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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变形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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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的猪还没有喂呢。”继芳说;“我先家去;你和银针他爹说说话。。”说着继芳就往门外走。
    这自然是假话;村上的人哪有这工夫喂猪的?邵娜说:“继芳。。”意思是要挽留对方。这时候继芳已经走到了外面。她边走边说:“银针也要睡觉了。”邵娜跟着继芳也跑了出去。我听见她们在房子外面站了下来;隔着空地在说话。
“邵娜;你可别忘了我们呵!没事来老庄子上看看。”
“你和银针也要来南京啊!”然后一阵脚步声响;邵娜追在后面说了句:“谢谢你的玉米饼!”之后她就回到了草披子里。
    我当然明白继芳的意思;她是想让我和邵娜单独道别。她让我来这里就是这个目的。现在人送到了;任务已经完成;继芳就先走了。
    我当然也想这样;和邵娜单独话别;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面觉得十分别扭。唉;他们总是这样;把我推来搡去的;也不打声招呼;使我陷入无法自主的境地。当年;把我和邵娜分开、让我和继芳在一起他们是这样干的;现在;仍然是一种强迫;说是阴谋也不为过。
    房子里只剩下了我和邵娜;她的行李还没有捆完。但我们已经不捆了。捆了一半的行李散开来;绳子也已经松了。我甚至觉得;刚才邵娜一声不响地捆行李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此刻;她靠在福爷爷的棺材上;两眼不加掩饰地盯着我。我在想;邵娜是否会扑过来一把把我抱住呢?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并没有谁要把我们撮合在一起;那不过是我的一个错觉;一厢情愿而已。并没有人要那么做。还是那句话;明天的这个时候;邵娜已经在南京了;而我仍然会在老庄子上。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问邵娜:“这次是什么单位招的工?”
她说:“鼓楼区建筑大队。”
“你要去爬脚手架?”我有些吃惊。
    “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邵娜说。
“也是呵;你是我们大队上最后走的知青;听说大招工快要结束了?”
突然邵娜有些激动;她说:“还有你;你还没有走。”
“我不能算知青。。”
邵娜就像没有听见:“六年前;我们下来的时候是五个人;只走了四个!”她说。
这倒是实情。可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我不算;我不算;我已经在这儿扎根了。”
“扎根的也已经走了;像楚赵大队的刘洁晨。。”邵娜说的是一个女知青;和当地农民结了婚。想必也招工回南京了。
我说:“我有孩子了。”
“刘洁晨也有孩子;比银针还要大呢。”
“我是男的。”
“扎根又不分男女;没有那样的政策。”
我被邵娜逼得无话可说;只有如实相告了:“我也不算是扎根的;又没有正式结过婚。”这真是令人羞愧呀;连扎根都不能算。但总算堵住了邵娜的嘴;她没有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心里想;今天来可不是谈我的事情的;因为谈了也是白谈;不会有结果。邵娜就不一样了。她前途无量;就要展翅高飞;虽说走得有点晚了。
“一年前;晨光机械厂招工就你怎么没有走啊?”我问她。
“大许不是走了吗?”
“我知道。”我说;“听人说;你把名额让给了他;说是来成集招工的晨光厂招工组组长是你爸爸以前的学生?”邵娜笑了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了;还是那么的令人心动。涂着口水的白牙在油灯的灯光里闪烁着;嘴角的笑纹荡漾开去。和以前不同的是;那笑容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愁。“我把名额让给了大许;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邵娜问。
    “你们感情好啊。”说完;我有点后悔。难道说我是在妒忌吗?邵娜说:“你啊!”竟然哭了起来。
    “我;我;我不过是想在你身边多待几天。。”她说。
    邵娜蹲下身去;反身抱住了棺材;伏在上面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那棺材里真的躺着一个死人似的。油灯的灯焰摇曳起来。单薄的衣服下面;邵娜的两片肩胛骨像翅膀那样地抖动着。她的一头黑发披散开;落在棺材盖上;黑过了那口棺材。
    “别这样。。”我说;伸出一只手;想拍拍她的后背。也许;这样的接触才能止住她身体的抖动。但最终;那只犹疑不定的手也没有落下去。
大约过了一分钟;邵娜转过身来;就像趴到棺材上去一样突然。她已经不哭了;并且变得非常沉静。泪水涂抹开来;均匀地贴在脸上;闪烁着;就像是一层透明的塑料。邵娜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那亮光就没有了;收敛到了她的眼睛里。她以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安静的眼神看着我。“罗晓飞;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不由得问。
“你一定要办回南京。你一定要答应我。”
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只要你下定决心;就一定会有机会的。”
“我已经是有家庭的人了;你知道。”我说。
邵娜再次笑了起来;苦涩全无;甚至于明朗。似乎还带着一丝轻微的嘲弄。“你不要想歪了。”她说;“我只是让你办回南京;不是让你抛弃继芳;她也不容易。”说完邵娜就站了起来。“我回南京以后就会和大许结婚。”她说;“我们已经说好了。”
“我知道了。”
邵娜离开了棺材;走到墙角的水缸前;舀了一些水在脸盆里。她背对着我洗了一把脸;然后边整理衣服边走了回来。“你走吧;我还要和福爷爷道个别;明天还要起大早。”
我问:“福爷爷还好吗?我也有几年没有看见他了。”
“病了;在床上躺了有半年了。人老了;恐怕快不行了。”邵娜的口气依然很平静。
    不知怎么的;我也很想去看福爷爷一眼。
    如果这是离别;那就让它们一块儿来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邵娜抬起头来;不无好奇地看着我。她什么都没有说。
    礼寿撩起蚊帐的门;用帐钩勾住。福爷爷躺在床上;一条被头很宽的被子一直盖到他的下巴下面。福爷爷的脑袋深陷在枕头里;胡子稀稀拉拉的;只剩下了一小撮;向上翘起指着蚊帐的帐顶。他比以前瘦多了;两腮深陷下去;没牙的嘴张开着。房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异味儿。福爷爷不仅是生病了;而且就快要死了。
    邵娜在床前蹲下去;捡起床沿上福爷爷的一条枯柴般的手臂;用她的手在福爷爷的手背上摩擦着。“福爷爷。”邵娜呼唤道。
    福爷爷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谁呀?”声音低得几乎都听不见。
    “是我;邵娜。”福爷爷的头向床边歪了歪;想转过脸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礼寿紧张地看着他老子。
邵娜久久地抚摩着福爷爷的手:“福爷爷;明天我就要走了。”
“哦、呵。。”说不清是喉咙里的痰在咕噜;还是福爷爷的回答。
我站在邵娜的身后;这时也俯下身来;叫了一声:“福爷爷。”
“谁啊?”这次的声音很大。大概;福爷爷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了;受到了刺激。
    我说:“我、我。。”似乎也被痰卡住了;不知道该回答“我是罗晓飞”还是“我是范为国”。
只见福爷爷一阵挣扎;在礼寿的帮助下;终于转过脸来。“邵、邵娜的对象;人、人才不错。。”福爷爷终于可以说话了;但他都说了些什么呢?
“两、两口子;守守着日子;好、好好过吧。。”我不禁觉得头晕目眩;时空顿时错位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呵。邵娜将她的脸埋在福爷爷的手心里;又呜呜地哭开了。
显然福爷爷是老糊涂了;神志不清。但你不得不承认这老头儿的魔力;即使是快死了;也能搅得你心里面翻江倒海。
    “闺女呀;莫难过。”这回福爷爷是完全清醒了;竟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礼寿赶紧跑过去;将一个圆硬的老式枕头塞在他爹的腰后。邵娜也爬起来帮忙。终于把福爷爷扶了起来;在床上坐好。福爷爷呼呼地喘着粗气;但脸上有了光彩;眼窝也不那么深了;能看见里面的眼神了。
    “都是报应啊;上辈子你、你欠他的!”福爷爷指了指邵娜;又指了指我。
    我想说:“不是那么回事;这么说没有根据。”但福爷爷不容我开口。
    他继续说道:“他欠为国的!”说着;手往我的旁边又是一指;就像为国也站在边上。吓得我更不敢吭气了。
    “都是报应;都是有因缘的!”福爷爷说;目光越发地炯炯有神;简直是睛光四射。
    考虑到他刚才还奄奄一息;眼前的光景实在是有点儿非比寻常。
只听邵娜顺从地说:“我知道了。”
37
邵娜走后;我感觉到了巨大的平静;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以为我会有所牵挂;但是没有。这种平静只有当它降临的时候我才知道;也才知道;在此之前我是不平静的。
    邵娜没走的时候;我们早已经不再见面了;我也很少会想到她。但她总是在那儿;在村子上;我摆脱不了干系。这一点邵娜比我更清楚;所以她说;当年把招工的名额让给大许;是为了在我身边“多待几天”。只要她还在老庄子上;就是在我的身边;哪怕;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呢。现在好了;她回了南京;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就像是有一扇门关上了;把邵娜永远地关在了外面。就像是她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比从来都没有存在过还要来得彻底。回应到我的心里就是平静;惟有平静。
当然;这不应该是距离造成的。南京到梦安也不过五百多里的路。隔绝是上升和堕落之间的差距形成的。招工回城的邵娜必将前途无量;有如身在天堂;自然是深陷于自留地上的我所不能企及的。我们之间相隔何止千万光年呵!夏天的时候;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乘凉;星河不免璀璨。我总觉得邵娜是在一颗星星上。
    她在那上面;而不是在南京。星空之浩瀚、星辰之遥远给人的感觉就不是思念所能容纳的了;甚至也算不得空虚。它只能是那种叫做平静的东西。
我倒是经常会和继芳说起以前和邵娜在一起的事;会说起很多细节;而不需要有所顾忌了。当然我不是故意说的;是那些事已经不重要了;不再是某种可以触摸的现实。就像说故事似的;和我的女人唠叨句把两句;她也听得津津有味;何乐而不为呢?如今不仅是老庄子上;整个成集公社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我虽然没有做过调查;但现在去成集街上赶集;已经很难见到知青模样的人了。工农饭店里冷清下来;再也没有知青在里面聚会了。欢声笑语已然不再。只是一年的工夫;老于他们就走得没有了影子。不仅工农饭店里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也没有人传播他们的英勇事迹了。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是一个知青;比如说是罗晓飞;孤单一人地留在农村;肯定会感到寂寞难耐的。就因为我是为国;对各大队知青的离去感到的只是平静;更加的平静;说快乐也不为过。现在;我再也不怕在什么地方碰见他们了;不怕他们认出我来了。因此我的活动范围不禁变大了;尤其热衷于去成集街上赶集。 
   公社人保组听说已经撤销;王助理他们也不见了踪影。即使碰见他们并被认了出来;我觉得我也不怕。原来这么多年来;我畏畏缩缩地做人;藏头夹尾地生活;怕的只是一种人;就是知青。这也是我没有料到的。
    老庄子上;包括我们的国家自然发生了很多事。有些事不可谓不大。我有所震动;但却无法真正搅扰我内心的平静。
    首先是福爷爷死了;他的寿材终于派上了用场。出殡那天;老庄子上的人倾巢而出;葬礼的规模空前浩大。不仅我们村;其他生产队上也都来人了;毕竟;福爷爷是大范“所有贫下中农的长辈”(邵娜语)。大队上专门拨了经费;用于福爷爷的丧葬。那一天;老庄子上纸钱乱飞;人们抬着纸人纸马;招魂幡摇曳;一路向老坟地而去。放下棺材后;土坑边上摆上猪头三牲、七碗八碟;燃放了无数的鞭炮。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一地雪白地跪满了老坟地。
    还请来了一帮吹鼓手;那凄惶的唢呐吹得人纷纷落泪。我也很难过;因为我的命运是直接和这个人有关的;无论好坏;都是按照他生前的意思一手安排的。
    所有迷信的玩意儿那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以此方式庆祝一个富农分子的逝世(都说是喜丧;值得庆祝);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这不禁说明了一件事:国家的形势的确是变了。
    “四人帮”被粉碎了;中央文件在福爷爷弥留之际传达到了大范大队。开会的时候我也去了;因为可以记工分———这会儿我已经不怕见任何人了。我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还知道是一件好事。但究竟好在哪里?却不是很清楚。毕竟在农村待了这么多年;政治神经不那么敏感了。老庄子上的人也觉得是一件好事;因为听完传达他们并没有不高兴;至少是有话题了;有故事可说了。晚上;我和为好还喝了酒;以示庆祝。第二天我余兴未减;跑到瓦屋里去找礼九。也没有谈“四人帮”的事;两个人只是谈天;天南海北地胡吹一通。我只是觉得那天的吹牛尤其尽兴。
    这两件大事后;老庄子上的日子照旧。只是领导班子做了调整;礼贵退了下来;仁军接任生产队长。但这是仁军的大事;并不是村子上的大事;更不是国家大事。
    退下来的礼贵;渐渐的就变成了福爷爷。
    现在;队上所有的事都得听礼贵的;他比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说话更算数了。礼贵不怒自威;也慢慢地像福爷爷一样地深居简出了。
    再说我们家。
    正月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背上了书包;每天兴颠兴颠地往大队部的小学跑。我给正月子起了一个学名;叫做“范仁学”;说明了我的期待以及良苦用心。上学所需的钱不用担心。我们家的园子已基本建设完毕;自留地上出产源源不断;几乎每逢赶集都要挑些东西去成集街上卖。我养过蚕、养过土鳖虫、勺过粉;副业搞得五花八门;各有成效。不仅能抵得上我不上工挣的工分;还能养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为好家也跟着沾光;我们两家的日子基本上是伙着过的。我也曾经想让他家的三个闺女去上学;为好不同意;说是反正以后是婆家的人;上了也是白上。大闺女出门在即。因为我们家好歹也算是老庄子上的富户;讲究个门当户对;选择的女婿家里也颇为殷实。对这门亲事为好两口子包括大闺女本人都很满意。总之;这日子是上了轨道;往好的方面走了。这也就够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操劳;绞尽脑汁。你说呀;庄稼人的日子;能吃饱喝足、平平安安也就足够了。大富大贵是我们这样的人所不能指望的。
    对园子里的事;我也不像以前那么上心了。
    即使不怎么上心;照样运转顺利;甚至于蒸蒸日上。有了闲暇;我就踱出园子的桥口去串门;最经常去的是瓦屋。我去那儿找礼九;天南海北地胡吹乱炫一通。
    对了;我在老庄子上终于有了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无论如何这应该算是一件大事。
    以前;我和礼九也有过交往。生银针的时候;就是他驾着牛车把继芳送到梦安县城去的。
    那会儿;我对礼九不免心存感激;但并没有真正地交心。后来;由于经常感觉到无聊;我也曾去找礼九说过话;那也是因为他经常在外面跑;比起老庄子上的其他人来自然见多识广;有的可聊。我真正把礼九当成朋友是因为一件事。
一天;继芳因为一件小事;动手打了银针。
    并且是那种打法;用一把烂笤帚抽银针的屁股。
    我气得不得了;就去了瓦屋。看见礼九的时候;他正围着闺女忙活;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不禁心有所动;便问礼九:“你一辈子没娶过媳妇?”
“没娶过。”他说。
“你不想娶媳妇?”
“咋不想呢?”礼九说;“继芳前头的男人死了;我还想顶他的窝子呢;没曾想你捡了个大便宜!”
我笑了起来;对继芳的气愤顿时就烟消云散了。“是吗?”我说。
“我说笑话呢。”礼九说;“我、仁军、大秃子;哪个不想顶为国的窝子?我是长了一辈;仁军小了一辈;大秃子不成个猴子耳朵;肥水可不就流外人田了?”
说得我不由得大笑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礼九说:“都是命呵;你的命好;才喂了几天牛;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好女人;我喂了一辈子的牛;什么都没有捞着。”
我和继芳在一起;和牛又有什么关系?当然是有关系的;但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呵。在牛这件事情上我一向比较敏感;于是画蛇添足地说:“我可没有碰过闺女。”
“我晓得。”礼九淡淡地说。
    “你咋晓得?”我赶紧追问道。
    “牛只能跟牛配;跟人配;就要疯魔了。”礼九的语调仍然显得很不在意;甚至于有些木讷。
“是人疯魔;还是牛疯魔?”我问。
     “人也疯魔;牛也疯魔。咱闺女不是没有疯魔吗?你也没有疯魔呀。”
“所以说我没有和闺女干过?”
“我也没有干过呵。要是人和牛配不疯魔;我早就和咱闺女配了;也轮不到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呵!”说完;我们两个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捶胸顿足;心中的恶气一扫而光。完了之后我又很想哭。这么多年了;知道包括相信我没有和闺女干过的只有大许、吴刚、邵娜和继芳几个。
    大许和吴刚诬陷了我;不提也罢。邵娜已经回了南京。相信我没有和闺女干过的;整个老庄子上也只有继芳一个人了。现在;礼九竟然说我没有和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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