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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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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西亚信经》指公元325年第一次尼西亚会议上编定、采行的基督教信条。《使徒信经》是基督教最早的信条,历来认为十二使徒所传。
    “你背的《尼西亚信经》嘛!”另一个大学生轻蔑地说,“我们要听《使徒信经》①!”
    ①意思是“我信圣灵、主和赐与生命者,我信主本于父和子,我信主与父和子同受崇拜和赞美,我信主借着诸预言者说话。我信公教,我信使徒教谕。我确知受洗礼能涤罪。我切望死后能复活。我将永生,阿门!”
    “你懂个屁!除了你,连傻瓜都知道《尼西亚信经》才是顶有历史意义的信条哪!”
    但是看上去裘德人已经迷乱了,他没背下去,手放到额头上,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
    “再给他来一杯好啦——他一喝,劲儿就缓过来啦,就背完啦。”补锅匠泰勒说。
    有人丢出去三便士;酒传过来,裘德伸出胳臂接过来,连看都没看,就咕嘟嘟喝下去,紧跟着嗓音又有了劲,立刻接着背;到了快背完的地方,他把声音提高了,就像牧师领着会众祈祷:
    “EtinSpritumSanctum,Dominumetvivificantem,quiex
    exPatreFilioqueprocedit。QuicumPatreetFilioSimuladoratur
    etconglorificatur。Quilocutusestperprophetas。
    “EtunamCatholicametApostolicamEcclesiam。Confiteor
    unumBaptismainremissionempeccatorum。EtexspectoResurretionem
    mortuorum。Etvitamventurisacculi,Amen。”
    retionemmortuorum。Etvitamventurisaeculi。Amen。”①
    ①指“阿门”,这是一般祈祷最后一个结尾词,意为“但愿如此”。
    “背得好哇!”几个人说。他们最欣赏最后一个词,因为这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词①。
    ①希腊神话中拉奥孔是特洛伊城阿波罗的祭司,在特洛伊战争时他识破希腊军的木马计,触怒女神雅典娜,遂使其与二子为两巨蟒缠死。这里指公元前一世纪洛多斯艺术家阿格桑得路斯、阿梯诺得路斯和波利多路斯作的拉奥孔雕像所表现的痛苦表情。
    裘德直勾勾地看着四下里的人,似乎一下子把闷在他脑子里的浊气发散出来了。
    “你们这群笨蛋哟!”他大声叫道。“我说没说,我说了什么,你们哪个知道呀?可你们那稀里糊涂的脑袋瓜儿听来听去也听不出所以然,还直当我背的大概是《逮耗子人的闺女》那套胡说八道呢!瞧我把自个儿作践到什么地步啦——跟这些东西混到了一块儿啦!”
    老板从前就因为收留过身份不明、形迹可疑的人,他的特许卖酒的执照已经记录在案,这会儿怕出事,赶紧跑到柜台外边。可是裘德的理性突然闪现了一下,厌恶地转过身来,离开了那个场面,把门砰地关上就走了。
    他沿着小路急急忙忙走,转过弯到了又宽又直的大街上,又沿街一直走,岔进了大路,离开刚才那些酒伴的喧闹声已经老远了。他仍然朝前走,有如孩子常为渴望所催迫那样,去投奔世界上可能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人,而这愿望却是完全违背理性的,但他的判断力显然已经麻木,无从想到由此产生的后果。他走了一个钟头(介乎夜间十点到十一点光景)进了拉姆登村,到了小房子前面,看到楼下房间有灯光,猜想就是她的灯光。果然不错。
    裘德慢慢走近墙边,拿指头敲了敲窗玻璃,着急地说,“苏,苏!”
    她一定听出来他的声音,因为灯光倏地没了,顷刻间,锁转了一下,门开了,苏手持蜡烛出现了。
    “是裘德吧?哦,是嘛!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表亲呀,是怎么回事呀?”
    “哦,我是——我管不住自己啦,苏呀!”他说,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我太坏啦——苏呀,我的心简直要碎啦,我再受不了从前那样的生活啦。我一直喝酒,欺神背教,不敬上帝,就算不这样,也差不多啦。还在些肮脏的地方讲圣道,呆里巴唧、胡作非为,翻来覆去说呀说的,那都是不该随便说的呀,要说也得毕恭毕敬地说才行啊!哦,苏呀,随便你拿我怎么办吧——我都不管啦。可是你千万别厌恶我,别瞧不起我,别像世上人那样厌恶我,瞧不起我呀!”
    “你病啦,可怜的亲人!不会呀,我决不会瞧不起你,当然不会的。快进来休息休息吧,我来想怎么帮帮你好吧,靠着我好啦,不要紧。”她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搀着他,把他带到屋里,安置在那设备简陋的房子里唯一的安乐椅上,先把他的腿拉直,两只脚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再把他的短靴脱下来。裘德到这时候开始有点明白过来,只能说,“亲爱的、亲爱的苏呀!”他的话因为伤心和悔恨而走了音。
    她问他吃不吃点东西,他摇摇头。她就让他先睡觉,自己明天一大早下楼给他做早饭,然后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他差不多立刻酣然入睡了,醒来已经天亮。起初他不知身在何处,但是他逐渐明白过来自己真正的所在。他的心理这时已经恢复正常,看着眼前一切,不禁毛骨悚然。她已经了解了他身上坏透了的东西啦——真坏透了的东西啊。他怎么能再有脸见她啊?她等等就要照她说过的下楼做早饭,他可不能厚颜无耻地跟她见面啊。这一想,他真是受不了,赶快轻轻套上短靴,帽子原来由她挂上钉子上,他取下来戴好,悄没声地从房子里溜出去。
    他拿定主意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也许还要在那儿祈祷,忽然间想到马利格林岂不就是这样的地方。他回了基督堂住处,发现等在那儿的是石作老板给他的一纸辞退通知。打点好衣物之后,他就不屑一顾地甩掉了那个给他添了无限苦恼的城市,大踏步向南走进了维塞克斯郡。他口袋里没剩下钱,幸好在基督堂一家银行里少许存款还原封未动,所以他这会儿只好靠两只脚走到马利格林。两地距离大约二十英里,这样也好,他倒有了充裕时间在路上把他已经开始恢复神智的行程同时完成。
    不知晚上什么时候,他到了阿尔夫瑞顿。他在那儿当了背心,走到镇外一两英里处,就在一个干草垛子下边过了一夜。黎明时分他起来了,先把衣服上的草籽草秸抖落下来,然后起程赶路。那条老长的白晃晃大路,他从很远地方就望见了,硬撑着走上小山,下到丘陵地,总算把那条路走完了。路上还经过高处那块里程碑,几年前他曾在碑上镌下对未来的希望。
    他到了古老的小村落,人们还在吃早饭呢。虽然他疲惫不堪,浑身灰土,头脑却已恢复到平日清晰的程度。他在井边上坐下来,思前想后,要按他于过的那一切,他算是多可怜的基督徒啊。近处有个水槽,他过去洗了一把脸,然后走到姑婆的小房子,看到她在床上吃早饭,跟她住一块儿的女人在伺候她。
    “怎么啦——没活儿干啦?”他的长亲问道,她眼眶陷得很深,从耷拉下来的深重的眼皮底下勉强望着他。一个为吃穿苦苦忙了一辈子的人,用不着别的记号,一看他那狼狈样儿,自然都明白了。
    “对啦,”裘德闷闷不乐地说,“我看我得休息会儿啦。”
    吃了早饭,他精神有点恢复,就到楼上自己那间老屋子,把外衣一脱就躺下了。手艺人全是这个样。他并没睡多大工夫,一醒过来就觉着自己像才从十八层地狱里还了魂似的。那可真是个地狱啊——无论是他的野心还是他的爱情一齐葬送在“毫不含糊的失败的地狱”里了。他回想起来在他离开乡下这块地方之前掉进去的那个万丈深渊,当时还当是深得不能再深了,但是它还不如现在这地狱深呢。以前那仅仅是突破了他的希望的外围工事,这会儿是真真深入到内线来了。
    如果他是个妇女,他准会因为这会儿经受的极度神经紧张而尖叫起来。然而他既身为男子汉,就不该用这样的办法来缓解痛苦。他伤心地咬紧牙关,嘴唇的线条犹如拉奥孔①受罪时一样,眉心紧锁不开。
    ①萨芙,公元前七世纪晚期至公元前六世纪早期古希腊女抒情诗人,所作多佚,存世者多为断片。沃顿是英译者。
    一阵凄恻的风吹过了树木,在烟囱里发出闷声,犹如脚踏风琴奏鸣的一个大音响;还吹得毁弃的教堂大院旧址墙头上蔓生的常春藤叶子轻快地互相拍打;新址上的新维多利亚一哥特式教堂的风信旗也开始猎猎作响。他听到低沉的轻微的声音,肯定绝对不是外面风刮出来的,是人在说话哪。他很快猜出来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原来隔壁屋里牧师正同姑婆祈祷呢。他想起来始婆提到过这个人。过一会儿声音就没了,脚步声好像移到楼梯平台上。裘德坐了起来,喊着“嗨,嗨!”
    脚步声朝他这边过来了,他的门本来开着,那个人探头往里瞧,正是年轻的牧师。
    “我想你是何立志先生吧!”裘德说。“姑婆跟我提过你好几回呢。呃,我这是才到家;这个家伙变坏啦,不过有段时间存的心愿在这世界上倒是上上啊。我这会儿心里闷得快疯了,喝酒喝得没个完,还随便乱来。”
    裘德对牧师一五一十地讲了他从前的计划和活动,没什么保留,不过无意之间也有所侧重,对以前求学问、向上爬那部分谈得比较少,对治神学部分谈得多些,虽然神学在他奋发图强的总纲领中只占有限的地位,而且就到说话这会儿也还是一样。
    “我知道自个儿是个糊涂虫,一直糊糊涂涂过来的。”裘德又添了两句,算是讲完。“我上学的理想完全破灭了,我这会儿倒一点不为这个觉着可惜。就算我有把握上成了,我这会儿也不会另起炉灶啦。这会儿也再不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啦。不过我还是实实在在想总得干点好事。没进成教会,失掉当完全合格牧师的机会,我倒是万分遗憾呢。”
    副牧师刚到这个居民点上,听他说完了,深感兴趣,最后说,“听你说了这些,我看你的确向往着圣职,因为有思想有教养的人才有这样的谈吐;要是你诚心诚意要这样,那么你还可以进教会当个有特许资格的讲道师,当然你先得把喝酒的毛病戒掉。”
    “我但分还有点希望能挺下来,戒酒的事儿容易得很。”

第三部 在麦尔切斯特  第01节
    “啊,新郎,何尝有姑娘才貌堪比伊人!”
    ——萨芙(H。T。沃顿)①
    ①指耶稣。
    进教会为他人谋福和勤学问为自身进取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这就是裘德现在形成的新见解。一个人就算没在基督堂的学院得过双优,或者只有一般常识,别无他长,他照样可以布道传经,为自己的同类做好事。他原先的梦想是力争扶摇直上,以有朝一日荣登主教宝座为一生光辉的顶点,其实那不过是用宗教法衣伪装起来的凡夫俗子的野心罢了,哪儿谈得上积德行善,宏扬圣教的热忱。他现在很担心自己原来的计划,不论立意如何,已经堕落到钻社会空子,以求个人发迹,因为它根本不是以高尚信念为基础,纯属人类文明制造的一类赝品。眼下不是正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一心在谋求私利的道路上奔竞征逐吗?倒是那“食、色,性也”的乡下当长工的,只管酒足饭饱,胡乱跟老婆睡热炕头,终年浑浑噩噩过日子,还要比他叫人多几分好感呢。
    但是,如果他不以学者之身进教会,他肯定毕生不得跻身高级神职,充其极不过在偏僻乡村和城市贫民窟当个默默无闻的副牧师,朝夕奔忙,了此一生——不过这也许另具一种高尚品格,可以称之为名副其实的宗教吧,对于一个已追悔过去、天良发现的人,更不失为一条涤净灵魂污浊的道路。
    他坐在那儿固然一副孤单寒酸相,但是这种有益的启示展现了他的新思想与旧意图之间的强烈对比,使他深受鼓舞。无妨说,以后若干天,他终于对以往十二年中占了大部分时间的求知生活做了彻底的清算。不过,此后相当一段时间,他却无所作为,停滞不前,没有把新理想积极向前推进,而是一天到晚在邻近村子就地忙着錾墓碑、镌碑文之类零活儿,甘心让六七个庄稼汉和老乡把他当个被社会甩掉的失败分子、卖不出去的废品,赏脸跟他打打招呼。
    他的新意图也夹进了对人的情趣(连四大皆空。舍身殉道的人物也难免有对人的情趣),而这又是苏的来信一手制造的,信封上有个新地点邮戳。显然她因挂念他才写信,对自己究竟干什么语焉不详,只讲了通过什么考试,取得女王助学金,即将去麦尔切斯特一所进修学校上学,以取得她选择的职业所必备的资格云云——说实在的,她之做这样的选择不无他一份功劳。麦尔切斯特有所神学院;麦尔切斯特又是恬静宁谧的地方,差不多处处充满基督教气息,令人尘虑顿消,心旷神。冶,在那样的地方可没有卖弄世上风行的学问和聪明的地盘;他现在有心舍己为人,在当地或许比他所缺少的才华更受人尊重。
    他在基督堂时专心致志于一般古典著作,对神学有所忽视,现在当然须在这方面补读才是,不过他也不能不继续干自己那行。那么到稍远的城市找职业,同时把这项读书计划付诸实现,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至于说他因新地方所引起的对人的情趣过于浓厚,究其所以,苏难辞共咎,因为她恰在此时兴此事端,比之以往,就更不相宜。就他本身而言,与此有关的伦理道德方面的矛盾性质,他并非视而不见,不过他又承认人类固有的弱点在所难免,他希望做到能在朋友和表亲关系范围内爱她就好。
    他考虑今后这样划分自己的岁月:三十岁开始自己的传教事业——这个年纪对他颇有吸引力,因为先圣①就是这个年纪头一次在加利利开始布道。这样他既可以有充裕时间潜心研究,又能靠手艺赚到足够的钱,以备他日支应在神学院修完各学期的必修课。
    ①威廉·佩利(1743—1805),英国神学家。约瑟·巴特勒(1692—1752),英国神学家。
    圣诞节来了又过去了,苏已到麦尔切斯特入学。然而对裘德来说,这恰好是一年里顶难找到工作的季节,于是他写信给苏,表示大概得推迟个把月才能到麦尔切斯特,因为到彼时天就长了。她随即表示同意,不过这又叫他后悔不迭,不该提那个意见——显然她拿他不当回事儿,虽说她压根儿没对他那晚上到她那儿,之后又偷偷溜走的古怪行为加以责备。她跟费乐生的关系,她也压根儿只字不提。
    但是没想到她又来了封情真意挚的信。她告诉他,她觉得很孤独、很忧伤。她讨厌她呆的地方,它比她当过圣器设计师的地方还糟,比什么地方都糟。她感受不到一丁点友爱之情。他能不能马上就来呢?——不过就算他来了,她也只能在限定时间内跟他见面。她认为学校种种规定太严,与自己格格不入。原来是费乐生先生力促她到这地方,早知如此,她当初决不会听他的话。
    显而易见,费乐生的求婚过程不见得一帆风顺。裘德因此而幸灾乐祸地感到高兴。于是他束装就道,前往麦尔切斯特,心情比前几个月轻松多了。
    他的生活至此翻开了新篇,所以特意要住不卖酒的旅馆,结果在通往车站的路上找到一家,门面不大,条件合适。吃了点东西,他就出了旅馆,在冬日阴凄的光芒下走上市桥,转个弯,朝大教堂的界园走去。那天雾濛濛的,他在那座在英国以精美绝伦著称的建筑学杰作的围墙外止步不前,举目观赏。气势恢宏的大教堂的屋脊分明可见,其上塔楼身影则越往上越模糊,最后塔尖就在飘动的雾中隐没。
    街灯这时亮起来了,他转到大教堂正西面,走了个来回。那儿堆放着很多大块石头,说明大教堂正在进行全面修复或大面积整修,他感到这是个好兆头。他现在信仰里的迷信色彩很浓,以为这正是统驭万方的神明力量有心预先安排,以便在他等着从事更高一筹的劳动时候,先把他熟练的那行的大堆活儿给他干。
    他不由得想到那姑娘,她目光莹澈,前额广洁,额上乌发堆云,洋溢着欢快活泼的青春气息;她顾盼之间,自然流露着明亮的温柔,令人心醉,那意态叫他想起看过的西班牙派铜版画上的女郎。她这会儿离他站的地方够多近啊,想到这里,一股暖流通过了他的全身。她就在这儿啊,绝对在这界园之内啊,就在正对大教堂的西前脸的房子中间的一座里边啊。
    他顺着宽阔的石铺甬道向那座十五世纪的古老壮观的大楼走去。它原先是王宫,如今成了进修学校,上面装有直棂窗和横槅窗,楼前是大院,围墙把外面的道路界开。裘德开了界园大门,走到楼门,打听他的表亲,人家把他轻手轻脚引进接待室。几分钟后,她进来了。
    虽然她到那地方为时甚暂,但与他上次所见大为改观,以往轻快活泼的风度完全不见了,原来的切娜多姿转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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