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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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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哈代'英'
 书籍介绍:
    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小说大师,著名诗人。《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最优秀的作品之一,哈代自称要写出“灵与肉的生死搏斗”。
小说以悲怆的笔调叙述了乡村青年裘德一生的悲剧。裘德好学深思、刻苦自修,却始终被拒之于大学门外。女主人公淑聪颖美貌,更重要的是具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蔑视世俗和僵化的宗教,但她跟裘德的爱情却为教会所不容、世俗所不齿。裘德壮志不酬、谋职无路、告贷无门,绝望中,他的长子同弱妹幼弟一同吊死。淑遭此惨变,终向命运和教会屈服,离开了深爱的裘德,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均遭毁弃。裘德则终日纵酒,郁郁成疾,年未满三十即含恨而终。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初版序

    这本小说因为先要在期刊上发表,所以迟迟未能以目前这个面貌问世。现在就把它成书经过约略说一下:作者于一八九○年根据一八八九年及其后所作的札记,以及一八九○年一个女人死亡的某些情况,草成写作计划。一八九二年再次到事件有关地点采访。一八九二年和一八九三年春写好叙事大纲,一八九三年八月起,延至翌年,把整个叙事详细具体地写完,即现在的全部内容,及至一八九四年岁末,除几章外,全部文稿都交到出版商手里。一八九四年十一月起,《哈泼氏杂志》①开始以连载形式刊出,逐月发表一部分。
    ①《艾司德拉斯》是新教的经外文,有两卷。
    但是该杂志的文本,同《德伯家的苔丝》发表时情形类似,由于多种原因,不得不就原稿有所删节和改动,所以只有目前出的这个版本才保留着作者第一次写成的原稿的全貌。又因难于及早决定书名,所以发表时姑以临时书名代之,事实上先后用了两个这样的书名。现在用的这个书名是最后的,因为整个看来,以它为最好,同时它也是作者最早想到的书名之一。
    这是一个有了阅历的人写给成年男男女女看的一本小说,它力求做到以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处理人类一次最强烈的激情在所难免地带来的煎熬和狂躁、讥诮和灾难,以无所避忌的笔墨来描述在灵与肉之间展开的一场惨烈的斗争,以集中有力的方式来展示空怀大志而抱恨终天的悲惨经过。立意如此,所以我并不觉得在运用这一题材方面有什么可以引起指摘的地方。
    《无名的裘德》一如作者笔下以前的产品,只是想做一番努力,把一系列表面现象,或者说个人印象,整理编次,使之首尾完具,连贯成形而已。至于这样做的结果,是一气呵成,还是牴牾互见?是历久不衰,还是昙花一现?这类问题,作者在属笔之初,就已视为无足重轻。
    一八九五年八月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1节
    “是啊,确有许多人醉心于女人,神魂颠倒,不惜为了她们而当奴仆。
    还有许多人因女人之故身败名裂,执迷不悟,罪孽深重……啊,难道女人
    真是这么强大,你们男人只好让她们为所欲为?”
    ——艾司德拉斯①
    ①基督堂城大体以英国牛津为蓝本,种种情事分别见于第二部和第六部。
    小学老师就要离开村子,人人都显得不大好受。水芹峪开磨坊的把他的白篷小货车连马都借给他,帮他把一应物件运到大约二十英里外他要去的城市。车身容积绰绰有余,老师路上不必担心。校舍家具原来由董事会配置了一部分;老师自己除了书籍,只有一种笨重东西,那是架竖式钢琴,是他当年一时心血来潮想学钢琴,在拍卖会上买到手的,以后那股热劲儿慢慢过去了,一点弹琴技巧也没学好,而每逢搬家,买来的这件东西始终成了他的累赘。
    教区长素来不愿意看到变动,所以整天都到外边去了。他总要到晚上才回来,因为那时新教师多半已经到校,诸事安排停当,一切也就平静如常。
    铁匠、庄头和老师站在小接待室里的钢琴前面,一筹莫展的样子。老师已经表示过,就算能把它弄到车上,到了他要去的基督堂①那个城市,他还是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因为他初来乍到,只能临时找个地方住住。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最后晚餐以后,十二门徒中的犹大带人来捉耶稣。耶稣说完话,“当下,门徒都离开逃走了。”
    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正帮着扎东西,挺有心事的样子,这时走到大人这边来,趁他们摸着下巴颏的时候,大声说:“姑婆有个好大的柴房哪,你找到地方放它之前,也许能寄放在那里头吧。”他因为说话声音大,脸红了。
    “这主意倒真不赖呢。”铁匠说。
    于是他们决定派代表去找孩子的姑婆(住在本村的一位老姑娘),跟她商量商量,好不好把钢琴在柴房里先放放,以后费乐生先生再派人来拿。铁匠和庄头马上去看存放的地方合适不合适,孩子和老师就留在那儿站着。
    “裘德,我要走啦,你心里不大好受吧?”老师亲切地问他。
    孩子立刻眼泪汪汪的,因为他本来不过是在眼下这位老师任职期间上上夜校,算不得是个正规生,而只有正规生才理所当然地跟老师的生活接触密切。如果一定说真话的话,正规生这会儿都站得远远的,就像某些名垂史册的使徒那样袖手旁观,无动于衷,谁也不肯主动过来,热心帮忙。①
    ①哥特式教堂曾被视为中世纪精神的象征。拉斯金是哥特式建筑艺术复兴的倡导者,十九世纪欧洲和北美建筑师对此颇有创新,此即“现代哥特式风格”。哈代的话却有讽刺意味。
    孩子慢腾腾地翻开费乐生先生当做临别纪念送给他的那本书,承认他心里不好受。
    “我也是啊。”费乐生先生说。
    “先生,你干吗走呀?”
    “哎——这可说来话长啦。裘德呀,你这会儿还不懂我走的道理,等你再大点,你就明白啦。”
    “先生,我觉着我这会儿就懂。”
    “好吧,不过你可别到处说就是啦。你懂大学是怎么回事儿吗?大学学位是怎么回事儿吗?谁要是打算在教书方面干出点名堂,缺了这个资历可不行。我的计划,也可以说我的理想吧,就是当上个大学生,以后就到教会担任圣职。住在基督堂,要么住在它附近,可以说,我就算到了最高学府啦。要是我的计划真能行得通的话,我觉得人住在当地比在别处实现计划的机会总要多得多呢。”
    铁匠和他的同伴回来了。福来老小姐的柴房挺干燥,是个顶刮刮的合适地方。看意思她愿意给钢琴一隅存身之地。这一来就可以把钢琴留在学校里直到晚上,因为那时候搬它的人手就多了。老师又朝四周围看了看。
    裘德帮着把小件袋上车。九点钟费乐先生上了车,坐在书籍和行李旁边,向各位朋友道别。
    “裘德,我忘不川尔。”马车开走的时候,他笑着说。“别忘了,要做个好孩子;对动物跟鸟儿心要好;你能读到的书都要读。有朝一日,你到了基督堂,看在老交情分儿上,可别忘了想方设法找到我。”
    货车吱吱嘎嘎地驶过草地,绕过教区长住宅的拐角就消失了。孩子回到草地边上汲水井那儿,刚才他为帮自己的恩人和老师装车,把水桶撂在那儿。他这会儿嘴唇有点颤,打开井盖,开始要放桶,不过又停住了,脑门和胳臂都靠在井架上,脸上流露出呆呆的神情,这种神情只有他那样爱想事的孩子在小小年纪过早感到人生坎坷时才会有。他往下看的那眼井的历史和村子一样古老,在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得到井里像是一串串一圈圈透视画,一直到了一百英尺深处,最后形成一个波动不息的闪光的亮盘子。靠近井上端处有层青苔,再往上长着荷叶蕨。
    他自言自语,声调里含有富于奇想的孩子才有的感伤味儿:“老师以前不就是这样天天早上打几十遍水吗?以后可再不会啦。我瞧见过他就是跟我一样,打累了,先不把水拎回去,一边休息会儿,一边往底下瞧。不过他人可聪明啦,怎么肯在这儿呆下去呢——这么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啊。”
    他的一滴眼泪落到井底。早晨有点雾濛濛的,他哈出来的气,好似更浓的雾,叠在了平静而沉滞的空气上面。猛然间,一声喊叫把他的心思打断了。
    “你这个小懒鬼呀,你倒是把水送回来呀!”
    喊叫的是个老太婆,她人已经从不远地方对着园子栅栏门的草房门里探出身子来了。孩子赶紧打个手势,表示就来,于是硬凭他那身量使得出来的最大力气,把水桶提上来,先放在地上,然后倒进自己带来的小点的水桶里,又歇了歇,透了口气,就拎着它们穿过水井所在的那片湿漉漉的草地——它大致位于村子(不如说位于马利格林的零落的村户人家)的中央。
    那个村子不单地盘小,外边样式也老旧,坐落在毗连北维塞克斯郡丘陵地的一片时起时伏的高地的一个洼子里。不过老归老,旧归旧,那眼井的井身总还是当地历史上唯一一件万古如斯的陈迹。近些年,好多屋顶开天窗的草房都拆掉了,公共草地上好多树也砍伐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原来那座风格独特的教堂,驼峰屋顶、木构塔楼。形状古怪的斜脊,无不拆得一干二净,拆下来的东西全都敲碎了,一堆堆的,不是给小巷当铺路石,就是给猪圈砌围墙,做园子里的椅凳,当路边隔篱的护脚石,要么是给街坊的花坛堆了假山。取老教堂而代之的是某位历史遗迹摧毁者在新址上,按英国人看不惯的现代哥特式风格设计,鸠工建起的一座高大的新建筑①,为此他曾天天从伦敦到马利格林打个来回。原来久已耸立的供奉基督教神祗的圣殿的原址,哪怕是在历经沧桑的教堂墓地改成的青葱平整的草坪上,也休想找到半点痕迹。剩下的只是在荡然无存的坟墓前树过的十八个便士一个、保用五年的铸铁十字架,聊供凭吊而已。
    ①此语见于《旧约·约伯记》,不过她说的是大意。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2节
    别看裘德·福来身子骨单薄,他可是一口气就把满满两桶水拎到了草房。草房门上方有块长方形小蓝匾,上漆黄字:多喜·福来面包房,在铅条嵌住玻璃的窗户(保留这样窗户的人家极少,这是其中之一)紧后面放着五瓶糖果,还有一个柳条图案的盘子,盛着三个小圆面包。
    他在屋后把水倒完,听得见门里头他的姑婆,也就是匾上写的多喜,正跟几位乡亲聊得挺欢。她们亲眼瞧着小学教师离开,这会儿正把这件大事的种种细节往一块儿凑,还肆无忌惮地瞎猜他以后会如何如何。
    “这是谁呀?”一个有点眼生的女人看见孩子进来就问。
    “问得好啊,威廉太太。是我的侄孙子哟,你上回来过之后他才来的。”答话的这位老住户是个个儿又高又干瘦的婆子,什么不值一提的事,她一说就带着哭腔,还要轮流朝每个听她说话的人说上一言半语。“总在一年前吧,他打南维塞克斯南边的麦斯托过来的——命才苦呢,贝林达,”(脸往右边一转)“卡洛琳哪,你都知道呀,他爸爸住在那边儿,得了‘疟子’,两天就没啦。”(脸又转到左边)“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他跟他爹娘一块儿叫了去,那倒是挺福气呢,可怜的没点用的孩子哟!可是我把他弄到这儿来啦,跟我住一块儿,总得替他想出个办法,不过这会儿要是办得到,得先叫他赚几个钱。他刚给庄稼汉陶大赶鸟儿,省得他淘气嘛。你干吗走呀,裘德!”她接着说下去,孩子觉着她们瞄着他的眼光那么厉害,就像抽他嘴巴,想躲到旁边去。
    本地那个替人洗衣服的女人接过话碴说,福来小姐(叫福来太太也行,随她们怎么称呼,她也无所谓)把他留在身边这个主意还真不赖——“给你做个伴儿,省得你一个人孤单,替你拎拎水,晚上关关百叶窗,烤面包时候也帮点忙,都行嘛。”
    福来小姐可是不以为然。“你干吗不求老师带你到基督堂,也让你当学生呀?”她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接着说,“我瞧他也找不着比你还好的喽。这孩子看书看得邪乎哪,才邪乎哪。我们家就兴这一套。他有个表姊妹,我听说也这个调调儿,不过那孩子,我没见到她有年数啦,虽说她碰巧在这儿落地,还就在这屋里头。我侄女跟她男人结婚之后,大概一年工夫还没自个儿的房子,后来总算是有了,可又——唉,别提这个啦,裘德,我的孩子哟,你可千万别结婚,福来家的人可不能再走这一步啦。他们就生了苏一个孩子,我拿她就当自个儿的一样,贝林达,后来他们俩吵散了,一个小丫头子真不该知道这些变故哟!”
    裘德觉着大伙儿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来了,于是走到烘房,把原来准备好当早餐的那块烘糕吃了,然后攀过房后的树篱,出了园子,沿着一条小路一直朝北走,最后走到了高地中间一块朝四下铺展的凹陷的宽广而僻静的地方,原来这是撒过种的麦田。他就在这片老大的洼地上给陶大先生干活。他再往前走,到了麦田正中间。
    麦田的褐色地面的四周高高隆起,似乎上与天齐,这时由于雾气迷茫,把它的实际边缘笼罩起来了,所以本来的景象也就隐没在雾中,而且使这个地方的孤寂凄凉更为深沉。点缀这刻板划一的景色的醒目东西只有那个上年堆的、至今还立在耕地上的麦垛,一看他走过来就振翅飞走的老鸹和他刚走过的那条直穿麦田的小路。谁在这条路上来往,他这会儿一点不知道,不过他确实知道他家里故世的先人中间有很多曾经走过。
    “这儿真够寒碜哪。”他嘴里嘟嘟囔囔的。
    新耙过的一排排条沟延伸下去,看起来就像一块新灯芯绒上边的纹路,把这一大片土地的外貌弄得一副既俗不可耐又唯利是图的样子,把它的多层次的色调抽干了,把它的全部历史也都抹掉了;其实那斑斑泥土,累累石块实实在在地尽有着剪不断的未了缘——远古以来的歌唱、欢声笑语和踏踏实实的劳作仍在经久不息地回荡。每英寸土地,不论最早开出来的还是最晚开出来的,都是当年散发着活力、狂欢、喧闹和慵倦的场地。每一码土地上都有一群群拾穗人蹲着晒太阳。在收割和人仓活动的;司歇时候,人们就把毗邻小村子组织起来,玩起找情人游戏。在把麦田同远处人工林隔开的树篱下,姑娘们不惜委身于情人,但是到了下个收获季节,他们就对姑娘们掉头不顾,正眼也不瞧一下。在古老的麦田里,何止一个汉子对娘儿们信誓旦旦,哪想到他在近边教堂里履行诺言之后,到了下个播种期,一听见她声音就发抖。不过裘德也好,他四周的老鸹也好,心里都没盛着这类事。他们只把它当成一块冷清地方,裘德一方以为它的性质纯属供人劳作,对老鸹一方来说它正好是足以填饱肚子的谷仓。
    那孩子站在前面提到的麦垛下面,隔几秒就使劲摇他的哗脚板儿。只要哗脚板一响,老鸹就停止啄食,从地上飞起来,接着从容展开摩擦得如同锁子甲叶片一样晶亮的翅膀飞走了;它们转了一圈之后又飞回来,小心翼翼地防着他,随后落到稍远的地方啄食。
    他摇哗啷板摇得膀子都酸痛了;到后来对于老鸹觅食愿望受到阻碍,反而同情起来。它们好像跟他一样,活在一个没人理没人要的世界里。他干吗非得把它们吓跑不可呀?它们越来越像是好脾气的朋友,等待着哺食——只有它们才能算在朋友之列,因为它们总还对他有那么点兴趣,因为姑婆不是常对他说,她对他没一点兴趣吗?他没再摇哗啷板,老鸹也就再落到田里。
    “可怜的小宝贝儿哟!”裘德大声说,“你们该吃点饭啦——该吃啦。这儿够咱们大伙吃呀。庄稼汉陶大供得起你们吃呀。吃吧,吃吧,亲爱的小鸟哟,美美地吃一顿吧。”
    它们就像深褐色土地上一片片黑点子,呆在那儿吃起来,裘德在一边欣赏它们的吃相。一根神奇的同病相怜的细线把他的生命和它们的生命串连起来,这些老鹊的生命无足轻重,不值怜惜,又何异于他自己的遭遇呢!
    他连哗啷板儿也扔到一边儿去了,因为那是个卑鄙下贱的工具,对鸟儿和对鸟儿的朋友他自己,都是怀着无限恶意的。猛然间,他觉得屁股上挨了重重一家伙,紧跟着是哗啷啷一声响,这分明是告诉他的受了惊的感官,哗脚板儿正是作恶的工具。老鸹和裘德都吓了一大跳,后者两眼昏昏地瞧见了庄稼汉的形象,原来是伟大的陶大先生驾到了,他那张恶狠狠的脸冲着裘德蜷起来的身子,手里哗啷板儿摇来晃去的。
    “这就是‘吃呀,亲爱的小鸟哟’,对不对,小子。‘吃呀,吃呀,亲爱的小鸟哟,’行啊!我要叫你屁股好好尝尝滋味儿,瞧你还急不急着说‘吃呀,亲爱的小鸟哟!’你原先也是在老师家里躲着,不上这儿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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