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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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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青年此刻跟某个犯人相骂起来。老几错过了他们冲突的开头,渐渐听明白他们的冲突是因为自己。知识青年不准对方把淫秽隐喻用在老几身上;他说这号子里的十条命加一块,都不值老几这个伟大的臭老九一条命。因为什么知道吗?因为他父亲也是老几这样伟大的臭老九!
犯人们怪笑,各种脏话对着知识青年来了。
知识青年从被窝里跳起来,从一具具躺着的身体上横跨过去,来到脏话讲得最有水平的那个贪污犯旁边,轻轻踢踢他。
“老子就怕没架打。世界上就一个人我不敢打,就是我爸。我妈1959年就不要我爸了,跟人跑了,所以我连她都打了。起来!”
贪污犯翻一个身,把脊梁朝着知识青年说:“我起来?我起来你就费事了。”
一些犯人叫着:“谁去叫值班警卫?……睡不睡觉了?明天还干活呢!”
老几此时怕知识青年吃亏,舍弃了热被窝,从两排草铺之间穿过,到了贪污犯铺位,劝知识青年别闹了,等值班警卫来了全号子明天都被扣饭。知识青年说谁敢去叫值班解放军他第一个放倒他。知识青年的脚开始踢贪污犯的肩膀,渐渐往头上移动。
“一滩稀屎,起不来了?”知识青年说。
“告诉你啊,老子起来你可别后悔。”贪污犯就像秘密揣有什么杀手锏似的,慢条斯理,沉着得很。
老几又劝了句,知识青年恶狠狠地冲老几叫喊:“没你事儿!滚回你铺上去!不然我放倒你这把老骨头!”
从对面铺上坐起几个重刑犯。一个过失杀人犯说:“来,先把他这小嫩鸡子放倒!”
老几说:“小、小、小邢(知识青年姓邢),你说过要、要……要学英语的。”
知识青年有一天躺在铺上自言自语,说要是有本英文课本就好了,在高中的时候,英语是他唯一不烦的课目。老几当时告诉他,他可以给他提供英语课本,把课文写在旧报纸边沿上。知识青年已经积攒了一小摞从旧报纸边角上裁下的空白纸条。
听老几这一说,知识青年愣住了。但就一刹那,突然抬起脚,朝贪污犯的脖子上跺去。那一脚动作不大,但跺得之有力,之准确,充分体现了一个常年打架的人的素养。贪污犯短促地“呃”了一声,听上去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没动静了。人们都慌了,围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抽耳掴子,几分钟之后,吸进去的那口气才“哼”的一声吐出来,吐得那么微弱垂死。
唯一不害怕的是知识青年。他似乎为自己刚展露的威慑力得意,两个膀子微微空抡,提两把铜锤的花脸似的走回了自己铺位,躺下后说:“我躺在这儿等你呢,啊?你不是说你一起来我就费事了吗?我等着费事呢。”
不到一分钟,知识青年就扯起很响的呼噜,也不知是真是假。贪污犯给那一脚跺伤了,第二天还起不来。知识青年的三顿饭被扣了两顿,只有晚上一顿甜菜汤加玉米面大饼有他的份。除此之外,他还被上了纸铐。渔业中队没有加工队,管落实惩罚的是大组长。大组长用心险恶,选了作废的发票做纸铐,废发票几乎半透明,还用糨糊一截截粘接起来,糨糊是大组长用嚼烂的大饼做的,缺乏黏性,稍微动作它就裂开。
知识青年靠老几的帮助吃完了晚饭。饭后他让老几帮他用烟叶卷一根“大炮筒”,再帮他点上。小邢总能接到打架集团小兄弟寄的烟叶或者白纸包烟卷。
老几问他当时想到了什么,给了贪污犯那么狠的一脚。知识青年说那一刻他想的太多了。他想,自己怎么会跟号子里那一滩滩大粪搅和到一起?假如自己的父亲不是臭老九,母亲不是个势利女人,“反右”、“四清”、“文革”、“下放”都没有发生,他应该是个驻外大使或者大翻译家或者大臭老九。可就是老几当时一句提醒,他想到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跟大粪搅和在一起了。所以他抬起脚就朝离自己最近的大粪跺下去。
他每抽一口烟,纸铐就发出危险的响声,仔细看看,就能看见半透明的“铐子”上添出一条裂纹。老几见他又艰难地把头低下去,去凑手上拿的烟卷,想帮他一把,他却一扭身,倔头倔脑地拒绝了。他带着一条紫红色人造纤维的围脖,老几听他说过,那是他打架团伙里的女朋友送给他的。他告诉老几,现在外面时髦的人趁钱的人都不穿棉花羊毛,而是穿晴纶,因为颜色特别鲜艳,还不打折子,虫也不会蛀。他囚服里套着女朋友给他织的晴纶毛衣和毛裤。熄灯后他的晴纶毛衣毛裤就会噼里啪啦打出火星子。一根烟抽完,老几问他要不要去上厕所,他可以帮忙。他说马上大组长就要来给他解“铐”了,就不麻烦老几了。老几发现他也可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到了熄灯时间,大组长却没有来。知识青年猴坐在床头,眼睛看着门。对面铺上的过失杀人犯说:“小邢别尿一炕啊。”
其他几个犯人尖声笑了。
知识青年这回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老几听见他纸铐刺啦刺啦响,睁眼一看,他正在卷一根“大炮筒”。老几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帮你大娘去”。老几知道他又成了铜锤花脸,所以翻身对墙壁,随他去了。知识青年“咔哒咔哒”地按打火机,“咔哒”了无数声,老几听得紧张得不敢喘气,生怕他点着了纸铐,但也不再提出帮忙。
“咔哒咔哒”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犟,越来越恼怒。四周响起呼噜声,只有老几在被窝里紧握两只拳头。他怕自己的肚子今夜会再次跟他闹着玩,让他不断起来、躺下,这样会引起知识青年的误解,认为老几在监视他或者死乞白赖要帮他忙。老几越来越发现明哲保身的重要。一声“咔哒”似乎比之前更响,同时黑暗被光亮捅出一个洞,洞在老几飞快转身时就扩大了几倍:知识青年已经一声不响地成了个火球。老几喊道:“救火!”同时拎起便桶,将小半桶尿泼到“火球”上。
火球滚到了地上,但铺位上干透了的芨芨草已大火燎原。巨大的火舌毫不费力地舔着了屋顶上的芨芨草把子,那也是干透了的草把子,都是好燃料,沾火就着。大火呼啦啦作响地烧向夜空。
一屋子的犯人们都跳起来,一些人已经往门外跑去。老几扯下知识青年的棉被,往“火球”上扑打。“火球”在地上窜跳,在所及之处飞快撒开火种。老几跟着“火球”扑打,耳边响着犯人们和警卫解放军的叫喊:“快出来!……救不了他了!……”老几看着脚边的“火球”,开始还动弹,渐渐成了一堆极旺的篝火,冒着奇怪的气味。“火球”在成为“火球”前惦记着自己的臭老九父亲,老父亲是他铁硬的心里唯一的柔软角落。“火球”白天戴着纸铐时,还露出了他的可爱之处,让老几明白他怀有许多梦想,都是些不着边际的梦想。老几看见跑出去的人们又冒着被烧死的危险跑回来,救出自己的棉被、棉袄和细软。老几在浓烟里胡乱抓起自己那包细软,又抓起自己冒火苗的棉衣。等他从燃烧的草门帘里踉跄出去,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不是棉衣,而是知识青年的半截棉被。
火顺着房顶上的芨芨草把子一路顺畅地往东边烧。所有犯人都出来了,抱着自己可怜的细软,眼睁睁看着火一直烧到最东边一间号子。他们既没有救火的工具也没有消防水龙头。这是缺水的地方,最近的水就是三里外的青海湖。老几披着知识青年的半截棉被,看着呼呼的大火发呆。
天亮之后,火实在没什么可烧的了,就熄了下来。人们从老几他们的号子里扒出两个人形焦炭,中队长查查人数,发现两个人形焦炭之一是贪污犯。但是没人能分得清谁是谁,只好都一块卷到草席子里,抬出去埋了。犯人们一面用草席包裹他们一面取乐,这俩人一架没打出分晓,打到阴曹地府去了。
场部临时调来了帐篷,替代一时恢复不起来的号子。帐篷比号子冷多了,同号子所有的狱友冻得怨声载道,并在埋怨的时候横一眼老几。
总场保卫科来了人,调查事故原因。老几那个大组正在冰上作业,装置炸药炸冰捞鱼。犯人们一个个被传唤,交代了打架的过程,十分钟左右回来接着作业。老几渐渐发现,每个回来的犯人都看看他。等到最后一个犯人被传唤,老几肚子突然一阵绞痛。他咬住所剩无几的牙;这时候绝不能去解大手,不能让总场保卫科的认为他想借此躲避交代情况。下一个被传唤的一定是老几了,并且这是一次致命的传唤。他憋得气都短了,眼珠定在一包雷管上。
果然轮上老几了。大组长带着老几往湖边走,老几感到肠子在收缩,在阵痛。他突然体验了婉喻生三个孩子的感觉,他的肠子也似乎要分娩出活物来了。快到湖边时候,他实在走不了了,站在原地。等大组长回头,他已经躺在了地上。
大组长一看他的样子,以为他得了心脏病或者中风,这是老几的岁数该得的病。
“老几你怎么了?!”
老几表示没什么,就是要马上去一下厕所。大组长不相信他“没什么”,叫他躺在那儿别动,一动都别动,他这就去叫医生。老几连开口都艰难,只想等阵痛的间隙快到来,他好站起。大组长在冰上一步一溜地跑了。他慢慢撑着地面爬起,解开裤子,还没蹲稳,“分娩”就开始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通畅的感觉了,原来他的肠子比他更惧怕传唤。
他提起裤子,向远处几间土棚子走去,那是中队长带监的临时办公室以及统计室,还有两间堆放破渔网和修船织网的工具。一般总场来视察的干部都呆在中队长办公室里。快到土棚了,老几猜想,总场保卫科来的人会是谁?要是那个河北干事,可算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几山不转水转地又转到他手上,接受命定的报复。他的脚步无意中慢下来,渐渐停住了。他觉得肠子又开始不安生,在他腹内蛟龙一般扭动。刹那间,又是翻云覆雨,疼得他虚空着中段,进退不是。他横着向平房侧面的厕所挪步。终于进了厕所,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警报演习。这时他听见厕所外面有人说话:
“……诡计多端的老东西,肯定是装病,你去找医生,他趁机跑了!”这是一口河北话。
“不会吧?他脸都紫了!”
“狗改不了吃屎!老狗,更改不了!”
他们的声音渐渐往远处去。老几一边系裤带一边往厕所门外走,扯开嗓子叫喊:“我在这儿呢!”
大组长和河北干事已经走到平房拐弯处了,听到老几的喊声站住,回过头,刹那间老几在河北干事脸上看到一种复杂的表情,似乎是失望:假如老几真像他断言的那样又逃跑了,便给了他一个机会去追捕和干掉他。
“上厕所就上厕所呗,干吗躺到冰上打滚?”大组长说。他也怀疑起老几来了。在老几和总场保卫科干事之间,他当然立刻看出利害,马上选择了新立场。
河北干事说:“老老实实地给我走。”
老几便老老实实顺着一条炭渣小路向平房走去,身后的两个人一声不响,但老几觉得两人的眼睛很忙。
河北干事把老几押到渔具仓库门口,让大组长回去监督干活。大组长一走,河北干事可以叫老几去追兔子或追旱獭或追西北风,只要他命令老几去追,老几不得不追,而只要老几一追,子弹就会追老几。老几看看偏到南边的冬天的太阳,雪亮地照在一幅画着葵花和毛主席像的“最高指示”上。屋檐下一排冰凌在滴水珠。一个窗子的缝隙里冒出蒸气,那是在给这位总场来的干部准备午饭。老几想好好看看自己的末日。
“进去吧。”河北干事说。他在自己也跟进去之后关上了门,别上了门闩。“怎么又是你惹事,啊?!”
老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七十来岁、老掉了牙的老犯人让人训得跟个捣蛋的小学生似的。
“你给我说说看,那个知识青年是不是你挑唆了去跟杨学勤打架的?”
原来那个贪污犯的名字叫杨学勤,老几刚知道。
老几温婉地否认任何挑唆行为,甚至劝了知识青年不要打架;一个读过高中的人,才二十出头,做什么不好要做人渣,跟贪污犯那样的人渣混成一片?不值。留着小命,说不定将来还能做大学生。
“你就是这么说的?”河北人问道。
老几使劲点点头。他才没有这么说。但他不怕了,人家等了十年要报这一箭之仇,就让人家报吧。老几不是十年前的老几了,他已经为婉喻和孩子们做出了最后的壮烈贡献:斩断了与他们的一切社会关系。现在就是把他当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敌人毙了,他也就是个光杆敌人,不再有任何“敌属”可牵累。
“说得不错啊。”河北干事说,“那为什么你那个号子里的人都说,就是听了你一句话小邢才用脚去跺杨学勤的呢?”
老几问河北干事,大家有没有说是听了他老几哪句话,小邢抬脚跺人的?
“我怎么知道?!知道我还问你?!他们都说没听清。”河北干事看着面前七十来岁、老掉牙的老冤家。
老几把他劝说知识青年的话复述一遍。河北干事冷笑起来。
“让小邢学外语?小邢听了就抬腿往人家脖子上跺?你听了这话会跺谁一脚吗?”
接下去的时间,河北干事整理笔录而老几等着他整理。整理完了笔录就是他陆焉识生命的终结。河北干事突然大声说:“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干活儿去!”
老几站起来,行尸走肉地走到门口,跟河北人打了个道别的招呼。
河北人还不想马上结果他。为着什么神秘的原因。说不定他把笔录整理出来,做做手脚,使其成为自供状,公开地以挑动犯人斗犯人、导致两人死亡和监狱烧毁的重大事故来结果他。
从此老几就在等那第二只靴子坠落。
第二十六节 第二只靴子
1976年11月15日,老几正在湖边上修补渔网,一个陌生人来到湖边。老几心虚地偷眼看着他寻寻觅觅地在找谁。他看到了坐在一大片渔网后面的老几,快步走过来。
“陆焉识是吧?”陌生人口气平和地说。
老几想,第二只靴子终于坠落了。这么连名带姓、抑扬顿挫地传唤他,是躲也别想躲的。陌生人的军装还有七分新,拔掉了红领章的两个方块是小小的两片新绿,一张长方脸刮得铁青,两眼平视,神情滴水不漏。
“你跟我来吧。”陌生人说。“哦对了,我姓叶,总场政治部的干事。”
老几提出要跟大组长和值班中队干部说一声。陌生人说他都已经替他说过了。老几提出要回到号子里去拿自己的私人物件,因为那是很私密的物件,他不愿意别人去碰。叶干事没有反对。走到那排平房前,老几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叶干事上前一步,替老几拉开门。
老几回到号子里,他还有什么私人物件?什么也没有了。他只为了看一眼自己的铺位。火灾之后,分场给每个犯人补发了救灾的旧军被,因此号子看起来像个军营。昨天夜里,他毫无预感:那就是最后一次躺在这个铺位上。
上车的时候,叶干事问他,被子之类的东西不拿了吗?他说不用了。叶干事说,也好,用不着了。
第二只靴子落地的声音确切无疑。
车子开到总场。总场的场部比十年前大多了,扩建了的礼堂外,贴着大幅新电影广告《金光大道》。英俊的男主角和漂亮的女主角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对于老几来说,他们很快就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人了。
场部的医院旁边,新盖了一个四合院式的红砖房,大门像个牌楼,刻在水泥上的“招待所”三个字是初级水平的隶书。老几被带进一个房间,房号“105”。同房间还有三个人,都没有了牙,跟老几的岁数也差不多。大家都非常认生,只坐在自己的床上发呆,不跟其他人说话。大概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大限到了,没有心情交谈,也觉得剩下的时间不够发展任何人际关系了。
这是下午四点多。老几心里琢磨,不知是否有一点时间可以容他把给婉喻盲写的书信体随笔誊抄到纸上。看起来他们会在这里度过一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两夜。有两夜时间,他可以誊抄出相当可观的一部分。
叶干事在通知开晚饭的时候,老几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叶干事问他要多少张纸。他算了一下:他放开来写一夜可以写一万字,这样他就需要三十张信纸。叶干事吃了一惊,问他要那么多纸打算写什么。写信给前妻。写这么长?不是一天写的:已经在脑子里写了十多年。在脑子里怎么写?
对于叶干事突发的浓厚兴趣,老几哀愁地笑笑。
“非得要那么多张?”叶干事有点为难,“我抽屉里可能只有十来张。”
“十、十……来张也行。”老几奇怪了。他自从被带到总场场部,就停止伪装结巴了,可自己的语言神经自行其是,张口还是结巴。
“我看啊,你没必要写了。”叶干事说,一个奇怪的微笑伴随他的劝说。
老几心里一沉,那就是说来不及了?今天夜里就要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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