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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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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他拿起酒瓶,里面还剩了整整一杯啤酒,于是十分高兴地一口气把它喝干,仿佛是用它来浇灭胸中的火焰。但是还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冲到头上来了,背上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寒颤,这甚至使他觉得愉快。他躺下,拉过被子来,盖到身上。他那本来就已经是病态的和毫不连贯的思想,越来越混乱了,不久,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袭来,完全控制了他。他舒适地把头枕到枕头上,把棉被裹得更紧一些——现在他盖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件破制服大衣了,——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就睡着了,睡得很熟,酣睡不醒,而这对他的健康是有益的。 
  他听到有人进来,于是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把门大大敞开,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该进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在沙发上欠起身来,瞅着他,好像要努力想起什么来似的。 
  “啊,你没睡啊,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袱拿来!”拉祖米欣朝楼下喊了一声。“你这就会拿到帐单……” 
  “几点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慌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问。 
  “太好了,老兄,睡了一觉:已经是晚上了,快六点了。 
  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不好?对健康有好处!你急着要上哪儿去?去赴约会,是吗?现在时间都是我们的。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了;来过两次,你都在睡着。佐西莫夫那里,我去看过两趟:总是不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为我自己的事我也出去了一趟。今天我搬了家,完全搬走了,和舅舅一起。现在舅舅住在我那里……嘿,去它的吧,谈正经的!……娜斯金卡,把包袱拿到这儿来。我们这就……老兄,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身体健康;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来了很久了吗?” 
  “我说过,等了三个钟头了。” 
  “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来这儿的?” 
  “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你记不得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思起来。他如同在梦中一般,仿佛隐约看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他独自一人回忆不起来,于是疑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嗯哼,”拉祖米欣说,“忘了!还在不久前我就觉得,你神智一直还不清醒……现在睡了一觉,清醒过来了……不错,看起来好得多了。好样的!好,谈正经的吧!你马上就会想起来的。你看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解开包袱,看来,他对这包袱异乎寻常地感兴趣。 
  “老兄,你相信不,这是我特别关心的。往后得把你弄得像个人样儿。这就动手吧:先从头上开始。你看到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顶相当好、但同时又是极普通和很便宜的制帽。“请你试试看。” 
  “以后,等以后再试,”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满地摆摆手,说。 
  “不,罗佳老兄,别拒绝了,以后可就迟了;再说,他不试,我会一宿都睡不着,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量着买的。刚好!”试戴过以后,他洋洋得意地高声说,“大小正好合适!帽子,老兄,这是服装中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就好比是一封介绍信。托尔斯佳科夫,我的一个朋友,每次进入任何公共场所,都不得不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别人都戴着呢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这是由于他的奴性在作怪,可他却只不过是为他那顶鸟窝感到不好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喂,娜斯塔西娅,现在给您两顶帽子:您要这顶帕麦斯顿(他从墙角落里拿出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顶已经很不像样的破圆帽,不知为什么把它叫作‘帕麦斯顿’)①,还是要这顶精致的帽子?罗佳,你给估估价,猜猜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你认为呢?”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他又对她说。 
   
  ①享利·帕麦斯顿(一七八四——一八六五),英国政治家,国务活动家,一八五五——一八六五任英国首相。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回答。 
  “二十戈比,傻瓜!”他生气了,高声叫喊,“现在二十戈比就连买你都买不到,——八十戈比!而且这还是因为,是顶旧的。不错,还有个讲好的条件:这顶戴坏了,明年免费赠送一顶,真的!好,现在来看看美利坚合众国吧,我们中学里都管裤子叫合众国①。预先声明,这条裤子我可很得意呢!”说着,他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前抖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没有破洞,没有污迹,虽然是旧的,可是挺不错,还有同样一件坎肩,同样的颜色,时兴这样。至于是旧的嘛,说实在的,这倒更好:比较软和,穿着更舒服些。你要知道,罗佳,在社会上要想出人头地,照我看,随时注意季节就足够了;如果一月份里你不吃芦笋,就能在钱袋里保存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也是如此。现在是夏天,所以我就买夏装,因为到秋天反正需要暖和些的料子,那么就不得不把它扔掉了……何况到那时这些东西就都穿不得了,即使不是由于过分考究,也会因为它们本身不够结实而穿破了。喂,估估看!你看值多少?两卢布二十五戈比!而且你要记住,又是同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免费另拿一条!费佳耶夫的铺子里作生意就是如此:一次花钱,终生满意,所以你也就不会再去了。好,现在来看看靴子,——什么样的?看得出来,旧的,不过两个月也穿不破,因为是外国制造的,外国货: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上星期在旧货市场上卖掉的;总共只穿了六天,他急需钱用。价钱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①英文States(合众国)与俄文URKVW(裤子)发音相近。 
  “可也许穿着不合适!”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适!可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拖出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一只旧靴子,靴子上粘满干泥,已经穿洞,而且都变硬了。“我是带着样子去的,就是照着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精确的尺寸。办这件事可真是煞费苦心。至于内衣吗,我已经跟女房东谈妥了。第一,要三件粗麻布衬衫,领子要时髦的……嗯,那么: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一共是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是双很好的靴子,——一共是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五卢布是买内衣的,——讲好了的,按批发价钱,——总共正好是九卢布五十五戈比。四十五戈比找头,都是五戈比的铜币,请收下吧,这样一来,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备齐了,因为,照我看,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甚至式样还特别优雅:到底是在沙尔美①订做的!至于袜子和其余的东西,你自己去买好了;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而帕申卡和房租,这些你都不用担心;我说过了,可以尽量赊帐。现在,老兄,让我们来给你换换内衣,要不,也许这会儿病魔正躲在你衬衣里呢……” 
   
  ①沙尔美是彼得堡一家著名的裁缝店。 
  “别管我!我不想换!”拉斯科利尼科夫挥挥手,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又像开玩笑似地报那些买衣服的帐…… 
  “老兄,这可不行;我是为了什么东奔西跑,把靴底都磨破了!”拉祖米欣坚持说。“娜斯塔西尤什卡,别不好意思,请您帮帮忙,对了,就这样!”尽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抗拒,拉祖米欣还是给他换好了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倒到床头上,有两分钟一言不发。 
  “这么久了,他们还不走!”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 
  最后,他瞅着墙壁,问。 
  “什么钱?真有你的!你自己的钱嘛。不久前办事处里派人来过,瓦赫鲁申派来的,妈妈给你寄了钱来;连这也忘了?” 
  “现在想起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许久,然后说。拉祖米欣皱起眉头,不安地细细打量着他。 
  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人来,看他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也已经有点儿认识他了。 
  “佐西莫夫!终于来了!”拉祖米欣高兴起来,大声叫喊。 
   
   
  ! 

 



 




 四



  佐西莫夫是个高大、肥胖的人,脸有点儿浮肿,面色苍白,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淡黄色的头发是直的,戴着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儿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戒指。他大约有二十六、七岁。穿一件十分考究、料子轻而薄的、宽松的大衣,一条夏季穿的浅色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是宽大的,很考究,而且是崭新的;内衣也无可挑剔,表链又粗又重。他一举一动都是慢腾腾的,好像有点儿萎靡不振,同时又故意作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随时都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情,不过他竭力想把自己的自负隐藏起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难以相处的人,可是都说,他业务不错。 
  “老兄,我到你那儿去过两趟……你瞧,他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大声说。 
  “我看到了,看到了;喂,现在自我感觉怎么样,啊?”佐西莫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同时凝神细细打量着他,坐到沙发上他的脚边,立刻就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了。 
  “心情一直忧郁,”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刚给他换了内衣,他差点儿没哭起来。” 
  “这是可以理解的;内衣可以以后再换嘛,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脉搏很正常。头还有点儿痛,是吧?” 
  “我没有病,我身体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而又气愤地说,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两眼炯炯发光,可是立刻又倒到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佐西莫夫凝神注视着他。 
  “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懒洋洋地说。“吃过点儿什么吗?” 
  告诉了他,又问,可以给他吃什么。 
  “什么都能给他吃……汤,茶……蘑菇和黄瓜当然不能让他吃,牛肉也不行……还有,……啊,干吗尽说些没意思的话呢!……”他和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药水不要喝了,什么都不要了;明天我再来看看……本来今天也行,……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去散散步!”拉祖米欣决定,“去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去‘水晶宫’①。” 
   
  ①一八六二年彼得堡开了一家叫“水晶宫”的大饭店。“水晶宫”这个名称在当时颇为时髦,这是因为伦敦有一座“水晶宫”——为第一次世界工业博览会(一八五一)而建造的一座玻璃大楼。 
  “明天我连动都不让他动,不过……稍微动动也可以…… 
  嗯,到时候再说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刚好要为迁入新居请客,只两步远;要是他也能去就好了。哪怕在我们中间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你去吗?”拉祖米欣突然对佐西莫夫说,“当心,可别忘了,你答应了的。” 
  “也许要稍迟一些去。他那里准备了些什么?” 
  “唉,没弄什么,茶,伏特加,鲱鱼。还有馅饼:来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哪些人?” 
  “都是这儿的人,而且都是新人,真的,——也许只除了老舅舅,不过连他也是新人:昨天刚到彼得堡,不知来办什么事;我和他五年见一次面。” 
  “他是做什么的?” 
  “在县里当个邮政局长,就这样混了一辈子……领退休金了,六十五岁,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我爱他。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来:这个区里侦查科的科长……法学院的毕业生。对了,你认识他……” 
  “他也是你的什么亲戚?” 
  “最远的远亲;你干吗皱眉?怎么,你们吵过一次架,所以,大概你就不来了,是吗?” 
  “我才瞧不起他呢……” 
  “这样最好。嗯,那儿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个教师,一个小官,一个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跟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唉,这些唠唠叨叨的人啊!原则……你太讲原则了,立足于原则,就会失去行动自由,这也就像站在弹簧上一样,都不敢随心所欲地动一动;可照我看,人好,——这就是原则,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十分出色的人。” 
  “发不义之财。” 
  “哼,发不义之财,我才不在乎呢!发不义之财又怎样!”拉祖米欣突然大声叫喊,有点儿不自然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称赞他发不义之财了吗?我说,只是从某一点来看,他是个好人!要是从各方面去看,还会剩下多少好人?我深信,那样的话,我这个人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要把你也搭上……” 
  “这太少了;我会给两个的……” 
  “可你嘛,我只给一个!再说点儿俏皮话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孩子,我还会像对待小孩子那样揪他的头发呢,应当把他拉过来,而不是推开他。把一个人推开,这样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对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进步的笨蛋哪,什么都不懂!不尊重别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话,那么我们之间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其实现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现在案情已经毫无疑问,十分明显了!我们只不过是再加把劲而已。” 
  “什么油漆工啊!” 
  “怎么,难道我没讲过吗?没讲过?哦,想起来了,我只跟你说过一开始的情况……喏,就是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死那个官太太的凶杀案……现在有个油漆工也牵连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你告诉我以前,我就听说了,而且对这件案子甚至还很感兴趣……这多多少少是因为……有一次碰巧……在报纸上也看到过!这……”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冷不丁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一直待在屋里,紧靠在门边,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你不认识吗?她常到这儿楼下来。还给你补过衬衣呢。”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在已经很脏、印着小白花的黄色墙纸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条纹、而且很难看的小白花,仔细观察起来:这朵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的锯齿是什么样的,上面有几条条纹?他感觉到,他的手脚都麻木了,好像已经瘫痪了,可是他并不试着动一动,仍然执拗地盯着那朵小花。 
  “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话。她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也被当作凶手了!”拉祖米欣激动地接着说。 
  “有什么罪证吗?” 
  “有什么罪证啊?不过,正是因为有罪证,可这罪证不能算是证据,需要证明的就正是这一点!这完全跟一开始他们逮捕和怀疑这两个,啊!想起来了……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一模一样。呸,这一切做得多么愚蠢,就连从旁观者的观点来看,也觉得太恶劣了!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家……顺带说一声,罗佳,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还在你病倒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里昏倒的头一天,当时那里正在谈论这个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后者一动不动。 
  “你知道吗,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这个爱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说。 
  “就算是吧,不过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大声叫嚷。“你知道这儿最气人的是什么吗?气人的倒不是他们撒谎;撒谎总是可以宽恕的;撒谎不是坏事,因为谎言会导致真理。不,气人的是他们说谎,还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譬如说吧,一开始是什么把他们搞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来——却是开着的:可见杀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你别急呀;只不过是拘留了他们;可不能……顺便说一声:我遇到过这个科赫;原来他向老太婆收购过逾期的抵押品?是吗?” 
  “对,是个骗子!他也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叫他见鬼去吧!可我为什么生气呢,你明白吗?惹我生气的是他们陈腐,庸俗,一成不变,因循守旧……而这里,单从这一个案件里就可以发现一条全新的途径。单是根据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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