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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纪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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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语言变成了今天的状态,翻开当日的报纸,打开最受欢迎的互联网门户网站,陈旧口号式的表达仍四处蔓延,既有“广电总局:法制报道严防追求刺激和娱乐化倾向”,“马英九称若遭起诉将请辞###心情大好”这样的标题,也有“何洁:学会感恩,我活着回来了”、“怎样把自己打造成一款经典女人”这样的所谓新型表达。它们令人想起普利策、赫斯特的黄色报业时代,空洞的危言耸听和低级的煽情主义结合到了一起。
不停的批评,不是对抗这种倾向的真正有效手段。我为自己失去幽默感而不安,是因为愤世嫉俗的批判,在本质和我所批判的对象是相同的——我们都是一种单调思维、单调语言的受害者。这两者都在纵容自己的某种情感或偏见过度膨胀,而不理会社会的真相。
几天前,我读到马斯洛的那个精彩比喻,这位伟大的心理学家说,如果说弗洛伊德发现了人类的地下室——在他兴起的研究中,心理学家们研究病人、失常的人、病态和恶习,那么他就期待研究人类的阁楼——“揭示人类的潜力、美德、抱负或者可以达到的心理高度”。我想,在很多时刻,我过度描绘了中国社会的地下室,却忘记了还有阁楼的存在,那个一心要为建设更美好的社会而付出的一代代中国人。不能假装一直以“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来为自己智力上懒惰、情感上缺乏细微的感受力而辩护,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中,我们已经不停地看到知识分子以强调批评性的面目示人而陷入了自我沉溺的境地。
还是让这一切从语言的改进开始吧。端庄、清晰而精确的语言是必需的,当批评什么时,不是笼统地下一个结论,而是给出更明确的例证、更细节的描述。也不是那种总是自以为是的严肃,幽默感不是缺乏价值判断,而是对世界的复杂性的一种更深入的理解。
石硖尾的大火(1)
走出地铁时,正下着小雨。11月,香港最好的季节开始了,骇人的炎热与潮湿已经退去。生活在热带的人都会赞同李光耀的判断,这位现代新加坡的奠基人相信,过去一千年中世界最伟大的发明既不是蒸汽机也不是火车,而是空调,如果不是这项发明,广阔地区的人们仍在炎热中昏昏欲睡以度日。今年夏天,似乎整个香港都在争论大厦里空调的温度应该设定为几度,一些人抱怨在商场里被冻得要命。
“这是中环的温度”,我记得本地电视台一位脱口秀主持人的精确判断。明显偏低的空调气温,为那些穿西装的商业人士所设,那些短短的头发用发胶竖起来、偏瘦的身材被包进合体的黑西装、讲流利英语的年轻人,是中环街头的景观之一,他们精巧、温和与灵活,似乎象征了香港在全球经济中的角色——尽管它不占据任何资源,却拥有一种服务各种行业的专业技能,并在各种合作者面前都应付自如。对于温度的控制从来都是香港的特权,在空调发明之前,只有欧洲人可以住在更为阴凉的半山区,而现在,大厦里的气温是专为银行家、律师这些职业人士而设的。
石硖尾站是1979年10月1日开通的,从观塘到这里,是香港地铁的第一段。那是香港当年的盛事之一,港督麦理浩参加了剪彩,任期为1971—1982年的麦理浩是香港历史上身材最高、任期最长的港督,他也经常被公认为是将香港从一个殖民地城市转变为独立的city…state的领导人。直到今年,在为了纪念其亚洲版诞生60周年,《时代》仍将他视作改变了亚洲历史的英雄之一。
地铁通到石硖尾的场景,令人雀跃。电车标志着20世纪初的香港,那个殖民地气息仍然强烈的时代,而地铁是那个急速到来的新世界的表征,1979年的香港既为自己取得的在亚洲仅次于日本的富裕程度而自豪,又为它未来是属于英国还是归还中国的命运而忧虑,像香港昔日一样——未来总是不确定的,不要对抗新时代的到来,而要在新时代带来的新机会中,依旧占据领先。
在小雨里走两分钟,我就看到了两幢已经停用的徙置大厦,它们都是7层高的楼房,一层一层像火柴盒一样叠加上上去,一排排水管道从顶层一直通到一层,使得大楼像是有很多个H组成。每层由若干间12平米的房间,共用的卫生间,厨房则是走廊里一个接一个的火炉组成。这样的楼房在石硖尾有29栋,如今它们都被铁丝网所围,红色墙身已经斑驳不堪,“此屋已被房屋署收回,不得擅自入内”告示贴在每一扇门上。
石硖尾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香港,不是那个由铜锣湾的百货公司、中环的金融中心、旺角与尖沙嘴的重庆大厦构成的香港。星期六下午的石硖尾安静得甚至富有诗意,我坐在一家叫金沙的茶餐厅里,喝冻奶茶,吃牛楠蔬菜饭,斜对面是即将被拆卸的H型的旧楼。已经讲得一口标准的广东话的四川服务生,不知道那些楼房的来由,她是新一代移民,在她进入香港时,这已是中国人最向往的城市了,在80年代至90年代初的一段时间里,对一代中国人来说,香港几乎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标签,香港的明星时尚、香港电影与音乐都令人着迷,餐馆喜欢标榜自己是港式风味,一些城市甚至将自己那些繁华又有点“堕落”的区域称作小香港。
但是,对面那些H型的楼房,是更为真实的香港故事。因为一场大火,石硖尾成为香港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地区。那是1953年12月24日晚上(香港的历史与圣诞节总是紧密,1941年日本人开始攻击香港也是那年的圣诞夜)。那时,香港正被源源不断的难民所困,1945年香港摆脱日本统治时有60万人口,1950年则超过了200万,这个数字在1960年时,达到将近300万。
像之前的100年一样,香港的人口与中国的局势紧张程度密切相联。当国内的政治动荡加剧时,人群开始涌入香港,当局势稳定下来,他们又回到家乡,他们带来了香港的商业繁荣,带来了资金和劳动力,当然也有社会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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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硖尾的大火(2)
1953年拥挤在石硖尾的人群,是前往香港寻求安全感的移民中的最底层,他们为了躲避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内战而到此,并对于中国共产党新建立的政权缺乏了解与足够的信心。此刻的香港正为突然到来的人口压力措手不及,一切都那么匮乏,一位叫周永新的本地历史学家后来说,贫穷是50年代香港的压倒性印象,“一家八口一张床”,拥挤在破木屋里是普遍现象。但此刻,香港政府还没准备面对移民问题,因为它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像从前那样,随着国内的稳定而回迁中国,况且多年的殖民政府作用早已养成了一种冷漠,而这些移民也不知道是否将要回家,香港是否只是个临时落脚点,但是眼看国内的###似乎仍未停止,解放战争刚刚结束,三反五反又已开始了。
在1953年12月24日晚上的那场意外的火灾,因为连绵不断的临时木屋而成为一片火海,6个小时后才受控,但已烧毁万间房屋,6万人顿成灾民,灾民照片在短期内成为全球新闻报道的主角,香港的命运因为夹在资本主义的英国与社会主义的中国之间而备受瞩目。
为了安置灾民,香港政府兴建29栋7层高的徙置大厦,它也是香港公共房屋计划的开端。在接下来的30年中,我们看到了现代香港社会是如何一步步形成的。移民们意识到他们回不去家乡了,而且家乡的人仍源源不断地向此涌来,他们愿意付出所有的辛劳而获取稳定的生活,他们在一片贫瘠之地、一直依赖转口贸易生活的港口上创造了工业革命与经济奇迹,而香港政府开始被迫为这些人民提供更负责任的治理和社会保障。
尽管香港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毫无疑问,它仍是管理得最佳的华人城市。它的社会内部的结构是怎样构成的?政治权力与社会民众之间是如何相互影响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北京和伦敦是如何改变它命运的轨迹的?仍是令人饶有兴致却没有答案的题目。
你需要相信些什么(1)
他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岁,留着短短的寸头,矮胖的身体正好挤进座位里。飞机起飞前,他一直在打电话,用的是摩托罗拉出品的“明”手机,谈话里充满了“市场份额”、“客户需求”这样的词汇,在饮料服务开始之前,他在读一位明星教授刚刚出版的《品三国》,吃完饭后,他靠在座位上闭幕养神,一颗接一颗、一遍又一遍地数他手中的念珠,厚厚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
在飞机上、在汽车上,更多的是在餐桌前,我听到了那些一分钟前还在讨论新的商业机会的人,随即谈起他最近的五台山之行,或是他对于南怀瑾的看法。一些人还会提到,海南航空的总裁陈峰是一位佛教徒,年轻的首富黄光裕信奉天主教,青岛双星的领导人汪海甚至说出了“让观音为我站岗”……佛家、道家、基督教,或是那个笼统得谁也说不清的“国学”,蜂拥而至。
这些谈话总是支离破碎的,在经过一翻缺乏逻辑的云山雾罩之后,总是要回到那句感慨:“人还是不能没有信仰。”这种餐桌上的闲谈,蔓延到商业报纸与商学院的课堂上,人们抑制不住地要谈谈“心灵的问题”。
和这个潮流并存的是慈善业的突然兴起。社会企业家与企业的社会责任开始四处泛滥,我记得在一次拍卖会上,人们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旁,一边喝红酒,一边观看幻灯片里山区儿童的那些充满渴望的面孔,耳边是《让世界充满爱》的旋律。我多少觉得,那空气里飘荡着某种煽情和虚伪。
我们生活在一个喜欢追逐风潮的社会。大约10年前,是经济学家们最活跃的时刻,“经济人”是如此时髦的词汇,一个认定是有主见的人喜欢这样开始讲话:“按照市场需求”或是“就本质而言,这一定是利益上的考虑”。似乎出于对中国社会长期公有制带来的压抑的报复,人们四处公然宣称“自私自利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我们对于事务的视角都转化成经济式的,还记得人们曾经多么津津乐道于这样的说法:国家与国家间的竞争就像公司与公司间的竞争,总统就是首席执行官,利益的增减是惟一评价的工具……人们引用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为利己主义辩护,却很少提及他的《道德情操论》。
10年后,一切发生了慢慢的转变。这真是充满反讽的社会图景,在我们的少林寺方丈将自己塑造成首席执行官,将佛教遗产转变成市场价值时,那些一直挣扎在金钱世界的人开始大谈信仰与社会责任。
用“社会的价值失序”来作笼统的解释,是草率和懒惰的。现在,几乎人人都承认了这一点,昔日的意识形态已经失效,对金钱的崇拜只可以充当短期的替代品,人们需要些别的,以为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赋予意义。而一些关于精神世界的空洞讨论于事无补。我们不可能将基督教真正移植到中国,也不可能回到古代中国,复苏我们祖先的价值观。指责一个社会缺乏什么是容易的,给出一个所谓的解决方案也并不难,但真正的改变却必须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你必须有一种充分的现实感,理解、同情这个社会的现状,试图改进它,并知道怎样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甚至不该进行如此宽泛的讨论。我越来越发现,我们的社会中根深蒂固的单一性思维,妨碍我们建立一种健康、多元的价值观。那种浪漫主义的语调容易打动人,令人热血沸腾,却也容易导致我们对世界的简单化看法,并演变成莫名其妙的激进主义。
让我们回到最初的主题,把讨论的范围缩小到商业世界对价值的渴求。商人群体对于宗教的热衷,除去盲从的成份以外,的确是因为集体性的精神资源的匮乏。在过去的30年中,驱动今日中国商业世界形成的力量,主要来自于物质上的饥渴感,商人们往往是来自于社会边缘,被一种改变贫困的热望驱动着,开始了一场幸存者游戏,他们面临的是一个对新兴财富充满着不信任的社会环境,并深深地受制于政治力量的影响,进而发展出一种幸存者的商业哲学——人们用继续生存下去的疲于奔命,取代对于商业活动的意义的思考。当最初的饥渴感逐渐被满足之后,对于其中最杰出、最有成就的一些人来说,自我实现感与民族主义可能充当继续的推动力,伴随着中国进入世界舞台,它唤起今日的自信和昨日的自卑,个人与民族的情感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它所提供的力量仍是强大的。但对于更广阔的商人群体来说,他们还需要一些新的价值观,来确信自己日常活动的意义,并给予自己不断的新的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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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相信些什么(2)
新茉莉花啤酒城,是江阴城中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像所有的中国城市一样,这里有着各式欧陆风情和美国风格的餐厅与住宅,人们会在电话里相约在“枫丹白露”吃饭,在桌上摆满了清蒸鱼、大闸蟹与清炒豆苗之后,还会上来一道牛排,人们想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但是这座啤酒城不同,它的地板、桌子还有啤酒,甚至大厅里的空气,没有一点赝品的气息。它显示了它的建造者的确既了解江苏的茉莉花,也热衷于慕尼黑的啤酒。
“你一定要去喝啤酒”,在前往江阴之前,曹克波叮嘱我。他是人群中的少见因子,他能轻易地赢得别人的信任,用热情感染周围。他37岁了,看上去却像一个突然长大的儿童,笑起来手舞足蹈,他似乎对谁都心无介蒂,但是谁也无法忽略他谈话中的洞见和广博的见闻。
他是这个啤酒城的修建者,正式的身份是江阴市模塑集团的副董事长。这家公司是他的父亲曹明芳在1984年创办的,它当时名叫“江南模具塑化有限公司”,是江苏省第一家中外合资的乡镇企业,它最初的产品包括彩色工艺蜡烛、塑料花等。1988年,因为开始为上海大众的桑塔纳轿车生产保险杠,这家苏南的小企业抓住了过去20年中世界经济的两个重要的潮流:外包改变了全球产业的格局,中国的经济崛起(汽车制造业是其中主要的推动力之一)。
如今,那家最初以32万美元开始创业的小工厂,变成了全球最大的汽车零配件生产商之一,合作伙伴是全球最富盛名的汽车公司——通用、宝马、雪铁龙、大众……
“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多做一点点”,曹克波谈到了他的父亲给这家公司奠定的商业哲学。像过去30年中兴起的很多中国企业一样,是多年的饥饿感催促了曹明芳的商业冒险,这种饥饿感既包括物质上,也包括自我才能的实现。伴随着企业的成长,那种长期被压抑的中国商业精神也复苏了。对于苏南这种具有漫长的经商传统的地区来说,勤奋、节俭、遵守信誉、灵活性从来就是商业精神中的一部分。尽管人们会习惯性地说传统中国的“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但到了明清两代时,商业已从长期的不信任中慢慢摆脱出来。一个显著的事实是,长期以来,江南既是文化中心又是商业中心,儒生与商人之间的角色经常是相互置换的。这种变化在20世纪加速了,距离江阴不远的南通,它在20世纪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张蹇,似乎毫不费力地从一位前清状元变成了一位伟大的民国实业家。
对于曹明芳的一代人来说,与其说他们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不如说他们把中断的传统重新嫁接起来。而对于曹克波一代来说,如何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则更充满了诱惑。
“我们不仅要全球化,还有全球化+”,他谈起了最近参加的约翰·桑顿在清华大学的“全球领导力”的班级。他相信现在的中国企业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全球化第一次使中国企业有机会整合全球资源。“不怕吃苦,不怕吃亏,多做一点点”的曹明芳式表达,变成了曹克波口中的“勤奋、包容、持续改进”。1989年,20岁的曹克波前往德国半工半读,他既是车间里的一名工人,也是马堡大学的一名工商管理硕士。这是曹明芳的方式,作为这家企业注定的继承人,曹克波在中学暑假时,就在父亲的工厂里实习,体验其中的辛苦与快乐。从德国归来的曹克波确信,他可能将德国人的严谨、理性与技术创新,与中国人在商业活动中展现的惊人的灵活性与整体感结合到一起,而这种结合将可能使中国企业成为世界商业的领导者。
为家族企业的延续,成为世界级的领导者,是曹克波一刻不停地工作的驱动力之一,同时,他也期待商业活动能为更广阔的社会变革提供某种帮助。比起那座平移自慕尼黑的啤酒城,真正令他骄傲的是两年前他和朋友们在德国的杜塞尔多夫市兴建的“中国中心”,他试图将中国的文化、艺术、食品、音乐展现在欧洲人面前。
你需要相信些什么(3)
曹克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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