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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士-第2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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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冕:“首辅,难道就不管了?”

“对,暂时不要管。”杨廷和道:“先看看张璁究竟在说什么,看看陛下又是如何应对的,我等再做下一步打算。对了,通州那边才是要紧。兴王太后老呆在通州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早一天接进宫来才好。所谓夜一长,梦就多,耽搁不得。对了,孙淡那边还得找人去谈谈,让他说服太后早一点进城,毛澄没有主意,孙淡应该能想出法子的。”

毛纪却道:“孙淡未必肯去做这件事。”

“无妨,孙淡虽然是天子近臣,可胸有正气,未必肯看到朝廷政局面这么恶化下去。他又是天子近臣,他说的话,陛下也肯听。”杨廷和想了想:“找时间,让杨慎同他深谈一次。”

“如此也好。”蒋冕还是一脸恼怒,不住大骂:“黄锦老贼,黄锦老贼,竟然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来,我等若不还击,反灭了正人君子的士气。不成,觉得不能由着他这么干下去。首辅,我等不能就这么坐视啊!”

杨廷和问:“蒋相打算怎么办?”

蒋冕一愣,一时倒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毛纪冷笑:“怎么没有法子,黄锦他们不是弄了个《四海赌坊》吗,封了它就是了。没有赌场的收入,看他黄锦拿什么来收买人心,看他黄锦拿什么来行云布雨。”他现在是惟恐天下不乱,我现在过得不舒坦,大家都别想舒坦。

杨廷和想了半天,点点头:“成,就这样。那个赌场害得不少百姓倾家荡产,民愤极大,早就该封了。”

第三百九十章 嘉靖的狂喜(四)

黄锦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莫名其妙地就被文官们给恨上了,在三大阁老看来,张璁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又没有职权,在京城这七品六品官多如狗的地方,张璁根本就不算什么。

小小一个在吏部观政的新科进士居然敢伏阕上书,实在冒险。换成其他人,肯定会考虑,若这事的后果究竟会怎样。一旦应对不妥,罢官免职还是轻的,被直接打死在驾前也有可能。

若不是有强力人物撑腰,张璁他敢这么做吗?

黄锦,也只可能是黄锦,才有能力保护张璁,让张璁胆敢行此逆天之事。

明朝的文官系统能力极大,有掌握着社会舆论,黄锦这会算是捅了马蜂窝。可惜他并清楚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也不清楚这祸水怎么就引到自己头上来了。

此刻的他非常之得意,进了玉熙宫精舍,黄锦就笑眯眯地站在皇帝身边,用欣赏的目光看一会儿张璁,有用挑衅的目光看一会儿孙淡。

孙淡好象也被黄锦给压制住了,默默地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说。

“臣张璁磕见陛下,惊扰圣驾,万死!”一进屋,张璁就跪在地上,将他重重地磕了下去。他额头上满是鲜血,一磕头,就在地上留下一道红得触目惊心的印记。

黄锦忙对嘉靖道:“陛下,我看这张璁身上的伤不轻啊,再这么跪下去,只怕等下就起不来了,也没办法回万岁爷的话。”

嘉靖心机深沉,他心中虽然激荡,却也不多说,只点点头。

黄锦道:“张璁你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张璁站了起来,竭力地挺直腰杆。

他虽然浑身是血,看起来非常狼狈,可这一站,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嘉靖看得心中一阵欢喜,心道,此人的风度气质倒是不错,已与孙淡杨慎比肩了。只可惜孙淡和杨慎实在傲气,有的时候未免不为朕喜欢。倒是这个张璁行事甚为从容,也知道畏惧天威,是个可用之人。

嘉靖朝黄锦看了一眼,平静下心绪,说:“黄锦,把张璁那份折子念一念。张璁干冒大险来上书,肯定要什么要紧事情。”

“是,臣这就念。”说完话,黄锦清了清嗓子:“……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

他本就没什么文化,张璁这篇文章写得本就极好,其中也用了不少典故。黄锦是一概不知,他虽然生在深宫,可却长在安陆,有极重的湖北口音。这一念起来,虽然也通顺,可乡音实在太浓,听得人心中不畅。张璁这好好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在他口中读出来,却变得有些不是味道。

皇帝虽然能听懂黄锦说什么,可他如今好不容易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自然是希望越多人知道越好。如今,屋中有十来个太监侍侯者,这些人可听不懂黄锦究竟在念什么。

所谓快乐要与人分享,才是双倍的快乐。

皇帝见黄锦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心中就不乐意了。面色一沉没,“行了!”

黄锦愕然地闭上嘴巴。

嘉靖指了指孙淡:“你来念,朕喜欢你的声音。”

孙淡在读书的时候好歹也当过两天播音员,虽然是校广播站的主持,可怎么说也练了一口不带口音的标准普通话。堪称字正腔圆,穿透力极强。能够在一个大礼堂里,不使用扩音器材,让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想当年,为了练习播音,孙淡可没少下功夫。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家庭可以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的真本事。为了有一技傍身,孙淡曾经拿一张纸竖在自己嘴前练习发音。一篇千字文读完,纸上也不带一星半点唾沫。

见皇帝这么说,在屋中侍侯的十几个太监都知道皇帝对黄锦的乡音非常不满意,虽然不敢笑出声来,心中却都是直乐。

黄锦一张脸变得通红,只得不情愿地将折子递过孙淡。

孙淡有意让黄锦出丑,接过折子只看了一眼,就有递还给黄锦。

众人见孙淡如此举动,都是一愣,连皇帝也不解地看了过来。

其实,张璁这份折子就是孙淡捉刀写成的,自己脑子中的资料库中就现存了一篇幅。他才不耐烦拿着稿子念呢,又有心买弄,提高声音念道:“廷议执汉定陶、宋濮王故事,谓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夫天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

《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汉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预立为嗣,养之宫中,其为人后之义甚明。故师丹、司马光之论行于彼一时则可。今武宗无嗣,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著为人后之义。则陛下之兴,实所以承祖宗之统,与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较然不同。议者谓孝庙德泽在人,不可无后。

假令圣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无后兄之义。且迎养圣母,以母之亲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恐子无臣母之义。

《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圣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其父母之义。故在陛下谓入继祖后,而得不废其尊亲则可;谓为人后,以自绝其亲则不可。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汉文承惠帝后,则以弟继;宣帝承昭帝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乎?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立圣考庙于京师,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圣考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嘉靖没有关门闭户的喜欢,门窗都大开着。孙淡的声音洪亮地从屋中传了出去,在玉熙宫中扩散开去,几乎在同时,上百内侍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分奏折,也明白这个折子中所代表的意思。

在为张璁竟然敢于写这份折子的同时,也惊讶于孙淡充沛的中气和标准的官话。这口音,已经不属于任何一地的方言,标准得让人毛骨悚然。

屋中的皇帝和太监们也是非常吃惊,这个孙淡只看了一眼张璁的折子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果然是今科的状元公,这分本事还真不多见。

张璁这份奏折认为嘉靖即位是继承皇统,而非继承皇嗣,即所谓“继统不继嗣”,皇统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继不可,而且汉定陶王、宋濮王都是预先立为太子,养在宫中,实际上已经是过继给汉成帝和宋仁宗,“其为人后之义甚明”。张璁建议嘉靖仍以生父为考,可在北京别立兴献王庙。

这一篇奏折有理有据有节,又有典故可依,直接说到嘉靖的心坎中去了。

他悚然动容,猛地站起来,眼中有眼泪落下。他一步走到张璁面前,扶住他的手,道:“有张卿的奏折,吾父子获全也!”

张璁心中一松,知道这风高浪急的一关总算闯过去了,想起刚才所吃的苦头,想起身上的斑斑伤痕,他心中一疼,眼泪也落了下来。

透过迷朦的泪眼,他仿佛看到锦衣玉食的未来,看到了光明通畅的前程。

而就在远方,孙淡朝他眨眨眼睛。

这一切,都拜孙静远所赐,是他早已经计划好了的。

说起智谋与才华,张璁不如孙淡多也!

看到张璁落泪,嘉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人君礼仪,就松开他的手。道:“来人,赐予张卿座。”

早有两个太监抬着椅子走上前来,扶张璁坐下。

张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恩宠,坐在椅子上,激动得浑身乱颤。毕竟是古人,君臣父子那一套已经深入骨髓。此刻受到皇帝礼遇,张璁连效死的心都有。

他身体一阵发颤,只觉得屁股上的椅子软软得毫不着力,身子不住往下滑。头上鲜血也不停往下滴,和着泪水,满面纵横。

嘉靖心中的狂喜难以遏制,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大笑一场。只是,作为一个皇帝,他也不可能有私人空间。见张璁浑身是血,他忙大叫:“来人啦,传太医过来,给张卿疗伤。对了,给他一身新官服。”

“陛下啊!”张璁激动得放声大哭,又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嘉靖也是温言抚慰了半天,这才让张璁平静下来。

很快,太医就过来替张璁包扎完毕。

张璁换上了一身新官服,这才精神起来。

嘉靖又问了张璁几句话,张璁适时说自己以前在京城寓居的时候同黄锦本就相熟,受黄公公照顾颇多。如今,陛下为皇考一事烦心,他张璁见黄锦成日唉声叹气,心中不忍,这才冒险上书,死罪,死罪。

嘉靖着才明白过来,高兴地看着黄锦,用亲热的语气道:“黄伴,你很不错。”

黄锦见张璁将功劳分了一半给自己,心中欢喜:“多谢陛下夸奖,这是臣应该做的。”

黄锦又忍不住得意地看了孙淡一眼,孙淡还是那副恬淡的神情,就那么站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今天,黄锦可算是彻底压了孙淡一头,心中本应该得意的。可不知道怎么的,一看到孙淡这副表情,黄锦心中疑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这可不像是他孙猴子呀!”黄锦心中嘀咕。

第三百九十一章 青萍

张璁这次突然闯到西苑伏阕上书,让朝臣非常意外。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朝的这么多人。而人心总是微妙的,不可能没有不同的声音发出。只不过,张璁在朝臣异口同声反对封嘉靖的父亲为皇帝的时候站出来,其意义对置身于这一政治事件中的人也各不相同。

在皇帝看来,这是一个值得好好把握的契机,如果操作得当,未必不能给自己父亲一个名号,也可以通过这一事件树立皇帝的权威。

对于张璁,这是一次飞黄腾达的良机。而黄锦也有意借此巩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荣宠,借势同孙淡和毕云、陈皇后他们都。

至于孙淡,心中早乐开了花。没有人比熟知历史的他更知道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的厉害,黄锦要想借势,不被天下读书人的口水淹没才怪。将来百年之后,这家伙未必不会上佞臣传。一切都在自己的计算之中,一切都朝着孙淡所计划的那样向前推进。

这件事表面上看是张璁的个人行为,也仅仅局限在皇考问题这个方面,但实质是皇权和相权之争。

只不过,张璁的出现让一切都彻底摆在了桌面上。

这也算是嘉靖皇帝同朝臣的第二次交手。

第一次是在正德十六年上半年,也就是嘉靖刚继位的时候。按照内阁首辅杨廷和、礼部尚书毛澄的意见,朱厚熜“宜称孝宗为皇考,至于他的生父和生母,皇帝则一律改称侄皇帝。”

而将益王第二子朱厚炫,继兴王太后,袭封为兴王。这番绕来绕去的称呼,既拗口又费解,其实说白了,就是要将朱厚熜过继给孝宗而正式成为武宗的弟弟以承继皇位,因为朱厚熜是根独苗,所以又将益王之子朱厚炫过继给嘉靖的父亲朱祐杬,继承王位。

对于像孙淡这种现代人来说,可能认为这些大臣费尽心机搞的这番移花接木之举,完全是脱裤子放屁。其实不然,中国封建文化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名正言顺,在皇位继承这个重大问题上则更是如此,这是维护封建王朝统治秩序所必须的。如果承继大统者不能做到名正言顺,就有可能被认为有篡位之嫌。

封建伦理这一套对古人而言,那可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千万乱不得。

当时,嘉靖一看到杨廷和于毛澄的奏折之后,心中固然恼怒。可他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知道自己刚做皇帝,根基不稳,皇权不璋,也不和大臣们直接冲突,只是做出思考状,沉吟良久,道:事体重大,再讨论讨论吧。

然而,在复议过程中,毛澄等依旧坚持前议,并且高喊“为人后者为之子,自天子至于庶人一也”。对此,嘉靖的批复仍然是“再去讨论”。

其实,嘉靖“再去讨论”的意思很明确,是要听他所想听的另一种声音。

如今,张璁终于出现了,也说出了皇帝想听的声音。在这份奏折中,针对“为人后者为人子”的说法,张璁反驳道:如果兴献王健在并且即位的话,难道兴献王也要做孝宗的儿子么?朱厚璁所继承的大统,实际上是太祖之统,是来自祖父宪宗的。张璁进一步议论道:现在要迎养圣母来京,称皇叔母的话,就要讲君臣之礼了,难道圣母要做皇帝的臣子?且长子不得为人后!

这一席话可说是说到嘉靖的心窝子里去了。

等这一天,他已经等得太久了。所以,一旦听到张璁的奏折,皇帝也忍不住流下热泪,喊出了“我父子今日今日总算可以团聚了”的话来。

“好文章,好文章,果然是江南名士,张璁你写得不错。”嘉靖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脖子上的半点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心情极佳,道:“孙淡你念得不错,过目不往,铿锵有力。”

孙淡笑了笑,也不说话。

倒是那张璁听到这话,却激动得掉下泪来。

皇帝高兴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道:“有了这篇文章,总算可以给杨廷和他们一点颜色看看,看他们还有何话要说?孙淡,黄锦,你们议一议,看这事接下来该怎么办?”

孙淡随口道:“臣没有什么主意,一切但凭陛下一言而定。”他只当自己是一个看客,哪里还有插上一脚的心思。

黄锦则是一个草包,他如今但凡遇到大小事务,都一概交给陈洪办理,自己也懒得动脑筋。此刻陈洪不在自己身边,被皇帝这么一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讷讷两声,无奈地回答:“臣是个直性子的人,忠字当头,自然是陛下说什么,臣就去做什么呐!”

见两个最亲密的大臣都没主意,嘉靖心中不快。不过,强烈的兴奋让他心中的不快很快被冲淡了。既然孙淡和黄锦都没有主意,且问问张璁。

皇帝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张璁:“张璁你说说。”

皇帝这一问,正中了张璁的下怀。他这次干冒奇险来闯宫,可说是豁出去了。自然是希望将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不怕闹,不怕乱,就怕默默无闻地死去。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张璁内心中虽然万分激动,可表面上看起来却十分平静。他摸了摸胡须,道:“其实,陛下父子不能相认一事已激起了群臣和天下百姓的不满,只不过杨首辅权势极大,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自然有正义之事群起响应。依臣看来,陛下可将臣这篇奏折以邸报形式发下去,让百官评叙,让天下人看看谁是谁非。真理不辩不明,这事辩一辩不就清楚了。臣相信,群臣之中,有廉耻明事理的正义之士还是占绝大多数的,还请陛下放心。”

说句实在话,张璁对自己这番话还不相信的。在他内心之中,还是认同杨廷和他们所说的,皇帝应该认孝宗皇帝为父,而只能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自称侄皇帝。如此,皇统问题才算名正言顺。

私底下,张璁未必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愧。

可是,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为了权力,我管他什么公理道义。我张璁就是要手握重权,就是要给那些侮辱过我,损害过我的人一点厉害看看。

张璁这话也算是给皇帝打气,可皇帝听到耳朵里,却是心花怒放。张璁口才了得,这一番话有正好说到他心坎里去。一时间,嘉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所谓的道理和正义都占在了自己一边,而他,大明朝的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道德的高度上。

恍惚中,他甚至看到了这奏折一发下去,群情汹涌,群臣响应,紧密团结在自己身边时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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