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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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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们这一回进的是另一个大门,加上他心事重重,所以他起初也没认出来。他们各订了一个房间,安顿好了,就下楼吃耽误了的晚饭。裘德暂时离开一下,女招待就跟苏攀谈起来。
    “太太,我想我记得你这位亲戚,要么朋友什么的,上回来过,跟今儿个一样,也挺老晚的,是跟他太太一块儿来的,就跟你这会儿来一样。那位太太举止反正不像你。”
    “哦,你还记得?”苏说,打心里犯恶心。“不过你准是记错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一两个月吧。是个挺漂亮、挺富态的太太。他们就住那间。”
    裘德回来坐下吃饭,苏一副闷闷不乐的可怜样。“裘德,”他们在楼梯平台分手的时候,她含悲忍怨地说,“今天可跟咱们往常不一样,叫人觉着不好玩,不开心!我不高兴住在这儿——这地方叫我受不了。再说我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那么喜欢你啦!”
    “亲爱的,你似乎心神不定嘛!怎么又变了卦啦?”
    “因为你把我带到这儿来才残酷呢!”
    “这话怎讲?”
    “前些日子,你不是跟阿拉贝拉就住在这儿吗?好啦,我说明白啦!”
    “亲爱的,怎么会——”裘德往四下里看。“对——一样一样!我可真不知道就是这地方,苏啊。唉——这没什么残酷不残酷,咱们来咱们的——两个亲戚住一家旅馆就是啦。”
    “你们俩在这儿呆多长?快说,快说!”
    “是我在基督堂碰见你,咱们一块儿到马利格林的头一天。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见过她嘛。”
    “对,你说你见过她,可你没跟我说全。你讲的一套是你们碰见了,挺冷淡,老天爷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根本不是夫妻——你没提你们重归于好。”
    “我才没跟她重归于好呢。”裘德怏怏地说。“苏呀,我真没法解释。”
    “你这是欺骗我;你,你是我最后的指望哟!我再也忘不了啦,再也忘不了啦!”
    “可是,亲爱的苏,照你的愿望,我们只能算朋友嘛,你这样岂不是自相矛盾——”
    “朋友也可以嫉妒!”
    “我看不是那么回事。你对我是着着不让,我对你可是件件听从。要是说到底,你先前不是跟你丈夫好得很嘛。”
    “不对,我跟他不是好得很,裘德。哦,你居然是这么看的!再说,就算你不是诚心诳我,你也诳了我啦!”她因为感到奇耻大辱而气恼不堪,裘德只好把她带回她的房间,关上门,兔得叫人听见。“就是这间吧,一定是——我一看你的神气就明白啦!我可不住这间!哦,你又跟她好啦,你可太下作啦!咱还为你打窗子跳下楼哪!”
    “但是苏啊,她再怎么,以前也是我合法的妻子,就算不是——”
    她一下子双膝跪倒,脸朝床上一趴,哭起来了。
    “我真没瞧见过这么没道理的感情,占着茅坑不拉屎。”裘德说。“我想沾你,你不干,沾别人,你又不许。”
    “唉,你一点不了解我的感情哟!你怎么会不了解呢,你怎么会这么俗呢!我可是白跳了楼啦!”
    “跳了楼?”
    “我没法跟你说明白!”
    他确实不充分了解她的感情,不过他总还有所了解;所以他还是禁不住爱起她来。
    “我——我还当你谁也看不上呢——还当你从前除了我,这世界上,你心里谁也没装着呢——我可一直这么想啊!”苏继续说。
    “你想的本来不错嘛。我从前心里没想别人!这会儿也不想啊!”裘德说,跟她一样难过。
    “可是你心里老是忘不了她,要不然——”
    “我才用不着那样哪——你这也是不了解我——女人根本不了解我!你干吗要无事生非,乱发脾气?”
    她从被子上仰起头来看,带着挑战意味说,“要不是这一层,不管怎么样,我也按你说的上禁酒旅馆去啦;因为我已经开始觉着我真是你的人啦!”
    “哦,那又算得了什么!”裘德冷冷地说。
    “既然她自动甩了你这么多年,我也认为怎么说她也的确算不上你妻子啦!我倒想,像你跟她散了,我跟他散了,婚姻到此也就吹啦。”
    “我可不能再说损她的话,我也不愿意那么着。”他说。“不过有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这件事无论如何总算把什么都一笔清了。她又嫁了人——的的确确嫁了那个人。上回跟她上这儿来之前,我连点影子都没有。”
    “又嫁了人?……那可是犯了罪——人人都这么看,可谁也不信。”
    “哪——你这会儿又冷静起来啦。不错,是犯了罪——就算你本心不这么想,你就是死了也得认这个账。不过我决不会告她。显而易见,她觉着良心上说不过去,这才催我办离婚,这样她就可以按法律再嫁给那个人。所以你看得出来,我大概再见不着她啦。”
    “那你瞧见她那会儿,真是一点不知道!”她一边站起来,一边比较温和地说。
    “一点不知道。要是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我看你才犯不着生气呢,亲亲!”
    “我没生气!可我也不想上禁酒旅馆!”
    他笑起来。“没关系!”他说。“这样我靠你近,我倒开心呢。要论“咱”这个俗不可耐的可怜虫,那还配不上你啊——配不上你这个精灵,你这个空灵的可人儿,你这个亲爱的、甜甜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你哪儿有肉身哪,我只要一抱你,我就觉着简直抱了个空,好比抱着空气一样。我多俗,跟你说的一样,那你就担待着好啦!别忘了咱们真正是素昧平生,一认表亲就陷到坑里不能自拔啦。咱们的爹妈势不两立,我倒觉着这一来给你平添了异样风味,比搭个普通新相好的新鲜劲儿还刺激呢。”
    “那就从雪莱的《情切同心》里挑点美丽的句子念念吧,简直说的就是我啊!”她央求着,他们正站着,她就把身子斜着挨近他。
    “我哪儿知道什么诗呀!”他怪难为情地说。
    “你不知道?就是这几句:
    我的精魂高翔远引,即兴漫游,
    在如梦如幻中往往与伊人邂逅。
    ……
    上苍爱的天使娴雅淑婉,迥绝人寰,
    却见伊缟羽生光的倩影微掩真面……
    哦,恭维得太过火啦,我念不下去啦!可是你说这就是我呀,说就是我呀!”
    “就是你呀,亲爱的,一点不错,跟你一样啊!”
    “这会儿我不怪你啦!你就在这儿吻我一下吧,就一回,别吻得太长好吧。”她用指尖轻轻往她一边颊上点了点,他遵命勿违。“你心里头真非常爱我吗,虽然我不——你知道吧?”
    “知道,甜甜!”他叹口气说,接着道了晚安,走了。

第四部 在沙氏顿  第06节
    费乐生回老家沙氏顿当小学教员这件事,当地居民很感兴趣,由此也唤醒他们对往日的回忆。他们对他博闻广取、旁搜远绍的治学成就固然不像外地那样敬佩,但对他本人却不乏真切的关注之忱。他归来没多少天就携回一位美貌夫人——他们说,如果他不小心,这美貌就很扎手——见她既能在他们中间住下来,确实觉得高兴。
    苏弃家出走后开头一段时间,大家虽没大看见她人,却也没怎么议论过。她本来在学校当小先生,离职后几天就由一位年轻妇女接替了。因为她的工作是临时性质,所以也没谁过问。不料一个月后,费乐生无意中对一位熟人透露他对妻子现居何处并不了解,于是引起众人的好奇心;最后竟贸然下了结论,毫无根据地栽她不安于室,背夫潜逃。而小学教师工作起来也日渐马虎懈怠,无精打采,这更足证明此说不虚。
    虽然费乐生只对他的朋友季令安说过,对其他人一直守口如瓶,但一当有关苏的谰言四起,以他为人那样诚实梗直,就不能继续缄默了。一个礼拜一的上午,小学董事会主席来找他,谈完公事,就把费乐生拉到一边,以免学生听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费乐生,别见怪,我想问问,因为现在人人议论,说你夫人外出不是探亲访友,是跟情人偷偷私奔了——你家里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要真是这样,我真替你难过。”
    “你用不着为我难过,”费乐生说,“这里头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那她是看望朋友去啦?”
    “不是。”
    “那又是出了什么事呢?”
    “她走的前前后后难免叫做丈夫的难过,不过都经过我同意。”
    董事会主席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的是大实话。”费乐生继续说,显得焦躁。“她要我答应她去找她的情人,我答应了。我干吗非不让她走呢。她是个成年女人,她干什么凭她自己的良心——用不着我来说。我又不是监视她的看守。不必多说啦。我可不愿意让人家刨根问底的。”
    孩子们看得出来两位大人表情都很严肃,回家后告诉爹妈,说费乐生太太出了新鲜事儿。费乐生的小女仆,原来是刚毕业的小学女生,跟人说费乐生怎样帮太太打点行李,还问她用不用钱,又写了封态度友好的信给她的小伙子,要他好好待她。主席把这事仔细盘算以后,跟别的校董谈了谈,然后邀费乐生同他们私下会面。会面时间很长,完了以后,费乐生就回家去了,脸上同平常一样苍白而且憔悴。季令安正坐在他家里等他。
    “唉,你所料果真不虚啊。”费乐生说,疲惫不堪,往椅子上一靠。“他们叫我递辞呈,就为我给了活受罪的妻子自由,或者是照他们说法,我听任她跟人通奸,我的行为实属无耻之尤。可是我决不辞职!”
    “要是我,我就辞了。”
    “我不辞。这事跟他们没一点关系,根本不影响我从事公务的资格。他们要是想开除我,开除好啦。”
    “你要是把事闹开了,一登报,你就别想哪个学校再聘你啦。你也知道,他们不得不考虑你这个做老师的,应该是青少年的人伦表率——影响所及关系到全镇的道德风尚至深且巨哪。何况按普通的看法,你这种立场是没法辩解的。你得好好听我说。”
    可是对这个忠告,费乐生却充耳不闻。
    “我才不在乎呢。”他说。“不开除我,我决不走。再说这算什么道理,我为这个辞职,不是等于说我为她做过的事全错了嘛;可是我是一天比一天坚信,上帝看也罢,所有单纯爽直的人看也罢,我做得就是对。”
    季令安料到他这位脾气倔强的朋友断乎难把这样的立场坚持到底;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实际上也才一刻钟——正式的解聘公函送到了,原来校董们等费乐生一走就把它写好了。后者的答复是他决不同意解聘。接着召集了公众大会,尽管他显得虚弱有病,他的朋友也劝他呆在家里,他还是去参加了。他站起来列举自己的理由,振振有词,内容不外乎他跟朋友说的话;不仅如此,他申明此事纯属家事,与他们无关。校董们则嗤之以鼻,硬说教师个人行为乖僻反常全属他们管辖范围,因为这直接影响他教的学生的品德状况。费乐生则声言他不懂一项出自善心的很单纯的行动怎么会有伤学生的品德。
    全镇所有衣冠人物和小康市民一致反对费乐生。但是有十几位属于社会下层的好汉挺身而出,为他辩护,他倒颇感意外。
    前面说过,沙氏顿本是大群流动商贩打尖的地方,他们好管闲事,很有意思。春秋两季,他们经常到维塞克斯郡各处赶庙会、跑集市。虽然费乐生一向跟这些先生里边哪一位都没有过话,他们这会儿却不惜孤注一掷,为他仗义执言。其中有两个卖赖货的小贩,一个开汽枪棚的老板,两个给汽枪装铅弹的妇女,两名练武卖艺的大力士,两个自称寡妇走街串巷扎笤帚的,一个摆姜汁饼摊子的,一个出租摇船的,还有一个做“你试试力气”生意的。
    这个由豪迈大众组成的支持费乐生的阵容,加上几位自己家庭历经变化、持有独立见解的人,一齐走到费乐生身边,同他热烈握手。他们对大会表达意见用了那么强有力的方式,以致双方交起手来,结果是一场全武行混战。一块黑板劈开了,教室三块玻璃打碎了,一瓶墨水泼在了一位镇议员的衬衫前胸上,一位议员竟然叫巴勒斯坦地图扣到了头上,脑袋从撒马利亚顶出来。好多人眼睛青了,鼻子淌血,其中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教区长,他是让费乐生派最大胆的那位扫烟囱工人一片热心搞的,看得人人真害怕。费乐生一看血直从教区长脸上淌下来,为这个一塌糊涂、丢人现眼的场面痛心得直哼哼,后悔不该没按人家的要求辞职,回家以后就发了病,到第二天早晨厉害到起不来床了。
    这场既令人喷饭又叫人懊丧的闹剧是他染患一场重病的开端;他孤单单躺在床上,感到人到中年特有的伤痛,终于醒悟到他的治学活动和家庭生活都濒于毁灭,前途暗淡。季令安常在晚上来看望他,有一回提到苏的名字。
    “她还管我什么呢?”费乐生说。“她干吗要管我呢?”
    “她不知道你生病了。”
    “那对我们俩不是更好吗?”
    “她情人跟她住在哪儿?”
    “麦尔切斯特吧——我想是;至少前一段他住在那儿。”
    季令安回家之后,坐着思来想去,最后给苏写了封匿名信,装进信封,寄给主教辖区首府的裘德,无非碰碰运气,寄希望她收到于万一而已。信到当地以后又转发北维塞克斯的马利格林,那儿只有一个人了解他目前的住址,就是服侍她姑婆的那位寡妇,她把信转到奥尔布里肯。
    三天后傍晚,夕阳西下,霞光万道,正在布莱摩低地上方,把沙氏顿的窗户映得火舌一般,平谷里的庄稼令人觉得耀眼,病人昏昏沉沉地觉着似乎有人进了家,几分钟以后果然听到卧室门卡嗒一声。费乐生没吱声。门被人轻手蹑脚地推开,有个人进来了——原来是苏。
    她身穿轻倩的春装,恰像蛾子般轻盈,翩跹而入。他转过身看她,不禁脸红了,但是他好像把原来想说话的冲动抑制住了。
    “我本来不必上这儿来。”她一边说,一边把她惊慌失色的脸对着他低下来。“不过我听说你病了——挺厉害的;再——再说我也知道你承认男女之间肉体之爱以外,还可以有别的感情,所以我就来了。”
    “我病得不厉害,我的亲爱的朋友,就是觉着不舒服,没别的。”
    “我并不知道你这样;我自己想,真要是病得厉害,我来不能算什么不对!”
    “不错……不错。可是我但愿你没来才好呢!这样未免显得太急了点——我是这个意思。不过,咱们还是好好利用利用这个机会吧。我想你没听说过学校什么情况吧?”
    “没有——什么事?”
    “大不了是要我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校董跟我意见不合,这样就得各干各的啦。——就是这么回事。”
    无论当时或以后,苏一时一刻也没料到他因为让她走掉,给自己招惹了多大麻烦;她压根儿没往这边想过,沙氏顿的新闻,她毫无所知。他们聊了聊没多大意思的小事。他的茶点送来的时候,他就叫吃惊的小女仆给苏也送个茶杯来。他们可没想到,小丫头对他们的历史的兴趣才浓厚呢。她一边下楼,一边眼往上一抬,手望上一伸,装出来受了惊的怪样。喝茶中间,苏走到窗边,思绪万端地说,“现在落日才美哪,里查。”
    “这是因为阳光透过平谷的薄雾,所以从这儿看,落日总是很美。不过我享受不到啦,因为它照不到我躺着的这个光线暗的角落。”
    “这个落日特别不一样,你想不想看?简直是天国开启啦。”
    “唉,是这样嘛!我可没法看哪。”
    “我来帮你看就是啦。”
    “不行,床太重,没法挪。”
    她走到放镜子的地方,拿起它走到窗户边一点上,在那儿它能接受阳光,再把它来回移动,最后光线就折射到费乐生脸上了。
    “哪——这会儿你就看得见红彤彤的大太阳啦!”她说。“我相信,你一看,心里就高兴起来啦——我真希望这样啊!”她这样说,就像因为她没能给他做到该做的事,心里有愧,话里透出孩子般过意不去的亲切。
    费乐生凄然一笑。“你是个怪人哪!”太阳在他眼睛里发亮,他咕哝着。“经过那一段,你还想来看我!”
    “咱们别旧事重提!”她说得很快。“我得赶上坐接火车的公共马车,因为我来这儿,裘德不知道,我动身时候他不在家,所以我得差不多一气到家才行。里查,看见你好些了,我非常高兴。你不恨我,是吧?你一直是好心待我的朋友。”
    “你这么想,我才高兴呢。”费乐生嗓子带哑地说,“对,我不恨你!”
    在他们断断续续闲聊过程中,本来光线很暗的屋子很快黑下来了,小女仆把蜡烛端进来。她要走了,就把手放在他手里,不如说她让自己的手挨了挨他的手;因为她只是有意如此地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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