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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鼓朝凰-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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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她去寻白弈。远远地,她便见他正在父亲灵位前扫台敬香,卓绝身影如此熟悉,瞧得她又险些淌下泪来。她静静地待他做事,连呼吸也屏住,直到他将要转身时,忽然扑身抱住了他,贴面在他背脊,双手却在心**叠。

    “阿鸾?”白弈柔声唤她。

    她不应声,只将他抱得愈紧。

    “怎么了?”白弈不明就里,想转身搂住她。

    “就这样呆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她轻颤着呼出声来。

    白弈依言站了下来,将她双手覆在掌心,静静地等她。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十指连心相合,便好似可以如此安宁地相执永好。

    许久,墨鸾才抬起头来。“我该走了,来向哥哥辞行。”她说得极轻。

    白弈猛得怔了一下,看着她在父亲灵位前跪拜。她就像个将要离家的乖女儿、好妹妹。“阿鸾,你怎么了?”他又问。

    “太后要我今日回去。”她礼毕起身,垂眼再不看他。

    他给她堵得语塞,又怔了好一会儿,却皱起了眉。“这样早,晚些再走也好啊。”他如是道。

    “我怕回得迟了,太后又要不悦。”她依旧垂目。

    白弈又道:“好歹等用过早膳——”

    墨鸾截口轻道:“方才已先用过了。”

    她分明在说谎。白弈拧眉愈深,嗓音也低沉下来。“阿鸾。”他又唤一声,除此以外,再无他言。

    两人之间忽然沉寂下来,默然相对。又是良久,墨鸾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早晚……不还是要走么。”她尽量想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却还是有苦涩从勉力的微笑中渗了出来。

    白弈呆望着她好一阵,无奈轻叹。他伸手,似想将她揽入怀中。

    她却忽然转身跑了,几近狼狈逃离。她听见他在身后唤她,但她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唯恐一顿,便再没有勇气离开。直至入了车障,掩屏刹那,泪水再也抑不住了,溃落满面,她掩着面,连连催促车夫快走,终于在行出半条街之后,匍在车内,闷声痛哭。

    她在返回宫中的第二日见到了李宏。

    李宏似乎很局促,漫无边际地扯着些无甚要紧亦无甚关联的闲话,总是欲言又止。

    她静静地听了许久,末了,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大王是故意要让我瞧见那人偶的,是么。”

    瞬间,李宏尴尬毕现。“抱歉。其实,小王今日是特来赔罪。”他苦笑。

    “大王不必。”墨鸾微叹,“大王的苦衷,我体会得。”

    圣上与东宫贵体违和,并非偶然,亦非巫蛊之祸。那只是毒。倘若事发,祸及的是白氏;若不事发,祸及的是天子与储君。太后的智计狠辣,无论对敌,还是对我。背负如此胁迫,若换作是她,恐怕也会与李宏做同样的选择。

    “大王。”她望一眼远处正与小宫女小内侍们扑蝶的李飏。孩子的心是剔透的,仿佛永不可能存有阴霾。她怅然:“别让世子知道这些。别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欺骗了他。”一个已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若是连父亲也不再可倚靠,该有多么悲哀……她转身要走了,将那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不去碰触彼此心底的伤疤。

    李宏沉默地看着她,眼看她就要走远,忽然,急急唤她。“墨鸾。”他头一次竟直呼她的名,“你愿意做阿宝的娘亲么?不是白氏的女儿,不是吴王妃,只是阿宝的娘亲。”他快步追上前去,拦下她。他的语声有些急促,神色紧窒。

    墨鸾心头一颤。刹那,仿佛有潮水自心底涌出,迅速上涨,又冷又暖,最终仍是灭顶的凄恻酸苦。“我答应过大王的事,不会忘。”她苦笑。

    李宏怔忡,一时没了反应,好一阵子才惊醒过来,却见她早已走得远了。他呆呆遥望着那婀娜倩影,直至望不见了,心中萧瑟弥漫。他忽然想去追回她,劝慰她,至少,别要太过委屈自己。然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对他说,一旦来到这里,又哪还有自己可言,他分明,应该最清楚才是……

    白尚的死终成为了这一场汹涌暗潮残缺的终结。皇帝赐谥号武成,又由白弈世袭了凤阳侯爵。大司马一位从缺。旧日三公只余了宋乔,看似独大,各中高寒未必堪舆人说。军中旧部、昔日旧僚除却少数摇摆观望,多数仍旧归从了白弈,连白弈本人也不得不感慨,父亲戎马出身,自西凉打突厥人起,凭血汗一路打出来的根基,比起官场上虚与委蛇两面三刀的连纵,要牢靠千万倍。

    但这一点,他远比不上父亲。即便他在凤阳时统兵数载,也不足以叫父亲那些旧部对他彻底信服。他依旧在仰仗父亲的余威荫蔽,他心知肚明。

    故此,他愈发兢兢业业,努力在这暴风骤雨之后重展羽翼,他必须要飞得更高些。

    墨鸾回去宫中,便像失却了消息一般。没有朝云替他看护,他也实在无暇多顾。但他总会想起。每每夜深静谧之时,他总莫名想起那日她离去的身影,无端端心如刀绞。他不知为什么,总觉着,她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再不能回到他身边。更令他隐隐恐惧的是,那日她离去,他竟眼睁睁看着,没有去追。

    他知道自己变了。父亲的故去改变了他。无论他是否愿意接受,亦无论他是否有勇气承认。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全然不曾想过,就在那又远又近的地方,高墙的另一端,樱桃树下,花荫浓,太子李晗掌心遗落的花子仍存有美人春卧的娇憨,残局留香映着雪腮枕痕,痴醉亦如飞华,漫天卷地的沉迷。

    他还只是想着,再等些时日,待局势平稳,便请母亲去求王皇后,设法接阿鸾回来。

    七月里,他被母亲唤回旧府,见到贵为太子良娣的表妹谢妍奠雁亲临,听她们谈论婚嫁之事,他依旧很茫然,好似在听旁人闲话。四年了。从认定她那一刻起,一晃已近四年。有些东西早已长成了潜意识里的根深蒂固,于是理所当然地拒绝接受任何与之相悖的讯息。

    直到谢妍意味深长地与他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个做阿姊的自会照应着表妹,只盼表兄也要多照应着娘舅家些才是。”

    他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猝不及防地,胸腔内一阵紧缩痉挛,摁着心口低下头去,吓坏了母亲。

    他撑出笑容来回看向错愕的谢妍,咬着牙应她:“良娣太客气了。”

    他又向母亲推说,天热气闷不适,要先行下去歇息。

    才步出门外,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他一阵晕眩。

    他终于撑着廊柱惨笑,冷汗顺着额角淌落。

    好痛。

    他本以为自己已忘了,原来心痛,可以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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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六 鸩心酒

    玉粟宝钿,花子朱唇,乌云髻坠青梳斜,小山眉间额黄绘;绾臂金钏,碧纱铃裙,五晕罗丝金泥帛,金缕衣上香蝶飞。

    那风华绝代的少女在玉殿宫廊间缓行,披衫广袖,披帛如羽,裙脚小铃声声,好似新莺相随。

    迎面而来的小宫娥侧避福礼毕了,好奇地抬头张望,切切私语。

    “可真美!就快比上前年东阳公主的百鸟嫁衣了!听说,那支掌梳是拿青犀牛角做的,十分珍奇,可抵千金呢!这样的东西,莫说各宫妃主、嫔主、贵人,连皇后怕是也未必有罢。太子殿下也没给太子妃,也没给谢良娣,偏就给了她了——”那小宫娥看得杏目不瞬,满眼艳羡。

    另一个飞眼瞥了已渐远去的女子,轻啐一声,“有什么呀,仗着皇太后宠她呗。之前缠着吴王殿下,这会儿又改攀上东宫。别说三年的孝,这才一年呢,就整日盛装华服轻歌曼舞了——”说到此处,她忽然噤了声。那女子似什么都听见了,竟回首看着她们。两个小宫娥吓得向后一缩,慌忙又低下头去,良久,再没了什么动静,才小心翼翼又抬起头,长出一口气,却见那女子已走得远了。

    墨鸾坐在铜镜前,去了钗环,将一头青丝披散。她又轻轻转了转臂上金钏,皓臂消瘦,轻而易举便退了下来。她将那金臂缠扔在妆奁前,斥退侍人,挪步倒在榻上,蹙眉阖目,轻压着太阳穴。

    白日,谢良娣又请她往东宫品茶。

    谢妍有心促成她与太子李晗,是想要她这个“表妹”做“自己人”,才好与太子妃宋璃分庭抗礼。

    而她,只是为了白弈。

    自大司马白尚故去,匆匆又是一载。这一年来,她觉得自己像个伎子,在一方纸醉金迷的舞台上变幻脸谱,或哭,或笑,悲喜却不是自己的,甚至连疲惫也不是。只有热闹退场,夜深人静,独自对着冷壁青灯,她才能倒下,从指尖到发梢,乏力得一动也不想动。

    她很累。

    再难听的闲言碎语,也都听够了,那一双廊间小婢,不过是最青涩的。

    她伏在榻上,小心翼翼从玉枕中取出那支琉璃簪,捧在掌心,轻抚,而后终于叹息,将之贴在唇上。

    他近来可还好呢……听说,前阵子,有胡人扮作马贩子进入神都,企图在春狩时谋刺宅家,被他破获了。他又立了大功。胡人重伤了左羽林上将军。这位置是要空出来了……?

    她坐起身来,怔了好一会儿,将那琉璃簪用棉纱包好收回枕中去。

    这位置若真空出来了,不能给别人,尤其是那宋二。

    她坐回梳洗床上,对镜要重整发髻。

    忽然,铜镜晕影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映了出来。

    他躲在对角的山水高屏后,似乎并未想到镜子已暴露了他的行藏,依旧从屏风后探出个小脑袋来,睁大了眼张望。

    她眉梢微动,终于笑起来。“这是谁家的小郎君?这就学会偷看姑娘梳洗了,再过二年,还不要偷燕脂吃?快给绑回家去,交家大人管教!”她索性不盘髻了,转身侧坐,故意板起了面孔。

    那孩子见被她发现,忙乖巧扑上前来,双手抱住她胳臂。“姨姨别恼,阿宝知错了。”他蹭着墨鸾,十分讨好地望着她,撒娇甜笑:“阿宝替姨姨画眉赔罪。”说着,他便伸手去抓镜前黛笔。

    “胡闹!”墨鸾笑出声来,劈手将笔夺了,转身佯怒嗔道:“世子怎能替阿姨画眉。任大学士不教你这个罢?”

    李飏笑嘻嘻地缩回手,机灵模样甚是可爱。

    这孩子如今也七岁了,着实长高了不少。年前李宏请圣上旨,让他拜了任修为老师,以上学为名将他从庆慈殿接了出去。太后也不好反驳,便允了。但李飏孩子心性,全不明白父亲一番苦心,哭闹着不肯走,之后但凡得空,便要偷跑回来看望墨鸾。对此,墨鸾又是忧心,又是感动,却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无奈笑叹:“世子怎么又跑来了,功课都做好了么?”这孩子自幼丧母,大抵是寻着了寄托,便十分的眷恋。

    “都做好了。”李飏认真点头,仍旧抱住她不放,“我想姨姨了。”他将脑袋抵在墨鸾臂上,像只小兽般偎在她身旁,一手却又抓起那只缠臂金,嘟嘴道:“不画眉,帮姨姨戴钏儿总可以罢?”

    “怎么尽摆弄些女儿家的物什!”墨鸾哭笑不得,又给他夺了,转身对镜盘髻,一面劝道:“世子要多上心在文韬武略上,将来做个国家栋梁。”

    “就像十二姑丈那样么?”李飏趴在一旁,捧脸,看她将青丝高高盘起,忽然便如此问。

    墨鸾原本双手已有些酸乏,被他这么一问,险些把不住。她停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是啊。还有你阿爷呢。”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应着,一只手扶住发髻,一只手打开妆奁,挑选一只插发钗。

    忽然,她眼前一亮,不禁奇出声来。

    奁中有一颗明珠,光泽莹润璀璨,其辉清澈,将其余宝饰也映亮了三分。

    可这珠子不是她的。她从未见过。

    墨鸾心中惊奇,以为是李飏逗她,正待要问,不料,李飏却已将那明珠捏在手中。

    只见李飏将珠子笼在掌心,另一手扣出圆弧,对着眼一看,惊道:“姨姨,这是颗夜明珠呢!”

    “阿宝,这珠子不是你拿来的……?”墨鸾由不得心下一震。

    李飏全没往深处想,只摇了摇头,就取了支钿筐来,将那珠子嵌入,串在一支条钗上,递给墨鸾:“姨姨用这个盘髻呀,多好看!”

    “这怎能戴在头上!”墨鸾又好气又好笑,不接他的,另选了只小珠条钗盘住发髻,将那夜明珠取在掌心细细地看,心中蹊跷难明。

    为何她的妆奁里忽然多出这样一颗夜明珠来?这珠子大如杏果,光泽莹润剔透,不掺半分杂色,必是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这么来历不明的,岂不怪哉?

    她正疑惑,忽然,却听屋外有人声来。

    李飏听见声响,一下子惊跳起来。

    墨鸾亦是一惊,忙放下那珠子,将李飏推至屏风后藏了。

    每每李飏来看她,都是偷偷来去,不叫太后知道,否则,免不了又要被巧立名目留下。

    才将李飏藏好,已有几名宫人进屋来。

    为首一名是太后身旁的新尚宫,领着几个小婢向墨鸾施礼。

    墨鸾还礼毕,正待开口问她们所为何来。

    冷不防,却听一个小宫女惊呼:“这不就是太后殿下那颗夜明珠么?”

    一语惊人。

    墨鸾倒抽一口凉气,瞬间,心已沉底。

    她被带去见太后。宫人们拧着她双臂将她摁跪在地,便似对待囚犯。

    那都是太后的心腹近侍。

    “我记得告诉过你,你要听话。”太后把玩着那颗夜明珠。

    殿中光线昏暗,只有那颗珠子是亮的,也不知究竟是星光还是鬼火。

    墨鸾低着头,唇角却绽出笑意,悲凉顺那一抹微扬弧度弥漫至心底。“皇太后殿下还要儿听什么话。”她淡淡应声。

    猛地,太后握着明珠的手一紧。“还这么嘴硬。”她冷哼一声,示意宫人端上一壶酒。“从今往后,你乖乖的跟着阿婆,留在阿婆身边,今晚上,就什么也没发生过。”她语声低缓,一面说,一面亲自斟了一杯酒,而后,静看着墨鸾。

    墨鸾惨然一笑:“皇太后殿下想要儿如何,还不是一道旨,何必大费周章。”她心已如水凉。这分明是欲加之罪,只为胁迫与她。一年安宁,不过是暴风骤雨前的宁静,观望的观望,蛰伏的蛰伏,而今,高位有悬,重兵待主,便风雨又起了。

    太后眸色陡然涨满,攥紧明珠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似在强压情绪。好一会儿,她才又安静下来。“就算你连死都不怕,你便不怕传扬出去?”她盯着墨鸾,嗓音中已有掩不住的尖刻。

    墨鸾不禁自嘲。她当然怕。但她怕又如何?太后若要说她是个贼,那她便只能是个贼,谁还能够置噱。可这个女人,难道真要辱蔑自己的外孙女儿是贼么?就算旁人不知,自己的心呢?眼眶湿涨,墨鸾别过脸去,只盯着窗棂,咬唇沉默。

    那倔强的姿态,像绝了她的母亲。

    太后忽然就暴怒起来,扬手,将那夜明珠狠狠向墨鸾砸去。

    墨鸾只觉额角剧痛,跌倒时以手去掩,湿热粘腻已淌了下来,迷了她的眼,视线一片绯红。

    “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你背叛的究竟是谁!”太后掐住墨鸾下颌,嘶声的怒吼。她双目赤红,抓起那杯酒就往墨鸾嘴里灌。

    酒汁滚烫苦涩,不知是落入腹中还是呛在了肺里,墨鸾激烈地咳嗽起来。求生的本能令她奋力挣扎,但怎样也挣不脱桎梏。那酒仿佛会燃烧,灼得她腹脏刀绞般痉挛。

    “阿婆!”她跌倒了,蜷起身子,终于哆嗦着叫出声来,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颤抖着想要抓住什么,却无力地落了空。眼前红一阵黑一阵,大块大块,好似龟裂碎片。

    不能相信。

    她的阿婆,竟真将那酒灌进她嘴里。那炙心的鸩酒。

    可她又有什么权利去责怪?

    你背叛的究竟是谁?

    那几近凄厉的最后一问,她根本无从作答。

    “阿婆……!”

    她又唤了一声,跌在地上,哀哀地望着她的外祖母。鲜红从她唇边滚落,宛若三途红莲盛绽,繁华妖冶,哀色浸漫。

    眼前有大片氤氲蒸起,恍惚,她似又看见了白弈。他在唤着她,满目焦紧。她怕得想立刻奔回他怀抱躲起来,却怎样也无法靠近,连声音也发不出。直到她累了,彻底的累了。

    她终于仆倒了下去,再没了动静。

    瞬间,太后眸中的火光熄灭了。她浑身一震,刹那茫然的恍如稚子。她忽然也跌坐在地,将那宛如睡去的少女搂进怀里,颤抖着试探鼻息。“御医!御医!”她开始尖声大呼。

    震惊的宫人们向殿外奔去,才将出门,却又听见她厉呼:“不要找御医!不许去!”

    几名宫人呆呆站在门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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