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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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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盘算了一下,最迟明天下午之前必须要把情报传出去。可是没有老鳖……怎么样才能把情报传出去?
  李宁玉为此煎熬着,思索着。她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样才能让同志们听到我的声音?茫然中,她眼前不时浮现出同志们的面容,时而是老鳖,时而是哥哥(潘老)。有一会儿,她甚至还看见了老虎。其实严格说她并没有见过老虎,虽说见过一面,但只是远远的一个侧面,而且是在昏暗中,人还在走动,可以说什么也看不清,确定不了。哥哥见过他,说他身板像姑娘一样单薄,腰杆细细的,手指长长的,像个外科医生。从这些描述中,她很难想象这个人会血淋淋地杀人。但哥哥不容置疑地告诉她,到现在为止,杭州城里开展的锄奸杀鬼行动,他杀的人最多,至少有三位数。她被这个数字鼓舞着,并为自己属于他的组织而感到自豪。但现在,眼下,如果她不能把情报传出去,这个人,还有比这个人更重要的人老K,都可能被鬼子杀掉。这使她感到恐惧……
  恐惧像四十度烧热一样从胸膛生发,传遍周身,令李宁玉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像绳索一样死死地捆住了她,把她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能和同志们发生任何联系,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她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她还能下床走动。房间像床铺一样,也是那么的奢华,那么的宽大,宽大得她都没信心走到尽头。她太虚弱了,连日来攒下的疲倦报复性地向她袭来,她双膝一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板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哭了,抱着自己的两个冰冷的膝盖,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地哭了——
  '录音' 
  她哭得那个狠劲哪,就像是被人强暴了,吵得楼上楼下的人都坐不住了。我想她开始可能是真哭,但后来就是假哭了,她要通过轰轰烈烈的哭把大家引过去。大家过去了我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她的算盘:要见我,要叫我替她做事呢。最先进去的是白秘书,然后是王田香,他们是去管事的,主要是训斥她。然后是金生火,看热闹的。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说真的,我有点害怕进去,我有种预感,她要找我说事。
  果然,她一见我进去就朝我扑上来,把我抱住,跟上午一样对我痛哭流涕,一边喊冤叫屈,大骂吴志国。骂着骂着,她把肥原、金生火、白秘书、王田香等人都通通骂了个遍。他们听她骂人,骂自己,都掉头走了。这正中了她的计,她骂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走,他们走了,她才能跟我说事。
  什么事?她要我给她找画画的纸和笔。她一边继续哭着、骂着,一边悄悄地把想法告诉了我。我说这哪里去找啊。她说招待所里肯定有,让我去吃晚饭时一定要找到。我说试试看吧。她说必须要找到,实在不行的话哪怕找一张大一点的白纸和一支铅笔也行。我问她要这些东西干吗,她说要画一幅画来传情报。你想不到吧,这种情况下,门不能出,电话不能打,到处是盯梢的,她还不死心,还想把情报传出去。不过我觉得通过画来传情报简直不可能,这办法太一般了,我让她别做梦,不可能的。她说她已经想好办法,只要我帮她找到画画的纸和笔,她一定可以把情报传出去。我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所以我答应帮她去找——
  巧的是,顾小梦回到房间,东翻翻,西翻翻,居然从柜子里找到一大张洋白纸,垫在备用的毯子下面。其实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白纸,而是一张电影海报,但背面全白,一点污迹都没有。顾小梦拿过去给李宁玉看,李宁玉觉得行,就这么成了。至于铅笔,不要了,因为那张海报纸质非常好,纸面光滑,用铅笔画着色效果不一定好,李宁玉临时决定改用钢笔。她后来就是用钢笔画那幅画的。
  听到这里,我奇怪了,这不是说我在潘老家里看到的那幅画是假的?我当即从电脑里调出那幅画的照片,问老人家:“难道这不是李宁玉画的?”
  “当然不是!”老人家毫不犹豫。
  “那……”我问了句废话,“这是谁画的?”
  “鬼知道是谁画的,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她认真地看着照片,一边对我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些小草的长短、间距画得中规中矩,一点隐蔽性都没有,简直可笑!我见过李宁玉画的,比它真实多了。可惜那幅画没留下来,肥原把它带走了。”
  老人对着照片向我一五一十地指出它与真品之间的种种大同和小异,有些很细微的区别她都说得头头是道,仿佛那幅画就刻在她心间。其间,陈嫂不停地向我递眼色、打手势,提醒我时间已到。

 ·16·


第五章
  1
  时间又来了。
  老人家似乎在为访谈即将结束而高兴,一见我就对我笑笑说:“已经不多了,今天一定可以结束。”
  确实不多了。时间已经到最后一个夜晚,不论是肥原还是李宁玉都在做最后一搏,相搏的大致情节,老人家表示与我写的差不多,唯有两个细节不对:一是那天晚上吴志国没到场;二是假扮的共军不但袭击了西楼,也袭击了东楼,还放火烧掉了一个车库。就是说,袭击的声势和规模比我表现的大。
  老人家批评我:“你让吴志国去开会是很荒唐的,因为肥原之前已经申明他死了,怎么可能让他复活?”
  我谨慎地表达了异议:“因为肥原当时还没有完全排除吴志国肯定不是老鬼,他应该也接受假共军的试探。”
  老人家笑着反问我:“难道他没有受到试探吗?我说了,东西两栋楼是同时遭遇袭击的。”
  我想想也是,如果两栋楼同时遭袭击,吴志国即使不到会其实照样是受到试探的。不过,老人家认为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后来——李宁玉和肥原直接发生冲突,我没有抓住李宁玉的魂。老人家郑重指出:那天晚上李宁玉之所以那么决绝(要掐死肥原),是因为当时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老人家说:“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她在找死,要以死来证明她不是老鬼,然后就像你写的,指望敌人把她的尸体和遗物都送出去,包括那幅画。当时我还没看到画,但我相信情报肯定藏在那画里面。我担心的是,如果到时敌人发现那幅画的秘密怎么办?那她不是白死了?”
  我问:“您是什么时候看到那幅画的?”
  老人家说:“肥原打了她后,我们把她弄上楼去之后……”
  2
  此时的李宁玉已经不成人样,额头上的伤口,因骨折而下陷的鼻梁,脱落的门牙,肿胀的双唇,不止的血流……赶来的卫生员正在给她包扎,顾小梦闻到了一股血腥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有点恶心。她下意识地走开去,走到窗前,一眼看见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幅画。她好奇又紧张地凑上去看,发现那画竟是那么简单,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藏情报。当时她以为情报可能藏在画背面(在海报那面),她很想翻过来看,可又怕引起卫生员的警觉便作罢。后来卫生员一走,她迫不及待地把画翻过来看,远看,近看,顺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反复看……却始终没有看出名堂。她看得太投入了,把画翻得哗哗直响,最后把昏睡的李宁玉都惊动了。李宁玉示意她把画拿过来,然后悄悄告诉她情报在哪里——
  '录音' 
  是啊,想不到的,谁也想不到的。所以,当我得知原来一地小草就是一封明码电报后,我简直惊呆了!啊,太天才了!这个主意太绝了,太妙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说这就是李宁玉,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地下工作者,没有人能跟她比!我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但我敢说,肥原绝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问题是并不能保证敌人因此就绝对相信李宁玉是无辜的,同意把她的尸体和遗物一起送回家。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敌人不把她开膛破肚翻个遍,怎么敢肯定她身上没藏情报?再说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哪怕敌人明知她身上没藏情报也不一定会马上处理她的后事,耽误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的。我小声对她说了这个意思后,她故意大声说要上厕所。我知道她是怕窃听器,便架着她去了厕所——
  到了厕所,李宁玉把她整个思路对顾小梦和盘托出,那时顾小梦才发现她的顾虑是多余的。李宁玉很清楚这点,就是:不管怎么样,敌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尸体和画送出去。她对顾小梦说:“如果我指望这样传情报,何必对你道明画中的秘密?”
  确实,李宁玉的想法鬼都猜不到!她告诉顾小梦,今天晚上她将服药自杀,自杀前她会给肥原和张司令分别写好遗书,表明她自杀是迫于肥原对她蛮横的怀疑,为了洗清罪名,她甘愿以死作证,等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她绝不是共党老鬼。
  “你认为肥原会相信吗?”李宁玉问。
  “难……”
  “对,他肯定不会彻底消除对我的怀疑,他会搜我身,检查我所有遗物,尤其是那幅画,他一定会反复地研究。”
  “他一定破译不了的。”
  “你认为谁能破译?”
  “没有人。”
  “只有你。”
  “我?”
  “是,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会跟他说的……”
  “不,你要跟他说!”
  “你让我跟他说?”
  “对,以此来博得他的信任……”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窗内,李宁玉竭尽全力又尽量小声地讲述着她死后应该发生的一切,顾小梦悉心听着,感受着,不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是在同一个幽灵会晤。
  3
  第二天,一切都是按照李宁玉生前设计的发生着。清晨六点多钟,白秘书率先发现七窍流血的李宁玉像一团垃圾蜷在地板上,继而是金生火和顾小梦,被白秘书的惊惶所惊动,先后来到李宁玉房间……半个小时后,肥原和王田香匆匆赶到现场,看到白秘书、金生火和顾小梦都在(顾小梦正一边抽泣着一边整理李宁玉留下的遗物)。肥原当即赶走在场所有人,和王田香展开初步调查工作……几十分钟后,肥原和王田香走出房间准备去吃早饭,顾小梦闻声赶出来,把肥原拦在楼梯上,一反刚才悲伤的神情,像个奸细一样向他汇报说,她刚才在收拾李宁玉遗物时发现有一幅画,她觉得有点蹊跷,想再看一看。这时,肥原早研看过此画,正苦于不得要领,见顾小梦有心加盟,慷慨应允。
  吃罢早饭,肥原主动来找顾小梦,后者照计行事,从容不迫。
  “没有,这鬼东西……简直莫名其妙。”顾小梦欲擒故纵,大卖关子,“不过肥原长,我已经有重大的发现,比天还大的发现哪。”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已经知道谁是老鬼啦。”顾小梦见肥原张口欲言,先声夺人,“嗳,你先别问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才告诉你。”言无轻重,撒娇作媚,正是富家千金的拿手好戏。
  “说吧,什么条件?”
  “我告诉你,你要奖赏我。”
  “当然啰,你要什么奖赏?”
  “放我走,让我离开这儿。”
  没问题。口头答应你一百个走都可以。但顾小梦不满足于口头答应,她伸出可爱的小指头,要跟肥原长拉钩上吊,一诺千金。拉吧,怕什么,一个小指头能吊死大日本皇军吗?就拉了,一边来回拉钩,一边誓言声声:一件谍报魅影的事被顾小梦演出得像两个孩子家的游戏。
  拉罢钩,顾小梦对着李宁玉画上的一地小草娓娓道来,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她唇齿间峰回路转,水落石出。转眼间,一地小草着了魔似的变成了一组组阿拉伯数字:123423454567……是国际中文明码电报,对顾小梦来说破译它如家常便饭,可以当场朗诵。于是数字又变,变成了一句话:速报,务必取消群英会!
  为证明自己没有糊弄肥原长,顾小梦提议请金处长来重新译一遍。金生火当了官,业务生疏了一些,不能像顾小梦一样可以一目了然,当场朗读,但译出来没问题。他译出来的内容和顾小梦只字不差。
  哦,肥原惊叹了!哦哦,天才哪!李宁玉是天才哪!哦哦哦,你顾小梦是打败天才的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哪!于是乎,他热烈地、紧紧地握住顾小梦的小手,欣喜,激动,感激,溢于言表。他恨不得亲自动手给顾小梦收拾行李,兑现他的拉钩承诺,放她走,还要专门送一程。
  4
  别急,顾小梦不想走呢。
  要求归要求,得到的东西要不要是另一回事。
  李宁玉事先交代过顾小梦,除非肥原因此解散所有在押人员,否则她不能独自离去。为什么?因为如果只有她独自一人离开这里,晚上敌人抓不到老K,肥原有可能要怀疑到她头上去。当时顾小梦不知肥原是不是准备解散大家,他急于要奖赏顾小梦,安排她走,其他问题还来不及考虑呢。谨慎起见,顾小梦决定暂且不走。
  不走当然有不走的说法:肥原长的盛情和侠义我领了,但我不会这么走的。我才没有这么傻呢,为了提前走几个小时去冒一个有可能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乌龟险。
  什么意思?
  顾小梦侃侃而谈:“肥原长,你想过没有,我现在走了,可万一共党临时改变了群英会开会的时间和地点,我将成什么人?说不清,道不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相信我?可你过两天就走了,你能管我一时,管不了我一世嘛。算了,算了吧,肥原长,我还是再陪你几个小时吧,再熬几个小时能换来一世的清白还是值得的。”
  听到这里,我简直蒙了:“这么说你没走?那你怎么把情报传出去的?”
  老人家呵呵笑,很开心:“谁说我不走?我当然要走,只是要换一种方式走。我跟肥原说不走的同时,提出要给我父亲打一个电话,他自然同意了。我和父亲的通话是有些约定和暗语的,电话一接通,我假装父亲在催我回去,故意惊叫起来,啊哟那怎么办?我这边有事,没法回去。父亲立即响应我,要求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我一再拒绝,他一再要求,形成僵局。”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顾小梦打这个电话时肥原就在身边,不等她放下电话,肥原已经大致听懂意思,好心好意地对她比划手势,让她答应父亲,马上回去。这属于临时有事,没办法的。什么事呢?这不可以随便编的,至少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是:顾小梦在回家前必须要先回一下单位。别担心,顾小梦一定会编得圆满的,比如这个,比如那个……总之,父亲要她回去是因为急需某个东西,而该东西在她宿舍里,她要先回去取,然后才能回家。
  肥原迅速给她派好车。不行,光派车不行,还要派人随行。这是干吗?当然是为了说得清道得明啰。顾小梦指明要王田香,因为只有他随行最能说得清、道得明。肥原笑她不必多此一举。顾小梦感慨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啊,云云,一意孤行。
  肥原遂成全了她。
  5
  日上三竿,九点多钟,王田香亲自驾车,带着顾小梦,离开了裘庄。
  你要相信,这一次顾小梦绝对不会忘记带上三只药壳子——当然不是原先的那三只,而是李宁玉昨天夜里交给她的。你也要相信,这一次李宁玉也绝对不会忘记提醒顾小梦——把药壳子传给老鳖有两种方法:一是她回单位后没有看到老鳖,这样的话她应该先在某个路口丢下两只空药壳子(没货的,是给老鳖出通知),然后把装纸条的第三只药壳子丢在她们宿舍楼下的垃圾边;二是如果在营区内遇到老鳖,条件许可的话,可以当面把第三只药壳子直接丢给老鳖。相比之下,第二种方法显然又简单又保险,又增加时效,只是需要一定运气。
  那天顾小梦运气好极了,车子一开进营区,她便远远看见老鳖坐在礼堂前的台阶上悠闲地抽烟,顾小梦要去宿舍,车子必然要在那儿拐弯。机遇这么好,要丢的东西不过是一只比桂圆还小又轻、落地无声的烂药壳子。垃圾。所以你尽管放心,顾小梦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丢给老鳖的,而老鳖呢,哪怕四面八方都有暗哨监视,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捡走,带出营区——谁能想到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烂药壳子?我觉得是没人能想得到的。

 ·17·


第六章
  1
  最后一天访谈是个特殊的日子,正好是老人家以前供职的单位的解密日。她女儿告诉我,她母亲这些人离开单位时,所有文字性的东西,包括他们平时记的日记,都必须上交,由档案部门统一代管,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具有的保密时限到了,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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