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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女-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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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止摇了摇头,依旧埋头习字说:“可是嬷嬷后来又给我们补充了一句,她说,身为一个奴婢,只有当清楚自己的身份是多么卑微时,才能坦然去面对别人的侮辱;只有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下贱时,才能熬过以后无尽的艰难和困苦。而且,就是因为没有人把我们当人看,所以我们才偏偏要好好地去做人,不仅如此,要做,还要做好人,做人上人,做别人不能小觑的人!张内人……”她轻轻抬起头:“您觉得训育嬷嬷的这番话说得有道理吗?”

    张内人并不回答,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柔止,目光渐渐闪烁起来。

    这时,柔止已经习完手中的字迹,轻轻搁下笔管,吹了吹纸上湿润的墨迹,然后将所写的那副楹联呈给张内人,笑道:“听说张内人在这些女官中是‘颜’字出了名的习得好,本尚宫现在东施效颦,您老不妨指点指点,这几个字可还临得有几分颜体的风骨?”

    张内人颤颤地望过去,当目光一触及纸上的那几个字,不禁脸色微变,望着柔止:“大、大人,您这是…?”

    柔止轻轻卷起手中的墨迹,微笑着走过去,将她依依挽起:“是啊,‘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张内人,这副楹联本尚宫虽写得不好,但我今日还是想将这它赠送给您。”

    张内人情绪激动地接过那副字联,柔止叹了口气,又说道:“张内人,在这个内廷,无论是辈分还是资历上讲,其实我都该尊称您一声嬷嬷是不是?那么,嬷嬷,做为一个后起晚辈,我虽然年轻不知事,但有一个道理我还是懂的。自古以后,这皇宫里的功奖与过罚,正确与对错,哪里就是说白则白、说黑则黑那么简单的事儿?今日我请你过来,并不是非要逼着你将自己的苦衷说出来,而是我想说,比如这次的丝绸事件,就算所有的人都指责您欺瞒不报别有可图,但我还是坚定认为,您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委,对不对?”

    “大人……”张内人沧桑的眼睛凝视着柔止,泪花逐渐噙满眼眶。

    柔止又道:“嬷嬷,不管您有什么苦衷,若您能将事情的真相告之于我,只要有你的担着的一份,便有我担着的一份,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大人,我,我,我……”

    张内人喉咙哽咽了,她看看柔止,又看看手中的墨迹。白色的纸张,上面字迹刚劲独立,笔锋端正,就像一个人的气韵,透着铮铮的风骨和气节。是啊,风骨和气节,在这宫里,最缺的就是这种东西,最不缺的也是这种东西,如果站直了就是个人,站不直,她依旧还是个奴才……可是,她能说吗?自古内廷里的事儿,就像这位尚宫大人说的,哪里就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的呢?

    她的手开始发起抖来,指尖在字迹上轻轻地摩挲着,摩挲着,然后,她感到鼻子一酸,终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注视柔止:

    “大人睿智乾断,胸襟如海,只是小的这次并没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这次丝绸的事情,的确是小的偷懒失察这么简单……”

    她终究是三缄其口什么也没说,无论柔止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义,她除了这句话,还是这句话。

    柔止失望到了极点,她朝侍卫们挥了挥手,随后,张内人便被他们带下去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整个内廷便传来张氏饮鸩自尽的消息。而伴随着张内人的死亡,内廷一个更为惊天动地的消息委实传遍了整个后宫,甚至,传到太后耳朵里——
第79章 整饬(上)
    “……听说,就因为这次司衣房的丝绸锦缎出了纰漏,薛尚宫便自请圣命,要求重新清理和整饬六局的财政和属库,呵,这么大的事儿,哀家是不是耳朵出毛病了?”

    清音阁的二楼上,远远地搭了个戏台,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太后、皇帝还有皇后等人坐在樱花下的宴席桌旁饮酒听戏。大好的天气,难得他们一家子围在一处,太后穿着件儿蓝底染牡丹花的锦缎衣裙,手里摇着一把纨扇,眼睛直直地盯着戏台,但余光却时不时往旁边的皇帝瞥。

    刘子毓背靠着椅子,懒洋洋转动着手中的三足金杯,他微笑着,时不时啜上一口,太后的嘲讽之语他未必听不出来,只是,就像根本不甚在意的似的,他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像是放在台上的伶人表演,对其他毫不关心。

    “母后,依臣媳看来,这也怨不得薛尚宫。”像是有心为柔止说话,旁边的皇后开口了,她温婉一笑,说道:“说起来,薛尚宫到底年轻不容易,内廷的事儿本来就复杂难处,她做为六局的掌执尚宫,有些事儿,如果不好好处治,她也说不过去的……皇上,您觉得臣妾说得对吗?”

    说着,就像带着刻意讨好似的,皇后侧脸向刘子毓微笑看去。刘子毓浅浅啜了口酒,依旧看他的戏,脸上微笑尽管微笑,但就像没听见似的,目光丝毫未落在她的身上。

    皇后微微有些尴尬,丝绢拭了拭小嘴,又装作不经意笑道:“对了,臣妾听说,那张内人在自尽的头一天,是由薛尚宫在值房亲自提审了数个钟头,想来薛尚宫年纪虽然轻,但行事果决干脆,绝不拖泥带水,这一点上……”

    “什么果决干脆?!”

    皇后话音未落,太后首先面带愠色地转过头,两只眼睛冷冷地盯着刘子毓:“皇帝,哀家在问你话呢?整饬六局的事儿可都是真的?还是说,你已经准了她的奏请?”

    刘子毓这才转过头,朝皇后修眉一挑,笑了笑:“皇后不愧为朕的皇后啊,看样子,这禁中的事儿,就没有事情是你不知道的!”皇后脸一红,赶紧垂下头绞着手中的丝绢,抿唇不语。刘子毓又抬起下巴,面无表情道:“是啊,朕准了,母后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太后气道:“皇帝怎能如此糊涂?三年前,你执意要封她做一个尚宫,那时哀家想着你既宠她,就睁只眼闭只眼依了你,可现在你知不知道,整饬六局这是何等的大事,你怎么能、怎么能由着她去胡闹……”

    “母后是怎么了?不就是清查六局吗?”刘子毓懒洋洋摇晃着手中的金杯,淡淡笑道:“……俗话说,这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如果说前朝是朕的天下,是大家,那么整个后宫内廷就是朕的小家,朕即位之初,国库空虚,财政状况一日不如一日,现在都到了不得不扩大进出口贸易来填补亏空的程度了,呵,就拿现在的情形来说吧,如今宫中上下开支过度,整个朝野是贪墨成风,如果不从内理一理,那么朕如何放手治理这天下?”

    太后被他堵得无言以对,刘子毓又呵呵冷笑:“所以,朕不仅准了她的请奏,还让她抽丝剥茧好好地去清理整饬,母后,您老人家岁数也大了,有些事情,能少操心就少操些心吧。”

    太后气得脸上阵青阵白,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儿。这是个心狠手辣、翻脸就不认人的皇帝,她以前养了他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在他手下提心吊胆过日子。而且老实说,现如今他对那女人是怎么个态度她不关心,只要一切不冒犯她的尊威和利益就可,但是,要说清查六局,这事儿可就……

    “唔呕…”

    正想着,突然,一阵发呕反胃的声音惊扰了她的神思,太后回神一看,却是皇后正偏着头,弯着腰,帕子捂着嘴很不舒服的样子。她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阿兮急忙笑道:“呀,太后娘娘,瞧皇后娘娘这样子,别是有喜了吧?”

    太后眼睛陡然一亮,她看看刘子毓,又看看皇后,喜道:“清儿,有多久日子了?”

    皇后拍了拍胸口,涨红着脸重又坐好了位置,表情尴尬地望望刘子毓,低声道:“嬷嬷玩笑了,哪有这回事儿?就是臣媳最近脾胃有些不舒服,恰好刚才喝了点酸梅汤,所以…”

    “那就是了!”太后高兴笑道:“你这孩子也忒迟钝了!怎么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哀家一声?哀家前几天还和阿兮抱怨着说,为何你们俩成亲都那么久了还没动静?正要打算和你们商议秀女的事儿,现在可好了,要是真怀了龙裔,哀家这颗心也就落实了……”

    太后心情大好,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着,皇后双颊酡红,赶紧又要打断,然而,哪里有她说话的余地,太后唤了声“阿兮”,便心情愉悦地吩咐着说:“去,命人将太医院最好的两名太医传过来,让他们即刻来为皇后诊脉。”

    皇后脸红得不像样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她抬头,急忙将目光向刘子毓投去。刘子毓依旧微微笑着,接过太监奉来的巾帕拭了拭嘴角,脸上风轻云淡,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儿。

    “母后,臣媳…”

    她蹙着眉,心里着实委屈难受,揪紧着手中的丝帕正要说些什么,这时,两名太医已经被人带了过来,无奈之下,皇后只得伸出手腕,任由太医为她验证自己到底有孕没孕的真实性。

    “回太后,回皇上皇后,依娘娘的脉象看来,臣觉得,如果妊期太短的话,一时半会臣还拿不准娘娘到底有孕没孕,臣的建议是,为了准确起见,不妨让臣再等十天半个月的时日为娘娘请脉…”

    两名太医跪了下来,同声一词,太后满心抱孙子的希望委实抽去了一半,她叹息一声,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那好,就再等十来天为皇后好好请脉吧。”

    太医退下了,太后目光复杂地看看刘子毓,看看皇后,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皇后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桌上的酸梅汤还冒着淡淡的烟雾,酸酸的味道,让人闻了真的有恶心的感觉,她头晕目眩,甩了甩头,忽然,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意,然后将目光向戏台上的伶人望去——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台上,杜丽娘将水袖一抛,那清丽的嗓子顿时变得哀伤婉转,如春残花落,暮雨潇潇,皇后听着听着,忽然鼻子一酸,因为她觉得,这词儿,就是为她唱的……

    ※※※

    灯火通明的大殿值房内,柔止端坐在殿厅的正中央,锦衣华服,目光冰冷而沉静,下面几十名女官井然有序地分列次第而坐,满殿白衣红裙,发带飘飘,她们低垂着头,身前账薄堆积如山,算盘珠子拨得‘哔啵哔啵’的响。

    “回尚宫大人,尚食局的司膳房账目有疑点……”

    “大人,尚仪局的整个司房银账不符,有很大的纰漏…”

    “禀尚宫大人,司宝房的财政记档好像出了很大的问题…”

    “……”

    几名女官接踵而至不断上报,柔止点了点头,说了声“继续查”,然后,拣起桌上的一叠叠账目,手指在上面轻轻抚了抚。

    贪墨成行的风气,漏洞百出的管理政策,如果说整个内廷是一株藤枝盘曲的大树,其中老干如蟒,盘根错节,那么,她作为一个仅仅二十来岁的副尚宫,又该如何来修剪这样复杂的局面吗?

    柔止再次见到刘子毓的时候,他正在坐在养心殿的回廊下和一名官吏弈着围棋。

    绯色宫灯昏昏晕晕地洒照在金砖地板上,他穿一袭明黄纱袍衮服,腰束金玉大带,冠上的红缨丝带飘飘而拂,看样子,应该是刚下朝不久。

    柔止见他正忙,低头抿了抿唇角,想了想,终究还是转过身去。然而,脚刚迈了一步,却听身后一声“薛尚宫,请留步”,不得已,她只好重又转过身,向来人微笑着颔首一礼:“冯公公。”

    冯公公亦朝她一礼,似乎有意让她再等一会儿,执着拂尘笑道:“薛尚宫,陛下就只剩这局了,您不妨请这边坐坐。”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便将她引进前殿的一处暖阁,微笑着走开了。

    暖阁的东次间,这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殿顶悬着数盏羊角宫灯,东、西、北三面的墙壁除了金画挂屏,还置着几十架紫檀木做的大书橱。书橱的旁边,立着一个紫檀框梅花式立灯,柔止轻轻穿过一个镂花月门古架,抬头环视片刻,然后轻撩衫袍,在一个铺着软垫的花梨矮炕上坐了下来。

    一局棋的功夫,有时候可以很长,有时候可以很短,端得看人怎么下了。柔止似是等得有些无聊,她轻轻拈起炕桌上一盆兰花的叶子抚了抚。兰花是很珍贵的品种,紫色的瓣,淡淡的香,她正要闭上眼嗅一嗅,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豁然发现桌上还放着一个方形的翡翠小锦盒。

    她好奇地拣了起来,轻轻将盖子一揭,原来,是一个女人所戴的珊瑚点翠发簪。

    凤戏牡丹的纹饰,紫色的羽毛,亮闪闪的…她拿在手里,细细地正看得出神,这时,一道浅浅的男音传了过来:

    “薛尚宫。”

    柔止浑身一颤,抬头望去,却是刘子毓不知何时负手站立于门厅上,嘴角微微勾着,两只眼睛黑如水中琉璃,冷冽之中泛着一丝寡淡的笑意。柔止惊得慌乱站起来,恭敬地福了福身:“奴婢薛氏……请圣上安。”

    久久得不到回应,见他又将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正握着的发簪上,柔止脸一红,不好意思道:“想必、想必是皇后娘娘的发簪吧,奴婢僭、僭越冒犯了……”说着,赶紧颤着手小心翼翼将东西放好,尴尬地垂下头。

    刘子毓依旧盯着她默然不语,良久,才嘴角微微上扬,摆手道:“平身吧,有什么事坐着说。”
第80章 整饬(中)
    “谢陛下。”

    就这样,隔着一方炕桌,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阳光从轩窗四散开来,迷离的光影在两人的侧面浅浅漾动,三年了,三年来,这还是两人首次面对面安安静静地坐着,柔止起先还有些拘谨,但见他一副气定神闲优雅微笑的样子,倒也落落大方地开口道:“陛下,您烛照洞鉴,明察秋毫,自上次奴婢从您这里借了一本叫《十二史》的历史书籍,奴婢翻至一处,恰好翻到某一页上有御笔亲批,所以,有个问题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所以今日特来请陛下赐教……”

    “哦?”刘子毓背靠在椅上,手指敲点扶手,目光在她脸上静静地游离,好似有些意外。

    这时,冯公公奉来御用贡茶,柔止朝他点头一谢,垂了垂睫毛,然后很是认真地看着刘子毓道:“陛下您说,纵观过去的十二史,总结起来就是一部贪墨史,奴婢虽不敢询问国政之事,但今日还是想冒死求问,若是这贪墨之事就发生在您的前朝,您……通常会采取什么样的举措呢?”

    刘子毓并不回答,只是手抚着下颔,一双黑眸紧锁着她,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笑意。

    柔止被他盯得背皮发麻,赶紧避开他的视线道:“奴、奴婢是说错了什么话吗?”

    刘子毓依旧盯着她,良久,才微微身子前倾,俊雅清朗的五官一点一点凑近她:“其实,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朕也很想请教薛尚宫一个问题呢。”

    他的呼吸像游丝拂过她的脸颊,嗓音带着浓浓的蛊惑,柔止心咚然漏跳了一拍,出于本能,身子往后挪了挪。

    刘子毓越发逼近她,几乎将他的鼻尖贴近她的鼻尖时,才低低一笑:“朕想请教薛尚宫的是,你最近借着各种由头三天两天往朕这儿跑,到底有什么目的?或者说,薛尚宫心中到底有什么企图呢?”

    ‘刷’地一下,柔止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她攸地站起身来,想要发作却又不能发作,直颤着双足看了他好半天,才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干干地说:“原来……陛下认为奴婢有企图,奴婢、奴婢无言以对,那么……那么奴婢就此打扰了,奴婢告退!”说着,朝他弯腰福了福身,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自取其辱!她简直是自取其辱!她颤抖着身子,裙摆下的双足就像生了风似的,裙间的环佩走得叮叮当当,恨不得马上闪身消失在这个地方。太不可思议了!他说她有目的,居然说她有目的!她憋着胸口的一团气,咬着牙,绞紧着手中的绣帕,气鼓鼓地撩开一道珠帘,然而,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快,走到月门古架的时候,不小心右足一绊,攸地踩着了水蓝的官服裙摆,“啪”地一下,身子不稳绊倒在了低矮的门槛上。

    泪雾瞬间蓄漫了柔止的眼底,她涨红着脸,将右手按着门边的紫檀木框,也不打算站起来,只用左袖掩着脸,颤着喉咙哽咽起来。是啊,说起来她气归气,然而她又气他什么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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