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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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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返回冈崎城后,氏真认为松平清善有与元康串通的嫌疑,便将他的家人悉数推到吉田斩首了。骏府纷纷传言,松平清善是怀恨在心才谋反。濑名姬听说此事,不禁嘲笑氏真神经过敏。

“藤太郎干什么去了?我姑姑怎么样了?”面对氏真的一连串追问,亲永许久没有回答。

“可恨!果然是元康在背后指使。事情既已如此,你也该有所准备了吧。让濑名、竹千代和阿龟准备领死。藤太郎干什么去了?”

“唉,藤太郎长照到达城下时,敌人已经攻进去了。”

“浑蛋!他是不是一路跳着舞过去的?”

“没有确切的消息,据传长照和他的弟弟长忠都已战死。”

“我姑姑呢?”

“她也……”

“元康这个浑蛋!”

氏真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语了。他感到全身热血上涌,有些眩晕。他在骏府城里纵情享乐之时,父亲遗下的领地已经逐渐被人吞噬。他虽对元康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事到如今,无法让元康再返回骏府。当然,氏真也不敢发兵攻打冈崎城。若发兵征讨元康,士兵们肯定会在中途跳起风流舞,然后一哄而散。正是因为今川氏的败亡,才使风流舞风靡一时。

“亲永,带濑名姬过来!”咬牙切齿的氏真狂吼道。

濑名姬顿时紧张起来。既然氏真不敢进攻元康,他将会采取何种残忍的手段加以报复呢?只要想想他将男女老幼拉到吉田城外斩杀,就可以知道氏真的残忍程度。

“不能斩首完事,那太便宜他们,火烧也太客气……用钉子,用锯子……”他全身颤抖地向小原肥前发令时,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肥前也瞠目结舌。

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氏真和濑名姬的表兄。没想到元康居然毫不留情地一举攻下城池,杀了鹈殿长照。凡事必深思熟虑的元康,既然选择主动攻击,想必已考虑到后果。他哪里还在意妻子和儿女的生死?濑名姬欲哭无泪,身体微微颤抖。

“叫她来!将竹千代和阿龟也带来!将他们撕成八瓣!”氏真似乎猛地扔出去一个东西,大概是扶几吧,砸到了隔扇上,传来了可怕的折裂声。

“请问让濑名姬母子来做什么?”亲永低沉地问道。

“可恨的元康!还用问吗?亲永,你难道想袒护她?”

“濑名姬在成为元康的妻子之前,已是先主的外甥女。”

“什么?”

“鹈殿长照也是先主的外甥,因为外甥被杀,而要将外甥女处死,亲永,这种处理欠妥。”

“就这样不了了之?”

“濑名姬究竟有什么错?只因为她没有制住冈崎城的丈夫?”

“亲永,你想用道理来压我?”

“濑名姬的母亲也是您的姑姑。请看在您姑姑的面上,暂且饶过濑名姬母子。”

“不!”氏真好像又扔出了什么东西。这次是茶碗或棋盘。院中传来破碎的声音。“我一开始就恨元康。他那双眼总是闪闪烁烁,深藏阴谋,却还装得十分镇静。你们居然将他招为女婿。如今他不仅害死了藤太郎兄弟,还杀死了姑姑。若饶恕了他,天下人会更看不起我。”

天下人看不起你,根本不在于此!亲永在心中驳斥。在这个乱世,没有人喜欢战争。但在找出一条可以中止战争的道路之前,武将应该紧咬双唇,咽下眼泪,进可驱万千兵将,退可保万世基业。

遗憾的是,氏真怎能明白这一切?他陷入了幻觉,日复一日地享乐,只在闲暇时分憧憬太平。但男色、蹴鞠、美酒和歌舞绝对驱散不了战争的阴云,更无法给这个世界带来太平。此氏不亡,更待何时?

“如若惩罚濑名姬母子,将给元康以口实,借此进攻骏河、远江。不如将濑名母子继续留在骏府做人质,然后借先主之名劝说元康,方是上策……”

氏真激动地制止了亲永。“别说了!我已不信任濑名。她们母子肯定在暗中串通元康,说不定哪天会将元康引进骏府。连你都被元康迷惑了。把她带来!”

但亲永没有动,依然严肃地望着氏真。

“如果不听我的话,你也同罪。”

亲永还是没有回答。一向为人和善的他,也觉得今川氏没有一丝希望了。别说氏真,就是义元将元康玩弄于股掌之上时,也没对冈崎人下手。对今川氏狡猾的伎俩了如指掌的元康,和因一时之怒而失去人心的氏真,器量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当听到义元战死那一刻,我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切腹殉死。想到这里,亲永肝肠寸断。“您无论如何都要惩罚濑名姬母子吗?”

“是!”

“既然如此,就请先取我的首级。”

“取你的首级?”

“是。是我亲永选元康为女婿的。先主虽已同意,但我夫人和濑名姬当时并不乐意……况且,既然您恨元康,那就怪先主和亲永缺乏眼光,请先取了亲永的首级!”

氏真圆睁双眼,嘴角抽搐,气急败坏地咽着唾沫。

在隔壁房中偷听的濑名姬终于站起身来。心中乱作一团,本能地想从这里逃开。最后,她终于挣扎着到了大门前的轿子里。“快,回家。”她语无伦次地吩咐道,已经神情恍惚了。对元康的恨与对儿女的爱都已经消失,只有即将到来的杀戮在她眼前浮动,她如同置身黑暗的宇宙,一片茫然。

她醒过神来,轿子已经停在自家的阶上,轿门也打开了。附近的少将宫内,今夜好像要举行风流舞,不时传来练习大鼓的声音。台阶上站着皮肤白皙的十五岁侍女阿万。

天色阴沉,快要黑了。带着湿气的风吹落了许多樱花瓣。

“夫人,怎么了,您脸色这么苍白。”阿万赶紧上前扶住濑名。出得轿来的濑名姬,如同一个幽灵般。

“阿万,把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来。”到卧房后,濑名姬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匆匆道。

元康离开后才使佣的这个阿万,是三池池鲤鲋大明神的神官永见志摩守之女,在府中是数一数二的美女。元康在时,濑名姬不让任何比自己年轻漂亮的女子接近府邸,直到去年夏天,她才让阿万做贴身侍女。阿万表达忠心的方式十分不寻常。她经常盘起男人的发型,出入濑名姬的卧房。

这时,阿万牵来了四岁的竹千代和七岁的阿龟。“竹千代,阿龟,过来。”濑名姬招呼道。

两个孩子并排坐下,问候完毕,濑名姬仍然怔怔的,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她忽然声音尖锐地滔滔不绝起来。“听着,母亲和你们一起去死。你们不要慌乱,也不要哭。你们是松平藏人元康的孩子,也是今川治部大辅外甥女的孩子,是我濑名的孩子。不要被人耻笑。听懂了吗?”

四岁的竹千代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大不同寻常的母亲,阿龟则早已小声哭泣起来。七岁的阿龟似乎已明白了母亲话中的含义。

“阿龟,你为什么哭?你不明白母亲的话?”

“母亲,请……请……原谅,我一定做个好孩子。”

“哼!不像话!你还是武将的孩子吗?”

濑名突然扬起一只手。阿龟赶紧蜷缩成一团,又哭泣起来。阿万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濑名姬猛地打了阿龟一个巴掌,再次高高举起手,但并没有落下,她自己掩面哭泣起来。“不要怪母亲无情。阿龟,不是母亲的过错,是父亲的罪过。你要记住,你们的父亲已经不在意我们的死活了。他为了实现野心,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杀死……你们真不幸,有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不要怨恨我。”说完,她慌慌张张从腰带里抽出怀剑,双手颤抖着架到阿龟的脖子上。她害怕自己激动的情绪消失后,再也没有赴死的勇气。

“啊!”阿万惊恐地跑了过来,酒井忠次的妻子也跑了过来。

“夫人,您要做什么?”碓冰猛地敲了一下濑名姬拿剑的那只手,怀剑一声掉到地上。濑名姬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对方,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房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少将宫里的鼓声越来越响。人们恐已迫不及待了,他们要在今夜尽情享乐,把全部人生赌在感官享受里。

碓冰表情冷淡而平静,她将怀剑收回衣内,一边护着竹千代和阿龟,一边候着濑名姬停止哭泣。濑名姬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颤抖着对碓冰道:“你为什么阻拦我?你难道也要和那残忍的人一样,嘲笑我吗?”

“夫人,您先冷静一下。”碓冰冷冷地训斥道,“城主派使者来了。”

“他派人来了?我不想见。他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竟然不顾妻儿,还派人来做什么!”

“夫人!”碓冰立刻打断濑名姬,“城主终于找到了解救夫人和孩子性命的方法,您应该高兴才对呀。”

“你说什么?”

“来人是石川数正大人,请您立刻将他召到这里来,详细询问大人的苦心吧。”

“为我们?”濑名姬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带他到这里来,带使者到这里来。”她慌慌张张整理着凌乱的衣襟,“阿万,让石川大人到这里来。”

不大工夫,碓冰拉着竹千代和阿龟的手,刚和濑名姬在上首并肩坐下,石川数正已经表情严峻地走了进来。他是石川安艺的孙子,刚刚和叔父彦五郎蒙成一起被举荐为松平家的家老。他好像已经从空气中察觉到之前的慌乱。“夫人一向可好?”

数正很是殷勤,但眼神中却含着斥责之意。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十二岁就陪伴着八岁的元康来骏府做人质,对濑名姬的性格十分了解。他见过濑名姬的父亲和其他骏府家臣,也曾经陪氏真玩耍,在松平氏的年轻一辈中,数正的口才出类拔萃。

“与七郎,我想听听城主的口信。”

“请您不要着急。这次我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待我慢慢道来。”

“噢,快讲。如何才能解救我和孩子们?”

“这……”数正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主公对氏真已经完全失望了。无丝毫武将风范,忘恩负义,整日沉湎于酒色——”

“住口,氏真是先主之子。”

“正因如此,主公才痛心疾首。氏真非但不替父亲报仇,反而怨恨打算为义元公报仇雪恨的主公,将投奔主公的武将家人悉数屠杀。多么愚昧、懦弱、混账……”

数正一边说,一边冷冷地观察濑名姬的表情,“若和这样的人同流合污,连我家主公都将有负义元公。本来主公想当面……和他一刀两断,但氏真这只喝血的猩猫,虽不敢堂堂正正和我家主公作战,却可能会对夫人和孩子们不利……一想到此事,我家主公就心痛不已。”濑名姬沉默不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氏真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之守,濑名姬一直以为他是绝对高高在上,不料元康的家臣竟然如此看他,用如此轻蔑的话谩骂他。但仔细想来,数正所说也全属实。

“倘若氏真有义元公十分之一的智慧和胆量,主公说要带着妻儿回冈崎城,以为义元公报仇雪恨,考虑到将来,他万不该横加阻拦。他却是个恬不知耻、不讲孝义的小人,哪里会考虑到长远之事,更谈不上怜悯之心。他会因一时怒气而将夫人与孩子杀死……如此一来,夫人定会在慌乱之中乱了心法。所以,主公令我们前来化解此事。”濑名姬仍沉默不语,只是颤抖着。既然元康了解她的性子,对氏真的看法又如此之准确,她还有何话说。

“主公考虑到氏真的残忍,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保护你们,终子下定决心攻打西郡城。所以,十日傍晚……”

“等等!”濑名姬终于举起手,止住数正,“这么说,主公攻打西郡城,是为了救我们?”

“正是。难道夫人连这一点都没有察觉?”

“为什么攻取我表兄的城池,反倒成了解救我们的良方?你给我说清楚些。”

“是。”数正点点头,“想必夫人也知道,论武勇,鹈殿长照不及我家主公一个小指头,因为他不过一个沉迷于酒色的公子哥儿。”

“请你说话注意分寸。藤太郎乃是我表亲。”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慌慌张张回城之时,城池已被我家主公攻下。他对此毫不知情,还向身边的冈崎人询问战况,问妻儿是否平安。虽说是在夜间,看不清人面,但他身为一城之主,居然不分敌我,被人轻易取了首级。这样的人做城主,真是可笑!”

“他就这样被杀了?”

“不错。他这样的笨蛋,即使主公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但请夫人放心,藤太郎的孩子们都平安无事。我等明日一早去见氏真,与他好好交涉。他痛痛快快交出夫人和少主便罢,若有半个不字,立刻将藤太郎一家老小斩首示众。”数正脸上浮出冷笑。

濑名姬僵住了一般,沉默不语。她终于明白了石川数正之意。进攻西郡城的鹈殿长照,是元康为了救她和竹千代的苦计。作为一种策略,进攻的确足以让氏真反省。对于氏真来说,今川氏的功臣鹈殿长照的两个儿子新七郎和藤四郎,确实值得用濑名姬母子去换取。

“天黑了,掌灯。”碓冰吩咐道,阿万立刻端来烛台。碓冰轻轻抚摸着终于平静下来的两个孩子。“竹千代和阿龟小姐不要害怕,你们的父亲已经安排好了,可保你们平安无事。”远处传来鼓点,中间夹杂着歌声。好像不仅仅是少将宫,处处都在歌舞。或许城内也跳起了风流舞,氏真正苦闷地观赏着呢。

“夫人非但未能理解主公的苦心,还想亲手杀死少主,真令人难以置信。”石川数正道。

濑名姬脸色苍白,紧闭着嘴唇。

“在下明日去和氏真交涉,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夫人不要轻率地采取行动。这是主公的原话,请夫人牢记在心。”

濑名姬轻轻点点头,如同置身梦中。她深信不疑的骏府的权威,片刻之间土扇瓦解,她感觉脚下的大地忽然裂开一个黑黝黝的大口子。连石川与七郎数正都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氏真的轻蔑,元康显然将不值一提的氏真抛弃了。“数正,为了慎重起见,我想再问一句,如果氏真不愿意用我们交换鹈殿的孩子,怎么办?”

“那时主公定会押着鹈殿的两个儿子攻打骏府……”

数正斩钉截铁般地说,但他的心却颤抖不已。他离开冈崎城时,根本没想到西郡城会那么快就被攻下。

“鹈殿不易对付,恐怕无法轻易拿下。如竹千代和濑名在此期间出事,就不及补救了。你速去骏府。”当时,听元康这么说,数正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他认为,氏真会在西郡城陷落之前就将竹千代和濑名姬杀死。“请主公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杀竹千代。如有万一,我与七郎数正会陪他共赴黄泉。”

元康紧紧抓住数正的手,道:“多谢!”他勉强说出这句话时,早已泪流满面,禁不住背过脸去。

石川数正出发之前,元康已经率领主力推进到名取山,并要松平左近忠次和久松佐渡守俊胜攻打西郡。

久松佐渡守俊胜是元康亲生母亲於大的丈夫,根据和信长之间的协议,他继续留守阿古居城。这次出征,他亲自带领长子三郎太郎率军呼应元康。元康似乎想依靠亲人去营救亲人。

此战,久松佐渡守父子英勇奋战,松平左近忠次的策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忠次让许多伊贺忍者加入战斗。他派伊贺的伴重书、伴太郎左卫门,甲贺的多罗四郎广俊一行十八人先行潜入城内,待城外的部队进攻时,从内放火,以相呼应。

鹈殿军顿时阵脚大乱,错以为军中有人叛乱。从骏府赶来的鹈殿长照不敢进城,直接逃向名取山,途中竟将元康军误认为自己的军队。长照和其弟被杀后,余众溃不成军。一夜之间,西郡城就被久松佐渡守攻下,长照的两个孩子也成了俘虏。

数正在途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却又隐隐不安。用以交换的人质有了,但氏真杀死竹千代母子前,他能赶到骏府吗?万幸的是,数正在濑名姬正要手刃阿龟的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骏府。

“我不再重复了。既然在下到了此处,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让氏真碰竹千代一个指头。”数正干脆地说完,退了出去。

如果氏真是个明理之人,那么定会静下心来,考虑利害得失。松平元康已经离开。要是因为痛恨元康而连累鹈殿的遗孤,他无疑也将失去鹈殿家的支持。失去一个总比失去两个好,聪明人会作出理智的判断,但愚蠢的氏真可能因一时之怒,不顾利害得失……听着彻夜未停的鼓声,数正辗转难眠,一直在考虑次日的交涉。元康费尽心思才得到用以交换的人质。此举究竟会使双方人质丢掉性命,还是获救?

早晨六点,数正睁开眼睛,他故意不盘发,不剃须,一副旅途劳顿的样子,喝了口水后便出了房间。

“我是冈崎城松平氏家老石川数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治部大辅大人,请打开城门。”他知道氏真还在睡梦中,故意高声喊道。

城门打开了。石川数正进到客厅,童仆们仍在打扫房屋。

“‘昨晚观舞到深夜,大人还没睡醒。”一个睡眼朦胧的下人端来茶水,打开了近旁的窗户。石川数正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庭院。

院中垒起高高的望台,台下一片狼藉,显然是歌舞后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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