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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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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傍山依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予他庇护。
祠堂大戏台以前每年春节都演戏。唱戏班子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包括晒稻场里的露天电影,也是如此,后来一律都没有了。童年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家里点煤油灯。再后来,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自来水。富有的人家把两三层高的小楼盖起来。鹅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大溪涧的水搁浅和污脏,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溪水边成堆被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溪,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溪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就如同村庄的现状。村里的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也在这里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文革###,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反复而无情地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月棠记1(1)
重光第一次见到清祐,是在八月。
七月,她从贵州回到北京的家,结束了一个公益机构组织的教育项目。他们带去一些由英文翻译的学生百科知识读物,分给高山上的苗族小学。她在那里停留三个月。平时她在基金会做义务工作,翻译给儿童阅读的读物,去乡村代课。她读《圣经》,也读佛经,但尚且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确定信仰的人。
回来的第一天,重光处理了很多事情。生活总有琐碎小节冒出来,需要消耗精力,又不能不做。邮局催领汇款包裹,冰箱有待塞满,一日三餐要解决,一旦要做饭,又要去集市买菜收拾碗盘,后患无穷。有太多事情分神,网络,书籍,报刊,其他杂项,脑子因此失去清省。重光耐心对待一切,从朋友处抱回猫,清扫家里灰尘,洗晒衣服,整理厨房,做了午饭,收拾垃圾。然后出门,分别去两个邮局取东西。
她的家像个仓库,橱顶排满很多酒瓶,喝光的没喝光的都排列一起,客人来吃饭,她让他们自己挑。房间堆满东西。书,CD,衣服,香烟,杯子……遍地可见。厨房里堆积瓷器和玻璃瓶。所有恋物癖的人,内心对人的温度都很低。她定期清扫家里,整理繁杂物品,有些并不陈旧,只是不喜了,就送给朋友。她送出过旧书,影碟,首饰,樟木箱子,穿过一次的桑蚕丝裙子,从未开启的香水。有些旧物用一张发黄报纸皱巴巴地裹起来,递给别人,说,给你。仿佛对它们没有任何留恋。
晚上没有缘故地断水,她太疲倦,没有打电话去问物业,用矿泉水洗脸刷牙,很快入睡。半夜水回升,未关上的水龙头在浴缸里哗哗直响,她便起身去关龙头。此时发现窗外大雨滂沱,闪电频频。大猫蜷缩在她的床上,不肯离去。重光关上窗户,继续睡,不知为何,想起贵州的路途,窗外大片绿色稻田青色山峦,一路的沉默与喧嚣之中,心中异常分明的思路绵延。旅途总是使人有目标,一早醒来就要上路,方向就在前面,食宿简单节俭,也许因为如此,路途使人沉沦。重光宁愿把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路上。
一星期之后,重光独自度过自己的生日。
她去熟悉的店里修剪头发。已帮她剪过三次头发的男子手艺一直精湛,那天处理了一个他认为符合重光气质的、顺溜贤淑的发型。重光知道这个头发不是她的,回到家,打开水龙头洗头,用手把它揉得乱糟糟。她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晚上打算庆贺生日,她顶着一头潦草的直发,出门去吃西餐。先跑去嘉里中心附近,曾经路过的华丽西餐厅早已关闭,现在成了鞋店。真是物是人非,太多东西不能持久。重光知道自己与这个城市之间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她随时在准备离开此地。换到三里屯附近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馆子,要了帕尔玛火腿和山羊奶酪的头盘,一个鱼茸和黄油做的汤,一盘花蛤意面。面条很好吃,细细的,有韧性,花蛤洗得干净,用酒灼过。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在贵州,她每天用大铁锅为十多个人烧饭,洗炒蔬菜。她从不介意自己是一个经常独自在餐厅吃饭的女子。
重光觉得人老去的某些迹象是,爱上听昆曲,看古书,不太说话,在某些时刻会不由自主掉眼泪:反省自己的处境和内心阴影的时候。感同身受。但那依旧是为自己觉得难过。无法爱上一个人或爱上一个人。此刻都是格外寂寥的。独处。在黑暗中的睡床上,回忆起一切记得的事情。躺在一个男子的手臂上,而心依旧不知归处。如果失去猫咪,对生活持有一种矛盾重重的敏感和激情的时候。
她经常性感觉抑郁。有时在下午强迫自己到人群之中去,回到地面,在乌烟瘴气的咖啡店里喝一杯咖啡,似是唯一慰藉。有时她会困惑于这样的问题,人到底是为了何种目的,一直忍耐着生活,日复一日的生活。一切看似没有任何希望。没有希望来自身边的世界,没有希望来自身边的人。也似乎没有希望来自自己。曾经尝试过喝酒。脸红,后背和胸的皮肤红痒难忍。哭泣。次日早上醒来,大雨倾盆,空气冷冽而清新。猫咪静静地蜷伏在枕头边,一动不动,在雨声暴动中眼神镇定。在那样的时刻,她看到自己生命的质地,像一块铺展的白布,因为干燥和清洗,看到它隐藏的每一丝皱褶和阴影。
月棠记1(2)
她还未去医院精神科询问,但做好了接受药物治疗的准备。她对抑郁有科学的态度,相信它来自身体的缘由。体内若缺少某些元素,会使人情绪发生变化。一切精神疾病都该理性地用药物治疗。就像没有放盐的水,它是淡的。你说,我要咸起来,或者暗示自己,我本来就是咸的,那没有用处。需要盐。一勺一勺放进去,它就咸了。
要像煎熬疾病一样。煎熬过生活中每一个抑郁的时刻。必须要寻求信仰所在。
抑郁的人,也许需要一个伴侣。春暖花开去公园的樱花树下小坐片刻,深夜想喝酒可随时约出来去小馆,可以一起去看场电影……世界那么大,身边认识的人,实在是少。少得离奇。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过的。应该也是一样。一个人去餐馆吃饭。走过茫茫人群,却找不到人说话。
那么多人的困境,从本质到形式,都是一样。都不算希奇。也不是困难。
如果要继续留在这个城市里,这年夏天,重光想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是结婚。
虽然她知道这很困难。
月棠记2(1)
桂兴带她去见一个懂得易经卜卦的朋友。是重光的想法。她不会去相亲或参加八分钟约会俱乐部之类的方式,她的一个女友曾经用自嘲的口气,对她讲述网上征婚的遭遇,那些超乎想象之外的庸俗及无聊的男子,一旦在现实中露面,简直如同笑话。她的女友是一个哲学硕士,活泼伶俐的女子,也许因为太聪明了,始终找不到可以结婚的人。频繁调换工作讲话风趣幽默的女友,追求婚姻的过程尚且坎坷起伏,像她这样几近与世隔绝,沉默寡言的人,更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重光觉得自己从来也不是太聪明的女子,在感情的路途上,她之前更多采取随波逐流,或者放任自流的态度。所以她只是浪费太长时间。她觉得一直没有控制得很好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两件:抽烟,以及恋爱。她尽量自律地对待食物,早睡早起,以及对一切事情保持镇静和冷淡后退的可能性。几次戒烟失败。也没有想过停止恋爱。以为心是一只安静慵懒的动物,躺在空地上一动不动。但当对手偶然出现,每次扑入姿态之迅猛有力,依旧出乎预料。
只是那些恋爱,最后仿佛只是孩子放给自己看的烟花,嗖嗖几下,天空换了换颜色,然后各自归家。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恋爱,也不知为何最终总是会对这些关系厌倦。最后明白的一条道理是:感情是没有用的。真正有决定力的,是人置身生活之中的局限性。是各自的自私和软弱。
这一次,重光觉得自己跑到一个悬崖边上,前面已经没有道路。她不是一个跑步的人,跑了五千米,筋疲力尽,渴望休息喝水,恢复过来,还要继续再开始。她已经彻底厌倦恋爱。但是想结婚。
桂兴说,在北京生活的单身女子,结婚都有困难。
的确如此,原本彼此也不具备任何特殊的竞争力,这个城市足够汇集一切具备小才小貌小气质的女子。任何一个走出来,都差不多:懂得淑女混搭波希米亚的装束,会谈一谈电影文学哲学诗歌,知道如何与男人调情以及适当放纵,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聪明,有情调。重光身边认识的大部分女友即是如此。她们仿佛山谷中一树树的艳红桃花盛开,即使没有观众,也要兀自热热烈烈地开和谢。那原本也是和观众无关的事情,是必须要打发掉的芳华。
如鱼得水的是男人。即使是平庸或者猥琐的男子,稍微有些小权势小口才,都能在身边换上几轮这样的伴侣,这导致城市里的男人普遍性的浮躁和懒惰。是。可选的那么多,彼此都差不多,又何必为你赴汤蹈火。
但重光知道自己不一样。在内心,她等待一个强大的伴侣,她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有时候因为走走停停,以为对他一无所知。有时候她与内心等待中完全不同的男子恋爱。但她最终还是知道,如果那个人出现,她会尽力在最短时间里辨认出他来。
她在少年时,曾攒了五个月的零花钱,买一件昂贵的羊毛衫,是一个国外的牌子。那时候这样好牌子的东西还十分稀少,也没有人会去买。米白色细细的纯羊毛,编织出绞花,开襟,褐色木质小圆扣子。这种颜色式样独特、价格不菲的毛衣,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是想都不会想的奢侈品。但重光一眼识别出它的优雅大方。那时她不过十六岁,每个月零花钱微薄,身边同学习惯穿着邋遢过大的运动衫。为了买那件毛衣她省吃俭用。
成年之后,她有了经济能力,看到诸多人钟爱在手里拎一只一模一样的名牌皮包,动辄上千上万,并以此为奢侈的象征,她觉得那是恶俗的事。
她爱美好的事物,识别它,追求它。她知道自己与身边的人不一样。这种自我意识,使她一直知道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并且如何去做它。人要如何超越自己的境遇,这并非是可以训导出来的指向,只能是一种天性。隐约中引领着更为广阔的界限。不管当时如何,胸中是否有大志,一早是看得出来的。哪怕只是从一件普通的毛衣开始。
她又是个执著的人。心意单纯明确,坚定推进。做任何事情,都有很强的行动力,直到做完为止。年轻时离开家门,独自走南闯北,自力更生,从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也不相信人可以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一切都是要用双手辛苦工作,努力博得的。
月棠记2(2)
但不管她是否从年少起就是一个胸有大志,有自我意识的女子,她的感情一直动荡起伏。卜卦的人说过,那都是一些错误的会带来阴影的感情。等到主宰的星宿转移掉轨迹,一切才会好起来。
懂得易经卜卦的高人隐居在闹市中心,穿篮球鞋,手里捏着白纸铅笔和一盒旧火柴。重光分好火柴,他开始繁复计算。然后告诉重光,她会遇见一个命中注定的人,那个人且很尊贵。他会自己来到她的身边,她不必做任何努力。他又说,人与天地交流靠的是德。有德的人在任何环境之中都可以无畏无惧,不受束缚。一个有德的人,自然也会得到适宜的婚姻。
重光喜欢并且记住了他最后说的话。
一个人想解决问题,就首先要解决自身的问题。如果她希望得到一个清淡、实际、单纯的婚姻,她首先得先成为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结论。
月棠记3
那段日子重光经常失眠。她记得睡过的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床。有时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推开窗能看见古老建筑和绿色花园,洗手间宽大敞亮,门柄烫金,这样的房间多是职业时期,因工作由对方提供,她从来不会自己去住。她大部分住过的,是旅途中简易的小旅馆,在某个城乡接合部的县城,墙壁上有污渍,被子散发不洁气味。或者山区高山顶上少数民族的农人家里,窄小楼梯踩上去摇摇欲坠,不能洗澡,半夜听到他们在旁边空地上用木块燃起小火堆,围着喝酒聊天,还有人唱起歌来。
在起伏不定的栖息之地入睡,她的睡眠充足,从不做梦。它们使她感觉安全、沉潜和稳妥。但是在属于自己的家里,她会失眠。空无一人的房间,像一艘半途沉没在海底的客轮,已经荒芜过了一个世纪般的静默无声。
失眠到凌晨的时候,重光趴在高层公寓的窗边,看到天色渐渐发蓝,楼群之间慢慢明亮起来的暗蓝,天地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她与猫待在一起,看着规律控制之中的世界,那种蓝,那种寂静,让她觉得自己正逐渐失去理性。那种想在厨房里寻找一把刀子的失去理性的感觉。她把厨房里所有的刀子都藏了起来。
是。我对你说过,我们必须要有健康的生活。而不是望梅止渴的那一种。
搭上一辆巴士,去往新的地方。重光给自己申请了一个新的BLOG空间,开始在上面记录每天做过的事情。她列了表格记录下阅读过的书,看过的碟,做过的事。即使是在这样一段颓唐难熬的日子里,某一天,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
这个城市十分喧嚣,只是重光发现自己一直缺乏朋友。人与人之间的考验,在关键时候,才知道对方在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生病,沮丧,最落魄窘迫时,愿不愿意与之相对。太多的关系,人只愿意与之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很难。不是在于对方是否愿意送,而是在于自己是否愿意让他来送。交付出现实的脆弱,对重光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是她长久的个性使然。
她不喜欢稍微有些变故,便惶惶然一败涂地的人。这种特性令人轻蔑。在痛苦中依旧能保持沉默的人,理应得到尊敬。
她维持着这沉默,去了贵州,艰苦的工作和路途,持续三个月。回来之后,依旧对谁也不说,并且什么也不做。只是逐渐清理生活内容:阅读古文,做读书笔记,吃简单健康的食物,每天健身四十分钟。在放置着众多健身器械的大房间里,下午空无一人,明晃晃的大镜子和偶尔出没的健身教练,没有任何话语。重光默默观察一些比较标准的动作,记在心里,再模拟一遍。她还报名参加了跆拳道的小班训练。她喜欢发力的那种暴力而有序的感觉。对肌肉和力量的关注,使她觉得内心回复单纯平静。
有时外出和桂兴吃饭聊天,桂兴比她大十岁,孩子已经上学。重光喜欢与年长的人相处,那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比同龄的女子更为沉实。她在超市买薰桃白茶喝,冰冻之后依旧有一股甜蜜的桃子味。在店铺买桑蚕丝衣服。睡觉之前读《古诗源》。保持一种类似新左派的生活态度,积极,严肃,对别人坦白有诚意,随时参与。
她还未曾尝试为得到婚姻,做出积极的行动。卜卦的人告诉她,不作为,没有任何付出,就能得到那个人。重光想,她唯一能做的准备也就是如此:调整自身状态。
月棠记4
八月。重光被剪坏的头发又渐渐长了起来,她把它盘成潦草的发髻,恢复原来样子。这一日,她清晨早起,打车去国贸,等待桂兴一起参加读经会。桂兴关注她的心情,觉得她应该多出来见见人散心,读经会也由她提议。国贸里面的店铺还未开门,只有溜冰场里有孩子在滑冰。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技巧很好,轻盈地在冰面上打转,一圈又一圈。那女孩有一头漆黑长发,平直刘海,黑色抹胸,芭蕾式短裙,完全是成人式装束,健康圆润,眼神非常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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