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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与情人 完结版-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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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
“哪儿?”保罗说。
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
“你摸摸。”道伍斯说。
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说。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
“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
“噢,我现在很好。”
三个人茫然地站着。她使两个男人犹豫着不敢接近她。
“我们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罗说,“还是去别的地方?”
“我们还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说。
保罗走在人行道的外侧,中间是道伍斯,最里面是克莱拉。他们彬彬有礼地交谈着。起居室面对着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涛在不远处哗哗响着。
莫瑞尔搬来一张大扶手椅。
“坐下,老兄。”他说。
“我不想坐椅子。”
“坐下。”莫瑞尔重复着。
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表情带着一丝怨恨。她用手指理着头发,坐了下来,神情冷漠、镇静。保罗跑下楼去和房东太太讲话。
“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对妻子说,“再靠近火边一些。”
“谢谢你,我很暖和。”她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雨和大海。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
“是的。”
“身子这样能干活吗?”
“我要开始工作了。”
“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不错——星期一开始。”
“看起来你还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
“有”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
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
“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
没有人回答。
“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
“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
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
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
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
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她也并不感到难过。
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
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
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
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
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
三点钟了。
“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一点?”
“我不知道。”她说。
“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
“那我晚点再去吧。”她答道。
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来,好像被人扭伤了一般。他望着大海,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角落里有几本书,”保罗说,“我已经看完了。”
大约四点钟时,他起身走了。
“不久,我会再见你们的。”他边握手边说。
“希望这样。”道伍斯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只要……”
“你等着瞧吧,我会来找你要的。”保罗大笑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身无分文的。”
“哎——好吧……”道伍斯说。
“再见。”他对克莱拉说。
“再见!”她说,朝他伸出手去。接着他又看了他最后一眼,默默不语,觉得有些羞愧。
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真糟糕。”道伍斯说。
“是的。”她应了一声。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东太太端来了菜。道伍斯像丈夫那样不等人说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后他谦恭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则像妻子一样,理所当然地侍候起他来。
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着。
“还在下雨。”他说。
“是吗?”她应道。
“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
“这么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说。
“你想让我留下吗?”
她问。
他那抓着深色窗帘的手抖个不停。
“是的。”他说。
他还是背对着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松开窗帘,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面对着她。她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那种忧郁而又迷茫的神情望着他。
“你要我吗?巴克斯特?”
他嘶哑地答道:“你想回到我身边吗?”
她呜咽了一声,举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拥到身边。他把脸俯在她肩上,紧紧地抱住了她。
“让我回来吧。”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让我回来吧!”她用手指理着他那细密的黑发,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把她楼得更紧了。
“你还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地说。
第十五章 孤魂逍遥
克莱拉跟着她丈夫回到了雪菲尔德,从那以后,保罗就很少再见她。沃尔特。
莫瑞尔也似乎就听任自己湮没在这痛苦之中,可他还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挣扎着活下去。连接父子俩人的纽带,只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让对方陷入的确无法过下去的困境,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由于家里再也没有人守着,父子俩都无法忍受家里的这种空旷寂寞,保罗索性搬到诺丁汉郡去住,莫瑞尔也住到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去了。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溃了。他不能再画画。母亲临终那天他完成的那幅画成了他最后的作品——他对那幅画还比较欣赏。工作时也没有克莱拉陪伴。回家后,他再也不愿拿起画笔了。似乎母亲的死带走了他的一切。
于是,他老是在城里四处瞎逛,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厮混。他厌倦了这种日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骂俏,无论碰见任何女人他都随便调笑几句,不过,他的眼神却总是那么忧郁和焦虑,好像在寻求着什么。
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在大街上行走。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阳光下挤在一起,这些东西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应该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发生那种嘈杂的声音。
只有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工厂拼命地干活时,他才恢复了本性。也只有干活时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头脑里空空如也。
但工作也有干完的时候,他很伤心,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见了那些小小的晶莹的雪片飞舞。这在过去,雪花会引起他最生动强烈的激情,但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刚飘下来就融化了,只剩下原来的空间。夜晚,高大朗亮的电车一路开来,他也觉得很奇怪,这些电车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开来开去呢?他问这些高大的电车:“为什么不辞劳苦地往特伦特桥开去?”似乎它们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存在。
最起初的东西是夜里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里,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够让人理解,也能让人安宁平静,他可以毫无忧虑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间,他脚边的一张纸随风飘去,沿着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两个拳头紧握着,心里煎熬着痛苦。似乎又看见母亲的病房,又看见母亲,又看见母亲的那双眼睛。他曾经不知不觉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陪伴着她。这随冈飘零的纸片提醒他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他曾经跟母亲相依相守。他希望时光永驻,这样他就可以又跟母亲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可是在保罗看来,世界成了混沌一片,他简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这星期和上星期,此处与彼地,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都认不出来了。他常常整小时地出神,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时已经相当晚了。炉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添了一点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决定不吃晚饭。于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里一片寂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向烟囱飘去。突然,两只耗子心凉胆颤地钻了出来,吃着掉在地下的面包屑。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这一切。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远远传来了货车在铁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哐当哐当声。起初,货车也不远,依然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到底身处何方呢?
时间不停地逝去。两只小耗子胆大起来,竟猖狂地在他拖鞋边蹿来蹿去。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这样似乎过得轻松些,没有百事烦心。
然而,他的意识又在不停地机械地活动着,时不时地促使他冒出这样的话。
“我在干什么?”
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状态下,自问自答。
“在自杀。”
接着,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这样不对,一会儿之后,突然又问道:
“为什么不对?”
又没有回答,但他胸膛里却有一股火热的执着阻止他自寻绝路。
街上传来一辆沉重的双轮马车当啷当啷驶过的声音,突然,电灯灭了,自动配电机的电表格嗒响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就那么坐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只耗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里只有炉火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接着,更加机械、更加清晰的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
“她死了。她一辈子挣扎着——全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是他绝望地想随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着。”
“她没活着。”
“她活着——就在你心里。”
突然,他对这个思想负担感到厌倦。
“你一定得为她而继续活下去。”他内心说。
不知什么东西,总让他觉得很别扭,仿佛让他无法振作起来。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继承下来,继续下去。”
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想放弃这一切。
“但你可以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或者你可以有个后代,这两者都是她所努力要做的。”
“画画又不是生活。”
“那就活下去吧。”
“跟谁结婚呢?”这个让他痛苦的问题又来了。
“尽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
“米丽亚姆?”
不过他对这些没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觉。走进卧室,他就关上房门,紧握拳头站在那儿。
“妈妈,我亲爱的……”他开始说,似乎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着他又停下,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想去死,想去结果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承认自己被生活打败了,也不愿承认死亡打败了他。他径直走上去睡觉,很快他便酣然入梦,梦境中无忧无虑。
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站在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这些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这些,也没有心思再浅酌低饮。于是,他突然转身出去。站在门槛上,看着那华灯初照的大街,他觉得这一切仿佛与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大街上,路灯下,一切仍如既往的运行,可就是把他远远地隔开,使他望尘莫及。
他觉得自己不能触摸到路灯柱子,即使能得也还是触摸不到。他能去哪里?他无处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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