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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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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确实知道自己是迷失了。她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吗?她再次离他而去,绕过下一个屋角,来到线条古怪的悬垂式拱廊和紧密的雉堞底下。她把帽子拿在手里,白色的帽带掠过青翠潮湿的草地。她可以感觉到他跟在后面,两人中间维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奇怪,”绕过屋角后她大声说出口,“还真奇怪。”
房子已经从阴郁的灰色石墙转变成活泼的砖墙,红棕相间的色彩让人眼花缭乱,还嵌有漂亮的珐琅瓷砖和白色木条。所有哥特式的沉重元素都被延展、拉长、搓尖,爆炸成忽高忽低的弯曲屋檐、滑稽的烟囱、无用的胖塔楼,歪斜堆砌的砖块形成夸张的弧线。阳光在这里再次露脸,照耀着砖墙、对着她眨眼——仿佛方才黑暗的门廊、无声的溪流和眠梦中的紫杉全是一场玩笑。
“这个,”当约翰背着双手朝她走来时,瓦奥莱特问了,“其实是很多房子,对吧?”
“没错。”他微笑着说,“每一栋都是给你的。”
透过一道滑稽的修道院式拱门,她瞥见父亲的背影。他还坐在那把藤椅上,依然隔着紫藤花眺望远方,眼前应该还是那条有人面狮身像的大道和那些黎巴嫩雪松。但从这里望过去,秃头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一个在修道院花园里做白日梦的修士。她笑出声。你会四处漂泊,住很多房子。“很多房子!”她牵起约翰·德林克沃特的手,几乎要送到唇边亲吻。她笑着抬头看他,他的脸似乎充满了惊喜。
“真是个大玩笑!”她说,“好多个玩笑!里面也有这么多房子吗?”
“可以这么说吧。”他说。
“哦!带我去看!”她把他拉向白色拱门,铰链是精美的黄铜。简约的前厅上了漆。突然进入阴暗的前厅里时,她感激地吻了他宽大的手掌。
前厅后方有很多扇门。有一长串门拱与门楣,光线从里面洒出来,应是透过一些看不到的窗户照进来的。
“你在里面怎么不会迷路?”瓦奥莱特站在门槛上问。
“其实有时候确实会迷路。”他说,“我证明了每个房间都必须有两扇以上的门,但却一直无法证明任何房间只要有三扇门就够了。”他等了等,不想催促她。
“说不定,”她说,“你有一天会拼命想着这件事,结果就再也出不来了。”
瓦奥莱特·布兰波把手按在墙上缓缓前进,仿佛盲人一般(但她其实只是感到惊奇而已)。她就这样踏进约翰·德林克沃特为了将她圈住而打造的南瓜壳里,但为了讨她欢喜,他先把它变成了一辆金马车。
把故事告诉我
月亮升起后,瓦奥莱特在一间偌大而陌生的卧室里醒来。她感受到冰凉的月光,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在床上静静躺了好一会儿,屏气凝神,等待那微小的呼唤再次响起,但它却没再出现。她掀开棉被,爬下床走过地板。打开窗户时,她好像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瓦奥莱特?
一股夏日气息涌进房里,此外还有很多细小的声音,她无法从中分辨出刚才呼唤她的那个声音。她从行李箱里取出她的大斗篷穿上,踮起脚尖迅速安静地离开了房间。由于她开了一扇窗,有一阵风从楼梯往上蹿,吹得她的白色棉布睡衣飘动不已。
“瓦奥莱特?”
这次是她父亲,在她经过他房间时叫了她一声,人说不定根本还在睡,因此她没响应。
她小心翼翼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下楼出门的路(双脚踩在没铺地毯的阶梯上与大厅里,感觉愈来愈冷)。当她终于找到一扇两边都有窗户的门、确认外头还是黑夜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晓得方位。有关系吗?
结果门外是那座气派安静的花园。人面狮身像看着她走过,一模一样的脸孔在似水的月光下仿佛会动。鱼塘边缘传来一只青蛙的叫声,但叫的不是她的名字。她继续前进,越过那座鬼魅般的桥,穿过一排白杨树,树的姿态仿佛一颗颗吓得毛发直竖的头颅。后面是一片田野,中间横着一道类似树篱的东西,但又不是真正的树篱,而是一排灌木和沙沙作响的小树,外加一道粗糙的石墙。她沿着这道墙,漫无目标地往前走。跟多年后的史墨基一样,她觉得自己也许根本没有离开艾基伍德,只是走进了另一条假的户外走廊而已。
她似乎走了很久。没有听到那些以树篱为家的动物的声音,像是兔子、鼬和刺猬等(这里也有这些动物吗?),她不知道它们是没有声音还是不愿出声。她赤脚踩在露水上,一开始觉得冷,接着就麻木了。虽然今晚很温暖,但她还是拉高斗篷盖住鼻子,因为月光似乎让她感到寒冷。
接着,不知怎么的,她开始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抬头望向月亮,结果一看到月亮的笑脸,她就明白自己已经来到一个她从未去过但却认识的地方。前方那片长着莎草与繁花的草场隆起形成一座圆丘,上面有一棵橡树和一株荆棘紧紧相依。她加快脚步、心跳加速,知道圆丘旁一定有一条小径绕到后方,通往一间凿在圆丘底部的小屋。
“瓦奥莱特?”
小屋圆圆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圆圆的门上嵌着一张黄铜的脸,口中咬着一个门环。她一到门前,门就开了。根本没必要敲门。
“昂德希尔太太,”她说,在惊喜与受伤之间颤抖不已,“你怎么没告诉我事情是这样发展的?”
“进来吧,孩子,别再问我了。倘若我那时就知道这么多的话,我一定会说出来。”
“我以为……”瓦奥莱特开口,但却说不下去。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员了,再也不会在黑暗的花园里瞥见发光的身影、看见一张小脸偷偷吸着忍冬花蜜。但这些她都说不出口。昂德希尔太太的小屋是由那棵橡树和那株荆棘的根所构成的,此时被她小小的台灯照亮着。当瓦奥莱特抬头望着纠结的根、吐出长长的一口气以免哭出来时,她吸入了它们生长的气息。“但怎么会……”她说。
娇小驼背的昂德希尔太太看上去仿佛只有一颗包在披肩里的头和一双穿着拖鞋的大脚。她举起一根几乎跟她的毛线针一样长的手指,以示警告。“别问我怎么会这样,”她说,“但它确实存在。”
瓦奥莱特在她脚边坐下,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或至少已经不重要。只是……“你可以告诉我的,”她说,眼中闪烁着喜悦的泪水,“说我即将住进的那些房子其实是一栋房子。”
“是吗?”昂德希尔太太说。她一边织毛线一边摇着摇椅,棒针上的七彩围巾迅速变长。“过去的时光,未来的时光,”她从容地说,“故事总会说出来的。”
“把故事告诉我吧。”瓦奥莱特说。
“啊,能说的我早说了。”
“太长了吗?”
“比任何故事都长。孩子,必须等到你入土已久,还有你的儿孙也都入土已久,故事才说得完哪。”她摇摇头,“那是常识。”
“结局美好吗?”瓦奥莱特问。这一切她以前就都问过了,但这些却不真的是问题,只是一种交流而已,仿佛她跟昂德希尔太太不断带着赞美把同一个礼物传过来又传回去,每次都表达出惊奇与感恩。
“这个嘛,谁知道呢。”昂德希尔太太说。围巾一行行变长。“那只是一个故事,如此而已。故事只有长短之分。你的故事是我所知道最长的。”有东西(不是猫)开始拉扯昂德希尔太太那饱满的毛线球。“住手,大胆的家伙!”她说,然后从耳朵后面抽出一根毛线针朝它打过去。她对瓦奥莱特摇摇头。“真是片刻不得安宁。”
瓦奥莱特站起来,把手扣在昂德希尔太太耳边。昂德希尔太太靠了过来,一边咧嘴微笑,一边等着听秘密。
“它们在听吗?”瓦奥莱特耳语。
昂德希尔太太把手指举到唇边。“应该没有。”她说。
“那么老实告诉我吧。”瓦奥莱特说,“你怎会跑到这里来?”
昂德希尔太太吓了一跳。“我?”她说,“你是啥意思呀,孩子?我一直都在这里。移动的人是你!”她拿起她那对窃窃私语的毛线针。“你用脑子想想。”她往摇椅上一靠,椅子下有个东西被夹住而吱吱叫,昂德希尔太太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一笑。
“真是片刻不得安宁。”她说。
一切都有了答案
婚后,约翰·德林克沃特就从建筑圈淡出。那些原本会请他设计的建筑物,现在在他眼里都显得沉重、愚钝又了无生气,而且瞬间即逝。他仍是公司的一员,众人还是经常征询他的意见,而他的构想与精美的草图(被他的合伙人和工程师团队化为平凡之后)也持续改变着东岸城市的面貌,但它们已不再是他的生命之作了。
他有其他计划。他设计了一种惊人的折叠床,事实上根本是一间完整的卧室,可折叠收藏在一个衣柜之类的东西内,在一套黄铜钩子、杠杆和沉重平衡锤的迅速转换下,只需一秒钟就能变成一张床,让卧室成为卧室。他很喜欢这个构想(卧室中的卧室),甚至申请了专利,但唯一的买主是他的伙伴毛斯;后者位于大城的宅邸内安置了几张,但主要是出于人情。接着是他的“宇宙光学仪”:他愉快地花了一年时间跟发明家朋友亨利·克劳德一起研究。约翰·德林克沃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亨利能够真正“感受”到地球的自转和它绕着太阳的公转。这宇宙光学仪是个巨大无比、要价惊人的东西,由彩绘玻璃和锻铁打造而成,可呈现出黄道带的星空和它们的动向,还有行星在黄道带内的动向。它确实会动:主人可以坐在里面的绿色豪华座椅上,而随着平衡锤落下、齿轮转动,由彩色玻璃打造的圆顶就会呈现跟真正的天空一样的星体运行轨迹。德林克沃特竟然认为这古怪的玩具在有钱人的市场上会大卖,光从这点就能看出他有多不切实际。
然而奇怪的是,不管他跟世界多么脱节,不管他把多少收入砸在这些计划上,却还是大发利市。他的投资都赚了大钱,他的财产有增无减。
因为受到保佑,瓦奥莱特说。德林克沃特坐在俯瞰“公园”的石桌前喝茶时,他仰望天空。他试图感觉自己受到保佑。他曾试图在瓦奥莱特断言存在的那面防护罩底下休息,嘲笑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但内心深处却了无遮蔽,赤裸裸地置身异地。
事实上,随着年华老去,他变得愈来愈担心天气。他搜集各种历书(不管是不是科学的),还每天钻研报纸上的天气预测,虽然那只是一些他不怎么信任的神父所做的猜测。他只是无来由地希望他们预言天气晴的时候是对的、预言天气不好时是错的。他特别留意夏日天空,倘若远方出现任何可能会遮蔽太阳或愈积愈大的云朵,他的心情就沉重无比。当天空出现绵羊般无害的蓬松积云时,他从容但会提高警觉,因为它们有可能会突然集结成雷暴云砧,逼得他逃回室内、聆听雨落在屋顶上的单调声响。
(现在似乎就是这种状况:西方已出现云层,而他无力阻止。他总会禁不住朝它们望去,而每看一次它们就叠得更高。空气沉重,似乎摸得到。这么说来暴雨恐怕即将来临了。他很想抵抗。)
冬天他常哭;春天他总是不耐烦到极点,若是四月时还会下雪,他就愤怒不已。瓦奥莱特提起春天时,指的是个繁花盛开、万物新生的季节,是一种概念。他认为她想象的应该是个晴朗的四月天,或者应该说五月天,因为他发现她对月份特征的概念跟他并不一样:她想的是英国的月份,二月融雪、四月百花齐放,跟这个艰苦的放逐之地并不同步。英国的五月就像这里的六月。而任何美国经验都无法改变她的想法,甚至连边都沾不上,他有时会这么想。
也许地平线上的那片阴云是静止的,只是一种装饰,就像他孩子的图画书上那种高高堆在乡村景致后方的云朵。但周遭的空气沉重而瞬息万变,立刻就击破了这个想法。
瓦奥莱特认为“那里”四季如春(他没听错吧?他总得花上好几个小时苦思她谜样的话语,一边参考布兰波博士详细的解说,但他还是无法确定)。然而春天不过是一种转变。所有的季节皆然:把一连串紧锣密鼓的日子连接起来,就像心情的转变。她是这个意思吗?还是说,她指的是嫩草与新叶的春季概念,一个始终如一的春分日?根本没有春天。也许那是个玩笑。应该有先例可循。有时他会觉得自己迫切追问所得到的每一个答案都是玩笑。每一季都是春天、每一季都不是春天。“那里”永远是春天。没有什么“那里”。一阵潮湿的绝望感朝他袭来,他知道是一种雷暴般的情绪,然而……
他并非老了(或者应该说:他老了而她长大)就愈来愈不爱她,只是他已失去了最初那份狂热的笃定感(认定她会“带他前往某处”)。他当初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她本身确实去过那里。结果事实是他无法一起去。痛苦过了第一年后,他就明白了这点。接下来几年稍微好些。他为她扮演珀切斯'13'的角色:将她的旅程(那些他自己永远无缘经历的奇幻旅程)告诉世人。他认为她曾暗示若没有他这栋房子,整个“故事”就不会开展;就某种角度而言,这栋房子是开始,可能也是结局,就像杰克建的房子,是一连串连锁反应的开端。他没听懂,但他很满意。
即使过了多年,就算生了三个孩子,已有不知多少春水向东流,每当她突然上前,把一双小手按在他身上对他耳语“去睡觉,老山羊”(她管他叫“老山羊”是因为他不知羞耻地索求无度),他还是会心跳加速,赶紧上楼去等她。
而瞧他现在拥有什么:放眼看过去,就框在即将形成的高耸云柱之间。
有他的女儿提摩西雅·威廉明娜和诺拉·安杰莉卡,刚去游泳回来。还有他儿子(其实是她儿子)奥伯龙,正背着相机走过草坪,仿佛在搜寻什么可攻击的东西。还有他的小儿子奥古斯特,穿着水手服却从没见过海洋。他的名字是从“八月”来的,因为在那个月份,年岁似乎静止不动、日日晴空万里,他因此得以暂时不去注意天空。此时他望向天际。白云边缘处已染上阴郁的灰色,就像老人悲伤的眼睛般开始下垂。但阳光依然在他前方的地面上投射出他的影子,伴随着树影。他摇摇报纸、换换双腿姿势。享受吧,享受吧。
他岳父坚信一个人若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没办法清楚思考或感受事物,这是他的诸多怪异信仰之一。(他也认为上床前照镜子会让人做噩梦,或至少做扰人的梦。)因此他总是坐在阴影里,再不然就是正对着阳光,例如他现在就坐在“牧神”旁那张锻铁情人椅上,膝盖间夹着一根拐杖,毛茸茸的双手拄着杖头,腰际还有一条金链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奥古斯特坐在他脚边听他说话,但也可能只是礼貌性地假装倾听。老先生的声音传到德林克沃特耳里时已变成一阵呢喃,跟其他众多嗡嗡声混在一块儿:蝉鸣、奥托罗推着绕圈圈的割草机、音乐室传来的琴音(诺拉在练钢琴),流泻的音符如同沿着脸颊滚下的泪水。
她说:不见了
她最爱那些琴键的触感,一想起它们是实心的象牙跟黑檀木她就开心。“是什么做的?”“实心象牙。”她弹出六音与八音和弦,此时她已没在练习,只是用指尖测试着光滑感。她母亲根本不会发现她现在弹的已经不是德利乌斯'14'的作品。她告诉自己说妈妈没有耳朵,尽管她明明可以看见母亲顶着漂亮的耳朵坐在鼓形圆桌旁,托着腮玩她的牌,或至少是在看她的牌。她长长的耳环一动不动,直到她抬起头从牌堆里取了另一张牌。这一动,牵动了一切,耳环摇曳、项链晃动。诺拉离开上蜡的琴凳,走过来看她母亲的作品。
“你该出去走走。”瓦奥莱特头也不抬地对她说,“天气这么热,你跟提米威莉应该到湖边去的。”
诺拉没说她刚刚才从湖边回来,因为她已经说过一次了,而倘若她母亲当时没听进去,似乎也没有理由再强调。她只是望着母亲摊开来的牌。
“你会盖纸牌屋吗?”她问。
“会。”瓦奥莱特说完继续盯着牌。每当有人对她说话,瓦奥莱特总有本事不去领会当中最明显的意义,反而会听取其他内在回音或逆向层面,这点令她丈夫困惑懊恼不已。他总认为瓦奥莱特对这些平凡问题做出的高深莫测的回答,暗示着她知道某些真相,但却无法明说。在岳父的协助下,他写了一册又一册的研究心得。但孩子们几乎没注意到这点。诺拉等了一会儿,她发现期待中的纸牌屋一直没出现之后,决定忘了这件事。壁炉架上的钟敲了几响。
“啊。”瓦奥莱特抬起头,“他们一定吃过下午茶了。”她揉揉脸颊,仿佛突然醒了过来。“你怎么一句话都没说?咱们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吧。”
她牵起诺拉的手,穿过落地窗进入花园。瓦奥莱特拿起桌上的宽边帽戴上,但她随即停下脚步,站在那儿望着雾气。“空气里那东西是什么?”她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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