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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敌人 莫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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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在路边,看着一副副担架小跑着从面前滑过去,担架上的伤兵有的呻吟,
有的哭叫,也有的一声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伤兵不断地将身
体从担架上折起来,嘴里大声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伤兵的
一条腿没有了,黑色的血从断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窜出来。伤兵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他的挣扎使前后抬担架的民夫身体晃动,担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儿,前后撞击
着民夫的腿弯子和膝盖。

    担架队漫长得像一条河,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但终于过完了。她铁了心地认为
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担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担架队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
断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追赶上去。

    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
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
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
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
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
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
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
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
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
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
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
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
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
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
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场院里的,
除了几个看守的民夫,便是死去的士兵。天依然阴沉着,但西边的天脚上出现了一
片杏黄的暖色。零星的枪响如同秋后的寒蝉声凄凉悲切,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天际,
然后便如丝如缕地消失在黄昏的寂静中。还是没有风,轻薄的雪片在空中结成团簇,
宛如毛茸茸的柳絮,降落在死者的脸上。她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死人,从一具尸体前
挪到另一具尸体前。为了看得更加真切,她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他们脸上
的雪花。她感到自己手上那些粗糙的老皮,摩擦着那些年轻的面皮,就像摩擦着绸
缎。有时候她发现一个与儿子有点相似的面孔,心便猛地撮起来,接着便嘭嘭狂跳。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儿子,但她总怀疑儿子就在死人堆里,是自己粗心大意把儿子漏
掉了。后来,村长和几个民兵架着她的胳膊,提着马灯,把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
像个撒泼的女孩,身体往下打着坠儿,嘴里大声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
些坏种,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的儿子……村长把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说:大婶子,
你家小林没受伤,更没牺牲,您就放下这颗心吧。村长吩咐民兵硬把她抬到了炕上,
然后大声说:睡觉吧,老婶子,小林没死,这一仗打下来,最不济也得升个连长,
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嗫嚅着:不,你们骗我,骗我,我家小林死了,小林,我的儿,你死了,你
哥也死了,娘也要死了……

    她还想下炕到场院里去找儿子,但双腿像两根死木头不听指挥,于是她迷迷糊
糊地闭上了眼睛。

    二

    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胡同里一阵喧哗。一个清脆的声音问讯着:“这里是
孙小林的家吗?”

    她大声答应着坐起来。然后她感到腿轻脚快,就像一团云从炕上飘下来,随即
就站在了被卸去门板的大门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重量也没有,地面像水,总
想使她升腾起来,只有用力把住门框,才能克服这巨大的浮力。胡同里一片红光,
好像不远处燃起了一把冲天大火。她心中充满了惊讶,迷惑了好大一会,才弄明白,
原来并没有起火,而是太阳出来了。阳光照在邻居家的土墙上,一只火红的大公鸡,
端正地站在墙头上,伸展脖子,看样子是在努力啼鸣,但奇怪的是一点声音也不发
出,公鸡啼鸣的雄姿,就变得像吞了一个难以下咽但又吐不出来的毒虫一样难看。
土墙下大约有二指厚的积雪,白得刺目,雪上插着一枝梅,枝上缀着十几朵花,红
得宛如鲜血。有一条黑狗从远处慢慢地走过来,身后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黑狗
走到梅花前便不走了,坐下,盯着花朵,默然不动,如同一条铁狗。她看到,那个
昨天在场院里见过的女卫生兵手里提着一盏放射出黄色光芒的马灯,身上背着一个
棕色的牛皮挎包,挎包的带子上栓着一个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还有一条洁白的毛
巾。她带领着一副担架从胡同口儿走了过来,清脆的声音就是从她的口里发出来:
“这里是孙小林家吗?”

    她说是的,这里是孙小林家。她的心里有很多怀疑,这个女子,昨天晚上还是
一副嘶哑的嗓子,她像破锣一样,怎么一夜工夫就变得如此清脆了呢?接着她就听
到了墙头上的公鸡发出了撕肝裂胆般的叫声,公鸡也就趾高气扬、充满了英雄气概。
随即她还听到了墙根上的狗叫和邻居孩子沙哑的哭声。从听到了公鸡啼叫的那一刻,
她感到那股要把自己的身体飘浮起来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自己
的身体沉重无比,仿佛随时都会沉到地下去。刚才只有把住门框才能不漂起来,现
在是不把住门框就要沉下去了。随着担架的步步逼近,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脚下
俨然是一个无底的黑洞,身体已经悬空挂起,只要一松手,就会像石头似的一落千
丈。她双手把住门框,大声地哭叫着,企望着能有人来援手相救,但卫生员和两个
民夫都袖着手站在一旁,对她的喊叫和哀求置若罔闻。她感到手指一阵阵地酸麻,
逐渐变得僵硬,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然后她就感到身体飞快地坠落下去,终于
落到了底,并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身体周围还有大量的泥土飞溅起来。她在
坑底仰面朝天躺着,看到一盏昏黄的马灯探下来,在马灯的照耀下,出现了女卫生
兵的涂了金粉一样的辉煌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慈祥无比,与观音菩萨的脸极其相
似,感动得她鼻子发酸,几乎就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随即有一条黄色的
绳子伸伸缩缩地顺下来,绳子的头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疙瘩,很像毒蛇的头颅。她
听到一个声音在上边大喊:“孙马氏,抓住绳子!”

    她顺从地抓住绳子。绳子软得像丝棉一样,抓在手里几乎没有感觉,好像抓着
虚无。同时她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很轻,像一个纸灯笼的壳子,随着绳子,悠悠晃晃
地升了上去。

    女卫生兵身体笔挺地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与刚才看到的菩萨
面庞判若两人。两个身穿青衣的民夫抬着担架站在她的身后,两张脸皮宛如青色的
瓦片。她看到绑成担架的门板,正是自家的门板。门板的边缘上刻着两个字,那是
小林当兵前用小刀子刻上的。她不认字,但知道那两个字是“小桃”。门板上放着
一个用米黄色的苇席卷成的圆筒,为了防止席筒滚下来,中间还用绳子捆了一道,
与门板捆在一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的心头,但这时她的心还算平静,等了
一会儿,那个女卫生兵从怀里将一把金黄色的铜号摸出来时,她知道,最可怕的事
情已经发生了。女卫生兵将那把黄铜的军号递到她的手里,严肃地说:“孙大娘,
我不得不告诉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儿子孙小林,在攻打县城的战斗中,光荣地
牺牲了。”

    她感到那把军号就像一块烧红了的热铁,烫得手疼痛难忍,并且还发出了滋滋
啦啦的声响。她感到自己的双腿就像火中的蜡烛一样溶化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坐
在了地上。她把烫人的铜号紧紧地搂在怀里,就像搂住了吃奶的婴儿。她嗅到了从
号筒子里散发出的儿子的独特的气味。女卫生员弯下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把她
从地上拉起来。她紧紧地搂着铜号,屁股往后移动着,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
女卫生员无奈地摇摇头,低声说:“孙大娘,您节哀吧,我们的心里与您同样难过,
但要打仗就要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女卫生员对着那两个民夫挥了挥手,他们心领神会地将担架抬起来,小心翼翼
地往院子里走去。他们抬着担架从她的面前走过时,她嗅到了儿子身体的气味从席
筒里汹涌地洋溢出来。她被儿子的气味包围着,心里产生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抬
担架的两个民夫个子都不高,担架绳子又拴得太长,过门槛时,尽管他们用力将脚
尖踮起来,门板还是磨擦着门槛,发出了干涩锐利的声响。民夫将担架抬到院子当
中,急不可耐地扔到地上。担架发出一声闷响,心痛得她几乎跌倒。女卫生员恼怒
地批评他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待烈士?那两个民夫也不说话,蹲到墙根下抽起旱
烟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们黑色的棉衣和黑色的脸膛,焕发出一圈死气沉沉的紫
色光芒,光芒很短促,像牛身上的绒毛。青色烟雾从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院子里添了烟草的辛辣气,部分地掩盖了儿子的气味和雪下泥土的腥气。女卫生员
站在她的面前,用听起来有几分厌烦的口吻说:“孙大娘,您的儿子牺牲在冲锋的
队列里,他的死是光荣的,你生养了这样的儿子应该感到骄傲。我们还很忙,我们
遵照着首长的指示,要把牺牲了的本地籍战士送回各家去,您儿子是我们送的第一
个人,还有几十具尸体等着我们去送,所以,我请求您赶快验收,腾出担架,我们
好去送别人的儿子回家。”

    她尽管心如刀绞,但还没到丧失理智的程度。她觉得女卫生员的说辞通情达理,
没有理由不听从。于是她就站了起来,往担架边走去。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像
高歌样的哭声在大街上响起来。哭声进了胡同,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大门外。
她擦擦眼睛,看到那个用一条白色的手绢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哭了来的女人是铁匠
的女儿宋小桃。小桃身披重孝,腰里扎着一根麻辫子,头上顶着一块折叠成三角形
的白布,手里拖着一根新鲜的柳木棍子。按说没过门的媳妇是不应该戴这样的重孝
的,但她戴了这样的重孝,可见对小林的感情之深。她心中十分感动,随着小桃大
放悲声。

    小桃走到担架前,一屁股坐下,双手拍打着“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把他卷
进席筒的,这怎么可能?他根本没穿这样的衣服,他的连长还亲自把他的大睁着的
眼睛合上了,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话,可以问问他们俩。”她指了指两个抬担架的民
夫。民夫们摇着头,不肯定也不否定。女卫生员着急地说:“你们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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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夫摇着头,躲到一边去了。女卫生员问她:“那么,大娘,您说吧,这是
不是您的儿子?”

    她低下头,更仔细地观看着担架上的尸体,并且努力回忆着儿子的面貌,但奇
怪的是,她竟然记不起儿子的面貌了。

    民兵队长冷冷地说:“好啊,你们竟然把一个敌人抬了回来!你们把敌人的尸
体抬回来了,就说明你们把烈士的遗体抛弃了,很可能你们把烈士的遗体卖了,然
后拉一个敌人的身体来冒充!这可不是个小问题!”

    女卫生员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你胡说!”

    民兵队长把大枪往肩上耸了耸,说:“村长,我看这事得赶快往上汇报,出了
事我们可担当不起!”“别急,”村长老练地说,“也许是临时换了套衣服?这
种事情打扫战场时是经常发生的,去年我就看到咱们的一个营长,穿了一套这样的
衣服在大街上骑马奔跑,头上还戴了一顶大盖帽子。大婶子,你好好认认,这是不
是小林?”

    她努力回忆着儿子的模样,但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

    “打仗前他不是刚回来过吗?”村长说,“小桃,你年轻眼尖,你说吧,这是
不是小林?”他又对民兵们说,“你们也想想,孙小林是不是这个模样?”

    小桃迷惑地摇着头,一言不发。

    众民兵也摇着头,说:“平时觉得怪熟,但这会儿还真记不起他的样子了……”

    村长说:“大婶,您说吧,您说是就是,您说不是就不是。”

    她把自己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士兵青年的脸上,鼻子嗅到一股熟悉的奶腥气。她
畏畏缩缩地将死者额上那绺头发拢上去,看到他双眉之间有一个蓝色的洞眼,边缘
光滑而规整,简直就像高手匠人用钻子钻出来的。接着她看到他的脖子上蠕动着灰
白的虱子。她大着胆子,抓起了他的手,看到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手掌上生着烟色
的老茧。她心中默念着:也是个苦孩子啊!于是她的眼泪就如同连串的珠子,滴落
在她自己和死者的手上。这时,她听到一个细弱的像蚊子嗡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娘,我不是您的儿子,但我请您说我就是您的儿子,否则我就要被野狗吃掉了,
大娘,求求您了,您对我好,我娘也会对您的儿子好的……”

    她感到鼻子一阵酸热,更多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把脸贴到士兵的脸上,哭着说:
“儿子,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村长说:“行了,小唐同志,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感动地说:“大娘,谢谢您……”

    “这里边有鬼!”民兵队长怒冲冲地说:“孙小林根本就不是这副模样,这分
明是个敌人!你们把敌人当烈士安葬,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她看着民兵队长气得发青的脸,说:“狗剩子,你说小林不是这个样子,那么
你给我说说,他是什么样子?”

    “对啊,”女卫生员说,“你说他是什么样子?难道母亲认不出儿子,你一个
外人反倒能认出?”

    民兵队长转身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来说:“这事没完,你们等着吧!”

    村长说:“好了,就这样吧。”

    村长大踏步地往外走去,民兵们跟在他的后边一路小跑。

    女卫生员招呼了一下那两个民夫,急匆匆地走了。两个民夫跟在她的身后也是
一路小跑,好像身后存在着巨大的危险。他们连担架都不要了。但转眼之间女卫生
员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呢绒帽子,戴到她的头上,说:“我差点把这
个忘了,你儿子的连长说,这是你儿子是给你买的礼物,连长说你儿子是个孝子。”

    她感到头上温暖无比,眼泪连串涌出,流到脸上马上就结了冰。

    女卫生员抖着嘴唇,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
那顶帽子,转身就跑了。

    小桃脱下孝衣,夹在腋下,没忘记提着那根柳木棍子,对着她点点头,转身也
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她和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她蹲在担架旁边,端详着他的虽然冻
僵了但依然生气勃勃的脸,大声说:“孩子,你真的不是我的小林吗?你不是我的
小林,那我的小林哪里去了?”

    死者微笑不语。

    她叹息一声,将双手伸到他的身下,轻轻地一搬就把这个高大的身体搬了起来,
他的身体轻得就像灯草一样。

    她将他安放在观音像前,出去拉了一捆柴禾,回来蹲在锅前烧水。她不时地回
头去看他的脸。在通红的灶火映照下,死者宛若一个沉睡的婴儿。

    她从箱子底下找出一条新的白毛巾,蘸了热水给他擦脸,擦着擦着,小林的面
貌就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她将脑海里的小林与眼前的士兵进行了对比,越来越感
到他们相似,简直就像一对孪生的兄弟。她的眼泪落在了死者的脸上。她将他身上
的绿衣剥下来。衣服褶皱里虱子多得成堆成团。她厌恶地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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