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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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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六望着窗外的天空,静静地摇摇头,“久六并无父母。”

“哈哈哈……”云水突然高声笑道,“不论是谁,终有一死。我们所要谈论的,便是如何在有生之年去救助那些命不该绝的人。究竟谁能掌管天下?”

云水边说边向口中塞进两个无花果,然后将手掌伸到波太郎面前,“斋藤、松永、今川、北条、武田、长尾,”他掰着手指头,“这些人我大都见过,无不器量狭小。只是织田氏的情况我不太了解。”

波太郎道:“武田、长尾和织田,必须联起手来。”

“你的意思是,今川氏和织田氏的决战不可避免?”

“他们不决战,武田、长尾和织田就不能联手。”

“联起手来又如何?”

“武田……”波太郎忽然刹住话头,回头看着久六,“你怎么想?真想再见见竹千代。你还记得吗,在古渡见到信长时,他说自己真正的对手,只有竹千代一人。”

久六紧紧地盯着波太郎,长长吐了口气。

云水和尚原乃比睿山的僧人随风,性情豪放,喜欢高谈阔论,曾放言要继承佛祖伟业,游历诸国。听到波太郎问久六的话,他轻蔑地笑道:“水野氏未脱离俗世之情。”

波太郎不睬,仍对久六道:“信长……昔日的吉法师,你看怎样?”

“信长是个伟丈夫。”久六答道,“他说,不会将冈崎人当作敌人……如与冈崎人为敌,则尾张必将危险。他对竹千代的评价似过高了。”

波太郎点头,“你也这么看?他有意联合美浓的斋藤道三。我们的愿望终于还是在尾张的土地上初现端倪。”

“不不,这么说为时尚早。”随风敲了敲自己盘起的腿,“我并不指竹千代,在游历诸国之时,我发现了两颗珍珠。”

“两颗珍珠?”

“一颗在美浓,一颗在骏河。”

“美浓?你是指斋藤氏吗?”

“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叫十兵卫。”

“哦。”波太郎双目放光。

“那么,和尚如何待那个英才?”

“我把他送到了比睿山,想让他领悟释迦佛祖之志。”

“那骏河的珍珠呢?”

“我把他带来了,让你们看看。我要向他讲授天下兴亡之道,让他了解历史变迁,将他留在我身边。”

“他出生于什么人家?”

“不知道。好像出生在曳马野的木匠家,靠卖针度日,是个四海为家的流浪者。”

“和尚究竟看中他哪一点?”

“他对于如今时局颇有见地,让我叹服。另外,他在劳作之时,身、心、能自然合一。”

久六默默无语,对波太郎和云水之间的谈话置若罔闻,单是久久注视着窗外。

“那个小和尚就是你带过来的那颗珍珠吗?”

“不错。刚到此地,就马上开始打扫院子。他说话极有意思。他说,即使针卖不出去,也不会饿肚子,还向我传授此妙法。

“不饿肚子的妙法?”

“对……”随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高声笑道:“打扫茅厕啊。只要能够打扫茅厕便不会饿。这可见他的决心。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这么一说,我便看到了他的志向抱负。”

正说到此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进来招呼道:“山芋做好了,请用餐。”他表情严肃地捧着火盆进到室内,长相活像只猴子。久六不禁惊讶地再次打量着他。

眼前这个身高仅五尺左右的小个男子,久六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看上去是个年轻人,却又不像,眉间堆着皱纹,两眼不时射出锐利的光芒。久六想起来,他确实曾多次见过这个人,当时觉得他形象猥琐,一度对他产生警惕,甚至曾打探过他的底细。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门阀制度崩溃,各个阶层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开始崭露头角。信长拥有充满奇思妙想的头脑和超凡脱俗的性格,自然是个中翘楚,而他的岳父斋藤道三,初时只不过一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快来快来,我卖油绝不缺斤少两。你们看看这一文钱的钱孔,要是有一滴油溢出孔外,分文不收。”

就是那样一个卖油郎,竟将美浓纳入囊中。

随风也是随风云而起之人。像他这种胸怀大志、周游四方的流浪和尚,近来明显增多。这个长得像猴子一般的小个子男人,难道也是其中一员吗?

“我在那古野、刈谷和冈崎多次见过你吧?”久六问道。

“是。我卖针到过骏河、远江。”

“你出生何处?”

“尾张中村。”

“你叫什么?”

被连连追问,长得如猴子的年轻人突然笑起来,“请不必担心。我绝不是织田氏的探子。”

“我在问你名字。”

“他还不配拥有名字。村里人都称他日吉,也有呼为小猿的……他的亡父曾经是织田氏的下级武士,他在这一带被呼为针猿。”

“那么,你修习何种武艺?”

“哎呀,修武艺……还早着呢。我还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从今日开始,请多多指教。”

久六忽然回头看了看波太郎,波太郎目光如剑,紧紧盯着年轻人。

“我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波太郎道,“你想去何处当差?有无让你看得上眼的主人?”

“呵呵,”那年轻人又出声笑了,声音却很清澈,“我去过许多地方,最后,还是觉得尾张好。”

“哦?说来听听。”

“土地丰饶,距京城近,有一处让我最为满意。”

“什么?”

“信长的发型。如果要当差,当侍奉这样的人。但梳这种奇怪发型的人大概不会轻易接纳我这个扫茅厕的。”说到这里,他迅速从火盆里取出山芋,利落地剥去皮,然后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已经尝过,各位不要客气,请用吧。”

久六和波太郎相视苦笑。这个年轻人支退了久六的下人,自己将食物端了上来,言谈举止里,透着对人的揣摩和接近。虽只是一个下人,举手投足却又落落大方,真是大胆……波太郎想到此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这样的人越多,新时代就会来得越早,他坚信这一点。“你刚才说甚为满意信长的发型。除此之外,你主要喜欢他什么?”

“首先,各地武将纷纷加强防备、广设关卡之时,他却发布命令,允许各国人自由出入尾张……其器量自不可同日而语。”看到这年轻人大胆发表意见,随风很是得意,“如何,不是普通的猴子吧?”

波太郎禁不住探出身来,“这一命令让信长得到了什么?”

“他得到了百姓的感激之情。各地关卡征收的关税,让过往客商头疼不已。尾张没有这种烦恼,各国商人就会云集尾张。而从繁荣的商市活动中得到的好处,绝非通关税和过桥费能比拟……况且,这也表明,他根本不将密探放在眼中,而是将武备暴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一种赤裸裸的信心。”猴子越来越慷慨激昂,波太郎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如此,我便推荐你到织田氏去当差如何?”

“啊?”那年轻人难以置信地竖起耳朵,但紧接着便嘿嘿笑道:“恐你们没有那种能耐。”

“若是有,你又将如何?”

“即使有,我也不会求你们。那样的话,信长大概会……认为我在依靠别人。信长不久就要兴起一场更汹涌的波涛,在这场波涛中,他肯定需要我。”

“什么?他所兴起的波涛,需要你?”久六不肯相信。

小猴子呵呵笑了,和刚才判若两人。“是。今后恐怕会不断有大风大浪,直到天下平定。”

“你是指今川氏和织田氏的冲突吗?”

“是。信长只要活着,绝不会向今川义元称臣;同样,今川义元也决不愿意跪倒在信长的旗下。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战争注定异常激烈,之后会有一方从世上消失。既然结局如此,在没有任何一方绝对强大的时日内,互相争斗,也便符合了天下常理。”

“你是在等待那场决战吗?”

“噢……无论在大高还是鸣海,只要暗中……无论做点什么,都无异于点着了导火索。”一番豪言壮语后,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凄厉,看看波太郎,又瞧瞧久六,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随风。

的确不是个寻常和尚!波太郎静静地闭上眼。他对于时下局势的见解,与这个小和尚如出一辙。洞见历史趋势和脉络,为下一个时代的到来作准备的人,就可以被称为贤者;能够从贤者之计,爱民如子,布武平乱,即为风云之名将。

波太郎接受了平手政秀的请求,不遗余力地向吉法师传授上述见解。但那个已成长为信长的吉法师,显然出乎他的预料,令他自叹弗如。

他曾经呵斥吉法师:“扔掉旧东西!”

那句呵斥的背后,是对已经苍白无力的贵族文化的抛弃和嘲弄。他的呵斥不但使信长完全抛弃了贵族文化的雍容和虚伪,甚而完全将一切腐败的势力踩到了脚下。信长就像一匹野马,在腐朽势力的废墟上狂奔。迄今为止,他在诸事施行中都尚未出现败绩。平息家族内部的纷争、允许外人自由进入尾张等等,无不令常人震撼。而这样一个近似怪异的狂人信长,居然得到这种卖针的流浪之人的仰慕和尊敬,己不是一件平常事。

半晌,波太郎终于睁开眼,“你的意思是,要让信长和义元开战,然后在战争中得到信长的重用。”

“不错。”

“那么,此次战争你认为信长定能取胜了?”

“不敢肯定。”

“你是盲目地追随信长吗?”

“是。”

“那我问你,你认为下一个时代的支柱究竟是神还是佛祖?”

“不知道。”小和尚随便地摇摇头,“那种事情交给神佛好了,凡人怎能知道!人所要做的,只是变得强大和正确。”

“谁来判断对错呢?”

“神或者佛。”小和尚说到这里,又呵呵笑了,“所以我说,既然战争一定会发生,那就让它快点到来,以便让神佛早点重新分派武力和领地……”

“哦。”波太郎低吟道,“那么,我们也应作好准备。”

“战争早一日爆发,平安之日就早一日到来。好了,你回厨房去帮忙吧。”

那只猴子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样,一个人吃掉了一大半山芋,方才慢吞吞地下去了。

又冒出一个古怪的家伙。对,明日一早再叫他过来谈谈,把他送到信长那里去。波太郎想着。

但第二日早上,猴子已不在此处了。听说,下人们还未起床,他已将庭院和马厩打扫得千干净净,然后淘了三升粗米,将自己那份做成了五个饭团。“如果有缘再相聚吧。请向诸位问好。”

他留了话,便匆匆出了阿古居山谷……

第七章 禅师遗训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对于竹千代来说是多事之秋。人生的悲与喜一齐向他袭来,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家臣们的苦心周旋,终于奏效。是年三月,义元亲自授予竹千代乌帽子,为他举行了元服仪式。义元本想在竹千代十五岁时为他举行元服仪式,但经不起冈崎家臣们的再三恳求,终于将仪式提前了一年。

举行仪式当时,义元的情绪始终很好。竹千代穿上在义元的指示下做成的成人服饰,戴上了乌帽子,接受了义元赐给他的“元”字,加冠仪式便告结束。从这日始,竹千代开始剃掉额发,改名松平次郎三郎元信,正式跨入成人之列。

冈崎众臣的喜悦之情自然不在话下。但阴影仍然笼罩在众人心头,因为前一年十一月华阳院夫人去世带来的伤痛挥之不去。

到骏府之后的源应尼为免遭世人猜疑,甚至不得不表面上和竹千代了无往来。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悲哀的人,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她虽时刻关注竹千代的衣食起居,暗中给予他无限的爱护,但从未被允许到义元府邸中照顾竹千代。而她自己为了避嫌,也从未在关口刑部少辅府邸中露过面。

祖母去世那天夜里,次郎三郎彻夜伏在她枕边哭泣。祖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是关于他在阿古居城的亲生母亲於大之事。

“今川大人总有一天要赴京城。那时,你无疑会跟随他去。这样一来,刈谷和阿古居便会成为激烈的战场。但你不要忘记,在那战场上有你的母亲。知道吗?你母亲肯定在暗自考虑你的将来,你要请求今川大人安排你和你母亲见面,一定要安全地见到她。要时刻记住这一点。”

次郎三郎元信睁大眼睛,反复咀嚼着祖母的遗言。如果他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做点事情,他还有什么用?作为武将,如果不得不进攻母亲所在的城池,又该怎么办?十四岁的次郎三郎元信了无应对之策。他茫然地送走了祖母。没多久,又接到了成婚之命。

对次郎三郎而言,这并非一桩满意的婚事。他已不像约会阿龟——她已经嫁到饭尾丰前守家中,现为吉良夫人——并强行拥抱她时,那么单纯莽撞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遗留着对吉良夫人的爱慕之情。不过,迎娶义元的外甥女和迎娶阿龟相比,显然荣耀得多。他被特意叫到义元的卧房。

“噢,已经是个勇猛的武士啦。元信,你爱慕的阿鹤明春正月正式嫁给你。关于仪式事宜,你吩咐家臣们去做吧。”听到这话,次郎三郎不禁从心底表示感激。

阿鹤骄矜而多欲,难以驾驭,然而次郎三郎并不太在意。大概是早熟的缘故,较之同龄的女子,她显得更为稳重。当次郎三郎和阿鹤的婚约传出去后,骏府的武将们看次郎三郎时眼神完全变了。那些前一天还在骂“三河野种”的人,听说婚事后都改变了态度。以前十分傲慢的阿鹤,最近也变得非常温顺。

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想到这里,次郎三郎忽然感觉时光有点儿单调,但也并没有特别的不满。

这日,次郎三郎仍然在刑部少辅府邸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怀抱香烛,回到了住处。为了迎娶阿鹤,住所内又在修建一栋房子,里面传来家臣们辛勤劳作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正要迈人大门,却听一个声音道:“竹千代公子……不,元信公子。”

原来是身穿墨色小袖衣服的雪斋禅师的侍童。

“噢,快,快请进!”

“因有急事,大师吩咐我即刻请您过去。”侍童好像有点儿慌张,“大师身体欠佳。”

“他病了?”

“是。马上就会禀报今川大人和其他重臣。在此之前,想让竹千代公子……不,想请元信公子即刻过去。”

“辛苦了。”次郎三郎重重地点点头,“我骑马去,先走一步,对不住了。”

他立刻返回刑部少辅的府邸,牵过亲永的坐骑。那匹马名义上是亲永的坐骑,实际上却归他使用。他听侍童说既没有告诉义元,也没有见过重臣,就不带一个随从,等不及备马鞍,立刻飞奔临济寺。雪斋禅师的发病如同惊雷一般震撼着他的心。如果雪斋禅师一病不起,今川氏将如何呢?雪斋禅师在军国大事上左右着义元的决策。家臣中间没有人有他的气魄和能力。迄今为止,不能说次郎三郎已得到了义元的宠爱和信任。他能够顺利成长,完全是因为雪斋禅师的照拂。义元之子氏真愚蠢无能,不值一提,之后再也没有雪斋禅师那样的人物……这样一来,一场风暴有可能席卷骏河城,或许自己也要被卷入其中。

纵马扬鞭,他向前急驰,满山的红叶如同花瓣一样飘落下来。在山门前翻身下马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次郎三郎还没有说话,寺僧早已经听到响动,匆忙迎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按住武刀,穿过大殿,径直向新近建成的供雪斋隐居的小屋走去。

“是元信吗?”屏风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是。”

“到枕边来。”

次郎三郎一阵紧张,恭顺地走到枕边,“大师的病情如何?”

雪斋的声音很平静:“真是个好天气!你看那边。”次郎三郎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梅花枝丫在初春的明媚阳光下,发着微光。雪斋喃喃道:“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自己也变成了太阳,变成了梅花。真好!”映在窗户上的梅花只剩下三片叶子了,“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了。秋天结束,则变成冬天。自然的力量真大。”

“大师,您的病情如何?”

“不知道。冬天已经到来了。你明白了吗?”

“是。”

“所以呢,必须留些种子给你,你正处在春天。”

雪斋的眼神有点儿茫然。一笑之间,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种彻骨的冰冷。“我也想庆祝你的婚礼,但是你的婚礼在来春……元信。”

“是。”

“说心里话,为了你着想,我想避开这次婚礼。”

“您是说……”

“你还不明白?这样一来,你又增加了一个负担。今川氏的恩情,又是一个重重的负担。”

次郎三郎点点头。

“过去是你父亲和今川氏因利益结盟。但是一旦与今川联姻,那么,下一代两家就有血缘关系了。”

“是。”

“所以,开始时我是强烈反对的……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赞成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正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样,我终于领悟到,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

忍耐、负担,能够让你快速长大成人……你身上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力量,是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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