他一直努力保持着中立,既然汉王表达了想要领兵的意愿,不管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张辅不能跟汉王争。但是现在夏浔竭力鼓吹由他领兵的好处,他不表态,岂不让皇上觉得他不愿再去安南受苦?

无奈之下,张辅只好硬着头皮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愿立即领兵,平定安南!”

朱棣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又看向徐景昌和金忠:“你们……怎么看?”

徐景昌和金忠对视一眼,齐声道:“臣以为,打是一定要打的,至于派何人出征,伏惟陛下圣裁!”

徐景昌是铁定跟夏浔走的,至于金忠,金忠当年在通州做卫指挥,燕王靖难时,他归附燕王,助世子朱高炽守北平,乃是太子一党,当然也赞同夏浔的意见。

但是他们都不傻,随侍圣驾这么久,还不知道皇帝的为人么?如果大家众口一辞地赞同辅国公的意见,领兵出征的十有八九就是朱高煦了。这事儿,必须得经过一番势均力敌的争夺,要让皇上觉得这人选是他定的,而不是受朝臣们所左右。

朱棣嗯了一声,身子轻轻一翻,仰躺在榻上,望着帐顶出神。

书房中众人都不敢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等着,过了半晌,朱棣才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再好好想想。杨旭留下,你难得进趟宫,陪朕聊聊天!”

“臣等遵旨!”众人纷纷站起,施礼退下,朱高煦欲言又止,转身走到夏浔身边时,才狠狠瞪他一眼,把袍袖重重地一甩,拔步而去。夏浔轻轻掸了掸袍袖,笑得温文尔雅。

等众人都退下了,朱棣把夏浔唤到身边坐下,自己也翻身坐起,神色郑重地问道:“文轩,你以为,对安南,朕当施以何策才最妥当?”

夏浔正色道:“臣仍然认为,当扶持傀儡,以夷治夷!直接兼并,纳而治之,得不偿失!”

朱棣微微蹙起了眉头,夏浔问道:“皇上北伐,逼死本雅失里,迫降阿鲁台,大获全胜,为何不就此将塞北草原纳而治之,设立郡县,反而扶侍阿鲁台,宽待优抚?”

朱棣道:“这还用问么?在那大草原上设州府流官,叫他们治理谁去?但安南可不是草原大漠,依朕看来,若强要比拟,倒可以用辽东去比。”

夏浔摇头道:“安南虽然没有大漠草原,却有深山大泽,以臣所见,差可比拟北疆草原,而非辽东。”

他静静地思索了一阵,说道:“安南自立已近五百年。而五百年前,也是时叛时附,从不曾有一刻安宁。元朝横行万国、所向披靡的时候,也仅能屡破其国,而非据而统治。元朝如果非要占领安南,派驻官吏,能不能做到?当然能!可它为什么不这么做?因为得不偿失!如果是我中原繁荣之地,他们会甘愿放弃么?

皇上,汉王殿下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对的,安南民众自以非类,心不在朝廷这儿!他们往往思其旧俗,一闻贼起,相煽以附。贼酋所至,辄以供给隐蔽,朝廷在那里扎不下根!太祖高皇帝说:‘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现在呢,陛下对安南民众优容有加,不纳其税,不征其役,已经不是不足以供给、不足以使令的问题了,而是根本不要他们履行臣民的本份,一但遇到水涝灾害,朝廷还要拨付无数米粮过去赈灾。结果呢,一有机会,他们依旧要反,皇上以为四海之内皆赤子,他们却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朱棣沉声道:“朕今在虎背,尚能退否?”

夏浔断然道:“不能!退则威仪尽丧,唯有一战!”

朱棣默然。

夏浔沉思良久,搜肠刮肚地想着后世的一些政策,看看有什么稍加变通可资利用的,想了许久,才缓缓说道:“皇上,眼下,是必定要打的。咱们可以随着战局的发展变化来决定,如果能压得住,这郡县之制便可贯彻下去,历三代五代之后,当可教化了他们。

若不可得,便等时机成熟时,在安南择一人,封其王,辖其地,官制体系一应从我大明之制,但是官员任免由其自便,地方一应事务,由其自理,祸福休咎,陛下想管就管,不想管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致加重我大明的负担。再以后,如果时局能向着对我大明有利的方向发展,再顺势而为,岂不比现在事半功倍么。”

夏浔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想得出更妥当的办法,这就是他针对当前时局所想出的办法:先打打看,征服得了就征服,征服不了到时再退一步,封其土王,自辖其地,半独半统,地方自治,但是这个王却不是属国之王,而是藩王,类同于周朝封的诸侯。

这种程度的控制,不致激起他们的强烈反弹,因为除了一个名份,其他的都是他们自己在治理。权利是他们自己的,义务也是他们自己的,这种情况下再反,就是他们得不偿失了,这笔账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能算的明白。

而大明依旧是他们的君主,比起本来的历史上,连绵二十多年的战争,搭进去无数的人命,把大明的府库都折腾空了,最后才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结果这城下之盟签订之后,还没等宣布出去,体面地主动撤兵,整个交趾就已被人家武力收回要强的多。

同时,这个谋划的关键之处在于,法理上,它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是大明的一藩,主动权掌握在大明手里,而这恰恰是现在的安南统治者不大在乎的一点,那么未来时机成熟的时候,要纳其地为内郡,完全合理合法。又或那时候大明帝国已经寿终正寝,继承其衣钵的中原王朝也依旧是安南合法的主人。

朱棣沉思良久,才道:“未来的事,且看时局如何变化,再做相应对策吧!朕病体刚愈,易生疲乏,现在思虑久了,又有些困倦,你先回去吧,朕要歇一歇!唔,乘朕的御辇回去!”

夏浔怔了一怔,乘御辇?这是莫大的殊荣,只有帝师或年老德昭的老臣,才偶尔享受一次这种待遇,在封建礼教君臣父子的年代,这是可以写入史书的隆重大事,夏浔哪敢答应,连忙逊辞道:“皇上隆恩,臣惶恐!臣骑马来的,还是骑马而归吧!”

朱棣笑了笑,道:“你为朝廷立下莫大功劳,朕却不能赏你,深以为憾。还不叫朕表表心意么?”

帖木儿是被大明辅国公刺杀的,这事情绝对是机密中的机密,比那五十年、一百年后方可授权解密的重要档案还要重要,只要帖木儿帝国一日不亡,这个秘密就绝不会公开,所以夏浔立下的这桩夺天之功,实在是无法奖赏。赏虽无法赏,朱棣这么做,显然是在向夏浔表示谢意。

君臣父子的封建礼教下,臣子为君王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就算以身代君,替主去死,也是天经地义的,朱棣能这么做,那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一件事。夏浔略一迟疑,只好躬身道:“君王赐,臣愧受了!”

乘着那平稳无比的御辇离开御道,转入小巷梧桐树下,光线穿过树叶投下斑斓的影子,窗帘时明时暗,如染碎花。夏浔斜倚上车壁上,陷入沉思当中。

眼下,安南局势一如他当初所料,大明陷入了泥淖,一双泥足想拔也拔不出来。他不是上帝,不能包揽一切,也不能让世间一切尽随他的愿望而发展,眼下他只能尽量做好善后之事,尽量避免本来历史上数十万大军在安南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战争,从而给大明造成的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至于将来,现在尽量铺好路,留下个伏笔,子孙们要是争气,时机成熟时自然能拿回来。子孙们若是不争气,就算是现在这些家业,也会被他们败个精光,祖宗就算累吐了血再给他挣来多少,还不是给别人做嫁衣?

车子经过一个水坑,虽然这车名匠打造,御马和御手都训练有素,车子还是颠簸了一下,将枕着头沉思的夏浔磕了一下,夏浔轻轻揉揉额头,忽然觉得这历史的发展倒很像自己乘坐的这辆车子。

人是御者、马是制度、车是生产力。一个时代的统治者、可以左右朝政方向的这些大人物,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御者,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这辆车就能比别人走得更快更稳。但是这并不能长久,政随人亡。要想走得长远还是要靠那匹马。

国家的根本体制与方向就是那匹马,制度错了,烂了,该换了的时候,那么御者再优秀也无济于事。而这辆车,就是历史客观条件下的物质条件,即便御者再优秀、拉车的马再神骏,车子什么样就有一个什么样的极限,你搞大跃进,这车就得散架。

就像朱棣打败了鞑靼,选择扶立阿鲁台为鞑靼之主同瓦剌唱对台戏一样,如果现在大明拥有他那个年代的武器的打击范围、交通运输的条件、通讯设施的便利……还需要这么做么?朱棣完全可以直接统治鞑靼的领土,对安南,也是这样,不能不想想这套车能载多重、能跑多快啊!

夏浔长长地吁了口气,抛开了只有他这种未来人才会去纠结的烂问题,开始认真思考当下的困局,没有当下,又哪有未来:“这件事,我一定要想办法制止,绝对不能让汉王掌兵!这条鲤鱼,差的就是那龙门一跃了,让他跳过去,就是第二个燕王!”

第851章 戏珍珠

金陵城里档次最高的酒楼,就是洪武皇帝下旨敕建的十六楼,这十六座酒楼,俱都是高基重檐,金碧辉煌,店中大多有当下著名的书法家或当世名士才子题写的匾额、诗作。十六楼中,来宾楼和重译楼是住在会同馆的外国使节们最喜欢的去处。

此刻就有三人慢条斯理地进了来宾楼。他们是常驻金陵的三位朝鲜使节,冠服完全仿效的大明,除了没有补子,其余完全相同,再加上长相也是一般,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要不是这酒楼的小二是认得他们的,都未必能把他们认成外国人。

他们是这里的常客,一到这儿,小二自然将他们迎进了惯去的雅间,这里有最好的歌女、舞姬,还有侍酒的娇娘,不过三个人都没有叫女人陪侍,只要了几样浅淡的小菜,一坛美酒,打发了小二出去,一边听着隔壁厢传来的丝乐歌声,一边聊天。

正使李唯清道:“前些时日,听说皇帝远征安南,安南人束手就戮,无有敌之者,怎么英国公刚刚回朝,便又起了叛乱。如今皇帝必然再度兴兵,你们以为,这一仗会如何?”

副使韩奕道:“安南不过是再尝一败罢了,以大明武力之强,伐此小国,安能不胜?”

副使李咏亮捻须道:“安南之败,自无异议。但是,安南蛮荒之地,蛮人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皇帝能败之,却不能使之服。以我看来,安南人今日败、明日降、后日再反,周而复始,皇帝泥足深陷,大明军队将疲于奔命了。昔日大隋富强,未较今日为弱,三伐高丽,伐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隋炀帝不以侵占为目的,尚且落得那般结果,何况今上欲纳安南为内郡呢?”

李唯清和韩奕听了,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朝鲜在诸国之中对大明是最恭谨的,这是因为他们距大明最近,而大明的国力又太强大,不得不予恭驯,倒不是他们骨子里就愿意做奴才。一方面,他们仰慕中原文明,处处效仿,以学汉字穿汉服为荣,但是骨子里的自卑,再加上中原王朝对他们一向如奴婢般的役使,又使他们对大明深怀敌意。

比如朱棣循元朝时规矩,向朝鲜索要处子、阉人,以充作宫女和内侍。虽然旨意上只说要几个人,但是下面办事的人自然不敢只依字面上的意思去办,明使到了朝鲜,便勒令朝鲜国王禁全国婚嫁,兴师动众,分遣各道巡察司与大小守令品官、乡吏,—日两班轮番挑选,如有姿色,一概选择。最后送到都城再由明使选择,被选者的父母哭声载道,如同送葬。

又比如前两年朱棣下令朝鲜进贡年少的太监,旨意上没说要多少,朝鲜国王询问明使,明使开口就是“三四百吧!”朝鲜国王无奈道:“此物无种,岂可多的?”牢骚虽然发了,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完成任务。同时,这些去朝鲜宣旨的使臣有那品行高尚、十分自律的,却也不乏趁机作威作福,索要诸般好处的,甚至稍不如意,鞭笞朝鲜官员,真把他们当了奴隶一般,这些自然引得朝鲜许多人极度不满。

这个李咏亮是个老外交了,当年太祖时候,他就是驻大明使节。第一次上朝见驾的时候,李咏亮战战兢兢,见了那卧虎似的朱元璋,骇得唇白脸青,簌簌发抖。老朱大怒,嫌他跪姿不正,屁股歪了,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了个屁股开花,在馆驿里趴着养了两个多月,差点儿一命呜呼。

因此这时见大明被那偏居一隅的安南小国缠得头疼,份外的幸灾乐祸。当然,如果这时眼前有一个明人在,他们是绝不敢露出这般言论和神态的,必定会义愤填膺,表现的比明人还要忠君爱国。

三人笑了一阵,李唯清蹙眉道:“不过,太祖在时,曾将安南列为不征之国,告诫当时的建文太孙不可‘倚富强、要战功’,要‘不治治夷狄’,而当今皇帝好大喜功,反其道而行之,四夷小国稍有拂逆,即行兵戈,实在令人忧虑。今日我等坐视安南笑话,来日我国若稍有失礼,天子兴师问罪,奈何?”

韩奕和李咏亮听了都面有戚戚,颇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沉吟半晌,韩奕才道:“我以为,此事亦当禀明大王。对皇帝陛下,我国当以至诚事之,毕恭毕敬,不可拂逆,俯首低眉,以求保全。然则,还该固城垒、蓄粮饷、练兵马,以防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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