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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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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点钟点名,屈思黎小姐把苏的名字响亮地喊了三遍,但是没人应声。
    九点半,七十个女生站起来齐声唱《夕颂》,然后跪下祈祷,祈祷完了就去吃饭,人人心里嚼咕:苏·柏瑞和跑哪儿去啦?有些学生曾经隔着窗子瞧见过裘德,心里想要是能得到这长得斯文和善的小伙子一吻之乐,哪怕受到处分也在所不惜。她们谁也不信他们是表亲。
    半个钟头以后,她们各自回到小隔间躺下来,娇嫩的女儿脸朝上望,对着汽灯一蹿一蹿的光舌,它间断地把亮光散布到长形宿舍四隅。她们脸上无不带着“弱者”的烙印,这是她们因生为女儿身而逃脱不掉的惩罚。只要狠戾无情的自然法则长此不变,她们再怎么无微不至地尽心竭力,也休想变弱为强。她们形成的那幅群像,面容姣好,楚楚动人,掩抑着哀怨,至于其中所含的悲和美,她们自己并无所感受;只有在狂风暴雨和艰难辛苦的生活中受尽委屈,尝遍孤寂,生儿育女,侍死送终,才会回想起这段经历,不免怪自己当年何等怠慢轻忽,竟任它随便流逝。
    一位女教师进来熄灯,稍后她还瞄了最后一眼苏的小窝,那里还是空着。她床头小梳妆台上,跟别人一样,摆着女孩子喜爱的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镶框子的相片总不免比别的东西惹眼。苏的台上放的东西不算多,用金丝和平绒编成的框子镶着两张男人相片,并排放在她的镜子旁边。
    “那两个男的是谁——她说过没有?”女教师问。“严格地说,只许家里人相片放在台子上,这你们知道。”
    “一个——就是中年的那个。”邻床一个女生说。“是她帮教课的小学老师——费乐生先生。”
    “那个呢——那个戴方帽、穿袍子的大学生,他是什么人?”
    “是朋友,以前的朋友吧。她没说过他叫什么。”
    “他们谁来看过她?”
    “都没来过。”
    “你肯定找她的不是那个大学生?”
    “完全肯定。找她的是个留黑胡子的小伙子。”
    灯马上熄了,她们没睡着之前,任情想象着苏的来龙去脉,纳闷她在到这儿之前在伦敦和基督堂都搞了什么名堂。有几个更是坐卧不安,从床上下来,扒着直棂窗,望着大教堂的阔大的西正面和它后面耸起的塔楼。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她们先朝苏的小窝看,发现还是没人。大致梳洗了一下,她们就在汽灯光下上早自习,然后穿戴齐整去吃早饭。忽然听见大门铃声大作,女舍监出去了,不过很快又回来,吩咐说校长有命,未经许可,谁都不许同苏·柏瑞和过话。
    这时候,也势必如此,苏进了宿舍,脸透着红,人显得累,匆忙梳洗了一下,就一声也没吱地走到自己小隔间。她们谁也没出来跟她打招呼,也没人问她怎么回事。下楼时候,都没看见她跟着大家一块儿上饭厅吃早饭,接着就听说她受到严厉的申斥,命令她住到一个单室,关一个礼拜禁闭,单独吃饭,只许一个人看书学习。
    七十个女生对这个消息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她们认为如此处罚未免太过严厉,于是全体准备好一份绕着圈儿签名的请愿书,呈送校长,要求豁免对苏的处分。校方对此置之不理。向晚时,教地理的女老师开始在课上要求听写,但全班个个把胳臂往胸前一抱,端坐不动。
    “你们这是不想做作业喽?”女教师最后只好说。“我倒可以告诉你们,现在已经查清楚了,柏瑞和那个跟她一块儿呆在外头不回来的小男人不是她表亲,因为道理明白不过,她根本没这样的亲戚。我们已经写信到基督堂查实过。”
    “我们可全愿意信她说的。”级长说。
    “那年轻男人在基督堂的酒馆里酗酒读神,叫人家辞掉啦,他到这儿来住,全是为挨着她近点。”
    但是她们仍旧不加理睬,一动不动,女教师只好离开教室,向上级请示怎么办。
    快到黄昏的时候,学生仍在原地坐着。忽然紧挨着的一年级教室吵吵嚷嚷,一个女生从那边冲进来说,苏·柏瑞和从关她禁闭的屋子的后窗跑出去,摸黑穿过草坪,逃得没影了。她到底想出什么办法从校园逃出去,谁也说不出所以然,因为校园顶那头有条河拦着,再说旁门也上了锁。
    她们都到那间空屋子看,但见靠当中的直棂窗之间的窗槅开着。她们又打着灯笼到草坪上搜了一遍,凡是杂树林灌木丛都仔细搜到了,还是踪影全无。后来只好把前边大门门房叫来查问,他回想了一下说,他记得听见过后边水里什么噗喇噗喇声,可是没怎么注意,当是几个鸭子从岸上跳河里去了。
    “苏别是膛水过了河吧!”一位女教师说。
    “要不然就是投水自尽啦。”门房说。
    女合监心里一紧——她倒不是因为苏可能死掉,而是担心所有报纸可能用半个版篇幅大事报道这个事件。去年的丑闻再加这个,势必弄得学校好几个月谁也不羡慕地臭名远扬。
    她们又想法弄来一些灯笼,再沿河仔细查看一遍,最后还是在对岸接着麦田的烂泥地里分辨出矮帮鞋的小脚印,于是没什么疑问了。原来那个受不了刺激的女生膛着齐肩深的水过了河——说来那是郡里主要河流,所有地理课本都郑重介绍它呢。由于苏没投水自尽,也就不会弄得学校丢人现眼,女舍监于是凶神恶煞一般口出狂言,肆意糟蹋了苏一番,对苏的离去,深表高兴。
    那天晚上,裘德按老习惯坐在界园旁家里桌边。在黄昏后这个时辰,他常常到安谧的界园里,站在苏关禁闭的房子对面,望着窗帘上晃来晃去的女生脑袋的影子,但愿他也能像她们成天价无所事事,就是坐着看书、学习;其实那些同宿的不动脑筋的女生中间反而有很多瞧不起这样呢。恰好那晚上,他吃完茶点,刷掉身上的灰尘,就耽读普赛编辑的早期基督教作家著作丛刊第二十九卷,细心玩味;这套书是从一家旧书店买到手的,价格之廉宜,同这无价之宝的著作相比,真是近乎离奇。他恍惚觉着听见什么东西砸了他的窗户,哗啦一下,声很小;接着又响了一下。准是什么人扔了小石子。他站起来,轻轻地把窗框推上去。
    “裘德!”(下边来的声音。)
    “苏吗!”
    “是我——就是我!能上来吗,没人看见吧?”
    “哦,行!”
    “你别下来,把窗子拉下来。”
    裘德等着,知道她能很容易进来,前门有个把手,只要一转,门就开了。大多数乡下老市镇的街门都这样,所以谁都能把门开开。想到她碰到麻烦就往他这儿跑,跟他从前碰到麻烦跑到她那儿一样,裘德不禁心头小鹿乱撞。他们可真是一对儿啊!他把屋子的插销拉开,听见黑暗的楼梯上一阵偷偷摸摸的窸窣声,一下子她在他的灯光下出现了。他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只见她浑身湿淋淋,真像个海中仙子,衣服紧巴在身上,跟帕特农神殿①廊柱中媚的众雕像的袍子一样。
    ①兰浦里耶(?—1824),英国古典学者,著有《古典书录》;加特卢斯(约公元前87一约公元前54),罗马诗人;马夏勒(约40—104),罗马诗人;朱文纳尔(约60—140),罗马诗人;卢希昂(约115—约200),希腊作家;毕蒙(1584—1616)和弗来彻(1579—1625),英国剧作家;薄伽丘(1313—1395),意大利作家;斯卡隆(1617—1660),法国作家;德·勃朗托姆(1530?—1614),法国历史学家;斯特恩(1713—1768)、斯摩勒特(1721—1771)、菲尔丁(1707—1754)都是英国小说家。
    “我真冷哟!”她上牙打下牙地说。“裘德,我就到你火炉边上,好吧?”
    她往里走到他那一点小炉火旁边,但是一动,水就从身上滴下来,要叫她自己把身上弄干未免不近情理。“你这是怎么搞的,亲亲?”他问,非常惊恐,说话间,温柔的词儿脱口而出。
    “打郡里那条最大的河蹚水过来的——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因为我跟你一块儿出去,就把我锁起来啦,太不讲道理啦,实在受不了,我就打窗户里头爬到外面,蹚着水,逃出来啦!”她开始用平常有点桀骜不驯的口气说明经过,不过没说完,她的薄薄嘴唇就颤动起来,勉强忍住才没哭。
    “亲爱的苏呀,你得把这身东西全脱下来才行啊。我想想看——你得跟房东太太借点衣服穿才行。我去跟她说说。”
    “不行,不行!看在上帝分儿上,你千万别让她知道!要不然,咱们离学校这么近,他们就要来逮我啦!”
    “那你只好穿我的啦。你不在乎吧?”
    “没关系。”
    “就穿我礼拜天那套,就在手边上。”其实在裘德这仅有的单间内什么都在手边上,因为也没有别的地方放东西,所以方便得很。他拉开抽屉,取出他顶好的套装,抖了抖,说,“好啦,你要多大工夫?”
    “十分钟吧。”
    裘德离开屋子到街上,在那儿徘徊;钟打七点半,就回去了。他瞧见一个瘦小、单薄的人儿坐在他仅有的安乐椅上,穿着他的礼拜天服装,打扮得像他礼拜天那样,孤苦伶什,难以自保,这样的感受叫他的心都胀痛了。她的潮衣服挂在炉火前两把椅子上。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羞红了脸,不过一霎间就过去了。
    “裘德,我想你瞧我这样,再搭上挂在那儿的衣服,准觉着太异怪吧?可这是废话!不过是个女人的衣服嘛——棉布跟亚麻哪儿来的性别呢。……我可希望别病,别这么撑不住!请你就把我的衣服烘干了,行不行?裘德,帮帮忙吧。我得到附近找个地方住,这会儿还不算晚。”
    “不行,你可别这样,万一你病了怎么办?你就呆在这儿。亲爱的、亲爱的苏,还要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可禁不住直哆嗦,就想暖和点。”裘德把自己的大衣加到她身上,接着跑到附近酒馆,回来时候拿着个小瓶子。“这是六便士的上好白兰地。”他说。“你马上喝了,亲爱的,都喝了。”
    “我对着瓶嘴喝行吗,不好吧?”裘德把杯子拿到梳妆桌上,倒进酒,又加了点水。她有点喘,可是一咕嘟就把酒喝光了,人往安乐椅上一靠。
    她开始详尽地叙述他们分手后自己的遭遇,但说到中间,声音就不大接气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接着就说不下去了。她睡得很香。裘德原怕她感受风寒,弄得一辈子受罪,不由得急得要死,这会儿听见她呼吸平匀,就高兴起来。他轻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见她原来发青的脸颊此刻泛出了血色,再摸摸她耷拉下来的手,也不凉了。然后他背着火,眼光没离开她,心想她简直是尊女神。

第三部 在麦尔切斯特  第04节
    一阵嘎吱嘎吱上楼声打断了裘德的遐想。
    他赶紧把放在椅子上烘的苏的衣服拽下来,往床底下一塞,然后坐到椅子上,装出看书的样子。有人敲了敲门,跟着门就开了。来人是房东太太。
    “福来先生,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我想问一下你吃不吃晚饭。我看你这儿有位年轻先生嘛——”
    “是啊,太太。我今儿晚上不打算下去啦。好不好请你拿个盘子把晚饭端上来。我还要杯茶。”
    按裘德平日习惯,为图省事,他该下楼跟房东一家一块儿吃饭。不过房东太太还是把晚饭端上楼,他在门口接过来。
    她下去之后,他就把茶壶搁在炉边支架上,又把苏的衣服从床下拽出来;但是衣服离干了还老远呢。他摸摸厚呢长袍,觉着还是水渍渍的,又把衣服都挂起来,把火升旺,水蒸气就往烟囱里冒,他在一边默默想着。
    突然她说,“裘德呀!”
    “哎。我在这儿。你觉着怎么样?”
    “好多啦,全好啦。哎,我睡着了,对吧?什么时候啦?还不怎么晚吧?”
    “十点多啦。”
    “真的吗?那我该怎么办哪!”她说,一下子站起来。
    “你还是呆在这儿吧。”
    “好吧;我就想这样儿。可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嚼舌根呢!那你怎么办哪?”
    “我要一夜坐在炉子边看书。明天是礼拜天,我哪儿也不用去。你就在那儿好好休息吧,大概生不了大病啦。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这样好得很。你瞧这儿,是我弄来的东西,是点晚饭。”
    她坐直了,呼吸还不大自然,就说,“我觉着人还是怪软的,刚才还当是好了。我不应该在这儿呆下去,对不对?”但是晚饭给她添了劲,她喝了点茶,又往后一靠,心情这会儿开朗了,人也透着精神了。
    她喝的茶一定是绿茶,要么就是泡得太久了,因为她后来精神显得足得不得了;但裘德一点茶没喝,开始困得很厉害,她一说话才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你说我是个文明的产物,还是什么的,对不对?”她说,打破了沉默。“亏你这么说,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为什么?”
    “哎,就因为你根本说错了呗,错得叫人气啊。我该是文明的对立面。”
    “你可是哲学意味深长啊,‘对立面’这个提法够深奥的。”
    “是吗?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学问高深呢?”她问,带着取笑的意思。
    “不是——你不是学问高深。倒是你的谈吐不像出自一个姑娘之口——哦,不像出自一个浅薄无知的姑娘之口。”
    “我可真有点学问底子呢。我固然不懂拉丁文和希腊文,可懂希腊义和拉丁文文法。不过我是靠英文译本看了大部分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经典著作,也看过别的书。我看过兰普里耶、加特卢斯、马夏勒、朱文纳尔、卢西昂、毕蒙和弗来彻、薄伽丘、斯卡隆、德·勃朗托姆,还有斯特恩、笛福、斯摩勒特、菲尔丁①、莎士比亚、《圣经》,等等,等等。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书凡是蛊惑人心的地方全都引人入胜,最后总叫人生出神秘感。”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对他们说:“……没有人把新酒装在旧皮袋里,若是这样,皮袋就裂,酒漏出来,连皮袋也坏了。惟独把新酒装在新皮袋里,两样就都保全了。”
    “你看得可比我多啊,”他叹了口气说,“在那些希奇古怪的书里头,你居然看了好几本,又是怎么回事呢?”
    “哎,”她说,显出来有心事的样子,“那就出乎偶然啦。人家说我怪僻乖张,我这人生来是这么捏成的。我才不怕男人哪,因为这样,我也就不怕他们作的书。我跟他们搅和在一块儿——特别是其中一两个,跟男的简直没两样。我这是说,大多数女人从小受家教,就学到了那一套,什么老要提防着,别让人糟踏了贞操呀,我对男人的看法可跟这不一样。因为,不说只管泄欲的野蛮人吧,一般的男人,她要是不先招惹他,哪个也不会白天黑日里、家里头外边,老纠缠她。要是她那个样儿不像说‘来吧’,那他是绝不敢上来冒犯。要是她压根儿没说,也没露相,他就压根儿不会来。不过我这会儿想说的是我十八岁那会儿的事儿。我那会儿在基督堂,跟个大学生交上朋友,还挺亲密的,他教了我好多好多东西,借书给我看,要不然的话,我就压根儿没碰过它们。”
    “你们的友谊吹啦?”
    “是啊。他拿到学位之后,就离开基督堂,过了两三年就死啦,这家伙可怜哪。”
    “我看你们是常来常往喽?”
    “是这样。我们俩老一块儿出去转——徒步旅行呀,看书探奇呀什么的,跟两个男的在一块儿简直没两样。他要我跟他住到一块儿,我也就写信答应啦。不过等我到了伦敦,跟他到了一块儿,才闹明白他的意思跟我的是两码事。实际上,他要我当他的情妇,可我一点不爱他。我就说,他要是不赞成我的计划,我只好走啦,这一来他就依我的啦。我们俩有十五个月共用一间起坐室、他在伦敦一家大报当社论撰稿人,后来病了,只好出国治病。他说咱们俩的屋子靠得这么紧,过了这么久,我没完没了跟他别扭着,把他心都弄碎了;他真不信女人会这么个样儿。他说我要是玩惯了这套把戏,以后有得后悔呢。后来他回国了,就是为死在故上上。他这一死叫我觉得自己真残酷。虽说我希望他完全是害肺痨死的,不是为我的缘故,我还是后悔得要死。我到沙庄去看他下葬,就我这么一个送葬。他给我留了点钱——我想是因为我让他心碎了吧。男子汉就是这个样儿啊——比女人强得多啦!”
    “天哪!瞧你怎么干得出来哟?”
    “啊,你生我的气,是不是!”她说,她那银铃般声音突然搀进了悲怆的女低音。“要是我知道你这样,我才不告诉你呢!”
    “我没生气。都告诉我吧。”
    “唉,可怜的人哪,我把他的钱一起投进了一家皮包公司,全都赔光啦。我一个人在伦敦住了些时候,然后回到基督堂。因为我爸爸那会儿也在伦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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