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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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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更加慌张,蜷缩到窗户底下,声音细若蚊吟。“请……请……请原谅。”

“你叫什么?谁派你来的?”

“您……您是……”

“我是这座城的主人。你究竟是何居心,在此偷窥?快说!”

“啊,城主!”可祢好像不在房内,窗户也没打开。“请您原谅!我……我……我是阿万。”

“阿万?筑山身边的阿万?”

“是……是。”

家康低吟一声,恨恨地一咬牙。“不要让人察觉。跟我来!”

“是……是……是。”

“不要发抖,笨蛋!”

家康有如冬天被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异常不快。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着。银河隐隐约约出现在夜空中,四周一片虫呜。出了三道城,从酒谷走到跑马场,他才意识到,月亮已经出来了。虽是不久就要落去的下弦月,但对他已习惯了黑夜的眼睛来说,还是显得刺眼。

“就在这里。”家康坐在断落下来的樱花树枝上,回头看着阿万。“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若有半句谎言,决不轻饶!”为什么要问这些事,家康也感到不可思议,但他确实忽然暴躁起来。

“请原谅!”阿万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瑟瑟发抖。月光下,她的脸与可祢一样端庄,但神情悲壮。“不是夫人的命令,是我自作主张。”

“你想违抗我的命令?想维护筑山?”

“不!不!”阿万认真地摇着头,“我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做此大逆不道的事,确实是我自作主张。”

“哦。”家康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小女子耍弄了一般,感到可恨又可笑。

这个女子从骏府陪伴濑名姬过来,是濑名的贴身侍女。如果她将主子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家康可能更加不快。

“听说你生于神官之家。”

“是。家父是三池池鲤鲋明神的永见志摩守。”

“多大了?”

“十五。”

“十五岁的女子居然会自作主张去窥探别人。有何理由,说来听听。”家康故意严厉地问道。

阿万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我说。”她斩钉截铁般回答。这好像是个坚强的女子,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后,她抬起头望着家康,眼里闪烁着热烈的光。“因为……因为爱慕。”

“爱慕?”家康吃惊地问道,“你……究竟……爱慕谁?你去的是侍女的房间。”

“我爱慕大人。”

“胡说!你的脸上并无爱慕之情。如再胡说,我可不饶你!”

阿万又咽了口唾沫。她在内心深处进行着激烈的交战,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说的句句是真话。”

“你因为爱慕我而去了那个房间?你从哪里得知,我会去那里?”

“如果真正爱慕一个人,不需要……不需要问,也可知道。”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羡慕夫人有你这么一个侍女,但我会相信你所说吗?”

“无论大人信还是不信,我说的都是真话。”

“哈哈,好吧。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是夫人令你前来窥探我的行踪。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过,夫人为何取消为阿龟举行的祭礼?”

“夫人说身体不适,就歇息了。”

“她是不是吩咐不让人碰供品和祭桌?否则,你会重新收拾,现在正和阿龟一起祭祀。算了,不提这个。既然你天性正直,我再问你,今天我和夫人争吵了,你认为谁对谁错?但说无妨。”

阿万的神色顿时十分慌乱。她显然在内心琢磨,但她的话令家康十分意外。“即使阿万回答了,也是不公正的。”

“为何?”

“阿万爱慕大人,所以在评判时,定会偏袒大人。”

“哈哈,好了,你不必再说。”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每当大人悄悄进入那个房间,阿万都万分难过。”

家康的表情又变得严肃。她的最终目的是维护筑山,才会作出上述解释。“你说你爱慕我?”

“是。”

“我到那里去,你为何难过?”

“因为嫉妒。”

“嫉妒……你知道什么是嫉妒?你根本没碰过男人。”

“不,我知道。”

不知道阿万想到了什么,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家康感到不可思议,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没笑出来。“你是说你碰过男人?”

“是。”

“几岁时?”看到阿万一本正经,家康心内逐渐烦躁起来。这个小丫头为了她的主人,还会做些什么?

“是……是在十二岁时。”阿万小心翼翼地回答,似在回忆。

“哦,你考虑得很周到啊!我听说你十三岁就开始服侍濑名了。若是之后接触男人,会对不住主人。但在之前则无可厚非。真的是十二岁?”

阿万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仍充满戒备之色。家康复道:“你真的那么敬重夫人吗?”

“是。我以她为傲。”

“你嫉妒别人,那么夫人呢,她不嫉妒吗?”

阿万没有回答。

“你既知道嫉妒的滋味,大概也知道夫人的心理吧。”

“夫人没有……嫉妒之心。”

“没有?”家康看着阿万紧张地眨动眼睛,仿佛看到了濑名姬那扭曲的情意,不禁苦笑。“好了。既然如此,我信你就是。”

“事实的确如此。”

“你既然爱慕我,我就可以放心待你。筑山也并不嫉妒,一切都十分默契。”

“……”

“为何露出这种表情?你既碰过男人,就到我身边来。”家康微笑着,站起身。

“主……主公!”阿万叫喊起来。事实本非如此。为了掩护筑山,她说得太多。筑山的嫉妒心如此之烈,以至于引起阿万的反感,使她露出了破绽。

“怎么了?”家康漫不经心地转过头,仍然以嘲弄的口吻道,“月亮快要下山了。趁现在还有光亮,快过来。”

“主公……”

“你怎的表情如此怪异?回去后告诉夫人,说我们……清楚地告诉她,我要娶你为侧室。”

“啊?”阿万突然哭泣起来。这不可思议的稚嫩的声音,和筑山、吉良、可祢,都大大不同。内心积聚的情感一旦爆发,就如山洪一般,她一边哭一边扑向家康。她突然而荒唐的举动,几令家康怀疑她是不是手持凶器。但她只是紧紧地依偎在家康胸前哭泣。“主公……拜托您!一定要对……夫人保守秘密。夫人……”

家康愕然地重新打量着阿万。大概是因为家康和濑名姬之间的矛盾,使得阿万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她的意思是:可以顺从家康,但不能让夫人知道,因为夫人的嫉妒心太过强烈。

“为什么要对筑山保守秘密?你不是说她没有嫉妒心吗?”

“但是……那样一来,阿万会有麻烦。”她紧紧贴在家康胸前,激动地哭泣着,颤抖着。

月亮下山了。天河如同一条镶满钻石的带子,光彩夺目。清脆的虫鸣叩击着人的内心。不知何时,家康抱住了阿万,他不禁想起自己和濑名姬的床笫之事。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也不知道是为何,他们会变得如此不谐。但只要他们琴瑟失调,就会有其他女人出现在家康身边。倘若濑名姬和他情投意合,没有任何隔阂,那么这些女人便会从他身边悄悄走掉。但他们总是止步不前,两人之间的隔阂竟越来越深。

阿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濑名姬安排阿万前来可祢处打探,竟使家康陷人他丝毫不曾料到的尴尬境地。而将火把扔进滚开的油锅中的,正是濑名姬自己。家康与濑名姬的情意越来越疏远,他年轻的激情终于挣脱理智的束缚,燃烧起来了。正如人的意志不能左右生死,男人和女人一旦相拥,就无法控制那微妙的激情。

开始时,家康只是遥望着天河。他沐浴着晚风,倾听着虫声,努力让内心变得清澈宁静。但面对灼灼地向他表达爱慕之情的阿万,家康内心深处,感情的火焰便逐渐燃烧起来。他在阿万身上,似感受到某种造化的神秘,终于忘记了自我……

杉树飒飒摇摆起来。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概是谁在城内吟唱天河之美。

“阿万,”家康忽然将阿万推开,“你不必担心。”他轻轻说完,拍了拍衣襟,走开了。

阿万痛苦、恍惚,恐惧而茫然地望着天空。祭拜织女星,一年一度的相会,夫人的眼睛,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的女人……她的脑海里,种种想法相互交织,将来该何去何从,她方寸大乱。

“主公……”阿万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担负任务而来,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只得匆匆忙忙离去。

濑名姬躺在床上,静等阿万回来。她越想越气,甚至开始诅咒自己。她后悔取消了七夕节的祭礼,也后悔对元康过于粗暴。但她没有反省,只是感到更加疯狂、孤独而焦灼。

但阿万迟迟未归。她究竟在干什么?濑名姬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妄想。

濑名姬曾找借口到三道城,从树荫里粗略地打量过那可祢。她觉得,一身乡野气的女子要和自己争宠,未免自不量力。但她也承认,可弥的娇嫩丰润,令人联想起野外缀着晶莹露珠的葡萄,这种光彩却是她不具备的。哼,原来是这样一个女人!濑名姬想象着家康忘情地拥抱着这个女人的情形,妒火中烧。阿万究竟什么时候回来?难道她被什么人发现,带到家康面前去了?她已经叮嘱过阿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提到她。

这个女人为了丈夫,连父亲都被迫自杀,但她并不为丈夫所爱。她没有举行女儿日思夜盼的七夕节的祭礼。丈夫拥着其他女人入眠,而她只能独守空房,如同雨中的花朵般饮泣。

濑名姬越哭越响。她明知会被人嘲笑,但仍泪涌如泉,无法控制。

“母亲。”门口传来阿龟的声音。她显然还对节日抱有期望,恐是偷偷背着侍女跑过来的。听到女儿的声音,濑名姬更加悲伤,哭声也越来越高亢。“母亲。”阿龟又叫。但濑名姬仍是哭泣不止。不久,女儿悄悄走了。

“阿龟,请原谅。原谅母亲……”濑名姬再次号啕大哭时,隔扇轻轻被打开,来者更是小心翼翼。

阿万像个幽灵般瑟瑟发抖地走了进来。她悄悄在床前坐下,茫然地凝视着哭泣的濑名姬,半晌不做声。

濑名姬停止了哭泣。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昏暗的灯光轻轻摇曳。

“夫人。”阿万似乎惊魂未定。本以为无人在侧的濑名姬听到说话声,突然跳了起来。“啊!阿万?”

“是。”

“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不说话?”濑名姬责问道。

“这……这……”阿万更加惊慌失措,身体蜷缩得越来越紧。“因为……因为夫人哭得这么伤心。”

“你也哭了?吓了我一跳。唉!能够为我哭泣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人了。”

阿万深深地垂着头。

“你好像很伤心。主公去了可祢那里?”

“不……不,没去。”

“没去?那你怎么回来这么迟?发生了什么?”

“不,不,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你肯定隐瞒了什么。你头发蓬乱,嘴唇苍白——你被人发现了?”

阿万告诉自己:绝不能哭泣,但强烈的情感终于冲垮了她的意志。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出所料,濑名姬追问得更急了。“你如果有事瞒我,决不轻饶!究竟发生了什么?被谁拦住了?”她脸色苍白。如果阿万被人发现,绝对是一件大事,很快会传到家康耳中,家康也定会明白是她的指使,只会更加疏远她。“你说出我了?”

“没有。”阿万忍住抽泣。

“嗯?你的背上怎么有枯树叶……”濑名姬轻轻地抚摸着阿万,眼中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彩。“你……你……你被人碰过了?”

“夫人。”阿万一把推开濑名姬的手,猛地站了起来。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全身发抖。“但……但是,我没有说出夫人。”

“没有说出我?休要隐瞒,他是谁?你说!他究竟是谁?”

“是……是……我被主公发现了。”

“什么?主公……”濑名姬猛然瘫倒在地。毫无疑问,她被彻底抛弃了。她不再哭,也没有了怒气。

第三十二章 奇人军谈

假山的芒草丛上方,升起了一轮圆月。

这是中秋节的明月。明亮的光反而使人内心烦躁,竹之内波太郎既没有兴趣吟唱,也不打算起舞。唯客人随风频频举杯,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离刈谷城不远的熊邸,身着绯红色袴服的神女们不停进进出出,搬运着酒坛。波太郎光艳的长发垂在身后,不时微微点头,赞成随风。随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年轻和尚。他随随便便披着墨绿色上衣,露出强壮的手腕,仿佛一个性格粗暴的比睿山僧人;但他仍然直抒胸臆,语言犀利,见解不凡。他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这次飘然而至时,还带了个同伴明智十兵卫。“他生在若狭小滨的铁匠家,十分讨厌别人提到他的出身。是不,十兵卫?”

随风豪爽地笑了,但十兵卫依然平静地问候众人:“在下属美浓土岐氏,乃明智的监物之助光国之子,名十兵卫光秀。请多关照。”

听到对方煞有介事的自我介绍,波太郎不禁苦笑。十兵卫言行举止中有种古久的色彩,与当世之人多有相异。他自称曾经侍奉过斋藤道三人道,自从道三被其子义龙所杀,便开始周游列国,希望能够投得明主,不想在途中和随风不期而遇。

“若论武略,当属武田,然其不得地利之便……对于此类问题,我与十兵卫观念不谋而合。”随风道。

“的确如此。”十兵卫郑重地点头,“在下认为,将来能够问鼎中原者必织田信长,而随风大师则认为非松平家康莫属。”

“哈哈哈……”随风狂笑起来,几乎把面前的酒杯震翻,“我并未说不让你去投奔织田。当然,也没说松平家康胜织田一筹。我依据的是你的个性。”

十兵卫并不反驳,但他冷冷地笑着,不以为然。

“波太郎君,你作何想法?你认为十兵卫和织田可出一辙?”

波太郎苦笑,不作答。

“十兵卫知识渊博,喜欢引经据典。但织田信长大人却非常讨厌中规中矩、因循守旧之人。但十兵卫不会永远甘为一介匹夫。随着年龄阅历变化,他也会逐渐成熟,从而懂得些人情世故。”

波太郎看出了十兵卫的心思——希望波太郎将自己引荐给织田信长。他心中不由沉重起来。正如随风所说,十兵卫和信长的性格格格不入。正想至此,十兵卫端起酒杯,殷勤地对他道:“在下敬您一杯。”

波太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多谢!”十兵卫郑重地接过酒杯,“在下认为,熊若宫在背后操纵着三河的一向宗。”波太郎听到此话,尖锐地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从随风大师口中,我大致推测到波太郎先生的风采,但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器量非凡。”十兵卫小心翼翼地说完,就此沉默下来。

就在松平家康公开和今川氏断绝关系的第二年,即永禄六年,三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骚乱——一向宗的暴动。从被称为“中兴之祖”的莲如法师开始,一向宗就以专修念佛为义,逐渐发展成武装团体。

永禄六年秋,就在家康为了防备今川氏的进攻而在佐崎修筑工事时,一向宗突然发起暴动。起因是冈崎人向佐崎的上官寺借粮时,还未交涉好,家康的家臣就开始往外搬运粮食。针崎的胜鬟寺、野寺的本证寺也闻风而动,和上宫寺迢相呼应。家康为此焦头烂额。

暴乱涉及教团,也有家臣参与,故家康不得不亲自处理此事。十兵卫竟称是竹之内波太郎在背后操纵。

“此事轮不到你过问,十兵卫。”随风训斥道,“与你毫不相干。”

“不。”十兵卫轻摇着头,“先生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后人。先生究竟是为了帮助织田氏进攻美浓,而在背后支持三河暴乱,还是为了将松平家康磨炼为一个优秀的城主?十兵卫光秀谨向先生请教。”

波太郎微微点点头,苦笑不已。此人实属聪明,又似尽在卖弄些小聪明。平静与冷酷,炫耀与聪慧,常常都是一纸之隔。“你若有兴趣,我不妨告诉你。我既不愿帮助织田氏,也不想支持松平氏。”

“哦?”

“人类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改变四季的更迭。寒则加衣,暑来纳凉。但要过于聪明,寒时驱寒,暑时避暑,恐又有些过了头。”

“哈哈哈!”随风放声大笑,“十兵卫,我说过,莫要问,莫要问。哈哈哈……”

十兵卫顿时满面通红。“有能之人,常常深藏不露,却能洞察自然之势,在涨潮前安排好舟船,下雪之前备好雪橇。我以为,这才是真正的蚊龙。究竟看好织田还是松平氏?请您明示。”

“十兵卫,不得放肆!”随风沉下脸,摇手示意,“你不是前来求先生推荐你到信长处吗?不需转弯抹角,直言就是了。”

但十兵卫根本不理会随风。“随风大师只说他们只有天地之别,却未道明原因。良禽择木而栖,在下必须慎重些。”

“少废话!”随风已经怒气冲冲,“你太啰嗦了。”

波太郎微笑着冷眼旁观许久,才道:“那么,明智先生是为选择明主而困惑了?若是此事,则大可不必犹豫不决。”

“那么,究竟孰优孰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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