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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

　　　　夜空很远。

　　　　无云的苍穹之上，明月垂下蛛丝。

　　　　有人吟诵着歌，渐渐化作洪流，在耳边不绝。这是赞歌，虽然从未听过，却能够感受到一股力量，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够拥有的力量，而是——

　　　　万人的教堂广场。

　　　　我直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广场中央的圆台之上。四周由下而上站满了信徒。

　　　　最高处是一排带着面具的守卫，中间夹杂着大量的信徒，再往中央围着圆台的也带着面具。或许面具代表着武装的象征，大约仪式的顺利进行需要他们的维护。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往旁边望去，居然看到黛菲就躺在我身边，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是因为看到我醒来而舒了口气吗，她眨了眨失了光彩的双眼。

　　　　我见她全身被捆绑着，于是看向自己，却意外地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是蓝音之前加在手腕上的铁铐依旧存在。于是坐直身子，想要解开黛菲身上的绳子。

　　　　远方信徒的海洋哄闹起来，我不去理会他们。直到脑后搭上硬邦邦的枪口。我转过头，怒视着白衣下的面具脸：“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那人没有言语，我知道问也没用。这家伙只是遵从命令、没有自主意识的信徒罢了，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就呆住了。

　　　　由于圣庙前的教堂广场是低于水平线的设计，我看到一列长队从圆台延伸出去的长阶上走下，很明显这批队伍是刚从圣庙里走出来的。面具信徒在两侧押送，中间的那些人服装各异，但我依旧认出了几张面孔，惊讶之余，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涌上心头。

　　　　“月城紫霞殿殿主……阳城戈德森家族现任领事，花城红玫瑰家族领事……南岛财阀……以及杀手世家沉默家族的下一任继任者……”奥尼洛夫当先走到圆台中央，念诵手中长长的名单，每念一个名字，对应的人就被押送着跪在台子边缘，渐渐围成一个环。

　　　　蓝音就在靠近石床的位置，我看到他的目光游移过来，望了望石床上的黛菲，冲我点了点头。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恍惚，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能吓住这家伙呢，他应该什么世面都见过才对。

　　　　“……以圣女的名义，宣誓你们会忠于圣教。”奥尼洛夫念毕，卷起手中的羊皮纸。

　　　　“别开玩笑了，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财产交给圣教管理。”南岛财阀中的一个胖子怒道，奥尼洛夫把手一抬，在那胖子身边的信徒就开枪了。信徒们的欢呼形成浪潮，一波连着一波，那种成千上万人形成的气势，令圆台上跪着的其他人浑身发抖。

　　　　胖子的尸体被踢下圆台，掉入了白衣信徒的浪潮中不见了。

　　　　“谁还有异议？”奥尼洛夫高声道。良久的沉默，直到紫霞殿殿主站起身子，无视注视自己的枪口，毅然朝奥尼洛夫走去。广场稍稍安静下来，信徒们都好奇地看着那衣饰华贵的美貌女子，有几个人轻浮地吹起了口哨。

　　　　奥尼洛夫张开双臂，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措不及防地扇了个耳光。他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显然恼羞成怒，一拳将紫霞殿主打在地上。全场的欢呼声再度海啸翻飞。

　　　　这些人都疯了。

　　　　我咬着牙，直直望着奥尼洛夫，后者浮起红印的脸一点点扭曲起来。

　　　　“你这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只听“嗤啦”一声，长袖被撕开，紫霞殿主死死地捂住裸露而出的胳膊，却被奥尼洛夫拽起来扯住了胸衣，“既然你这么想表现，我就让你表现一下吧。”

　　　　广场上的聒噪令大脑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发出大吼，尽管连自己都听不到究竟吼的什么——迅速起身朝奥尼洛夫冲了过去，即便知晓身后的枪依旧在瞄准，但这一步的决定，明显身体的反应更快。

　　　　奥尼洛夫看到我冲过来，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急忙扔开女子企图防御，但是这恬不知耻的老家伙显然不会什么功夫，被我轻而易举地揍翻在地。

　　　　一片哗然。圆台上的面具信徒纷纷转过身来将枪口瞄准我。突然一边的蓝音大吼着“就是现在”，劈手夺过身边信徒的枪，顺便将他踢下圆台。这些家伙是在牢狱内就商量好的吗，只见其他人也和那些面具信徒打了起来，教堂广场刹那间变成了竞技场。

　　　　我见奥尼洛夫被打的半天起不了身，不再管他，飞速跑到石床边上，蓝音也正巧赶了过去，使枪托砸开黛菲身上的铁链，然后甩过一把钥匙给我。我会意地接过，将腕上的铁铐打开。

　　　　“交易算是完成了吧？”我道，却见蓝音扶起黛菲的同时，直直地盯住我，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恳求。

　　　　“雷克斯，只有你能救黛菲了。”

　　　　这家伙居然会求人。不，应该说……居然会求我。

　　　　果然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你怎么了，蓝音？这可不像你！”四周太过于吵闹，我只能喊出来，“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现在的任务是离——”

　　　　然而我没能说完。

　　　　像是存在着一台看不见的巨型抽机，在一瞬间将所有的声音吸走了。会场霎时间沉寂下来，那种感觉就像从世界杯决赛的观众席于顷刻间回复到教堂仪式理应保有的庄严肃穆。

　　　　这种突然的转变太吓人了。我看到身边那些人纷纷停止了反抗，脸色变得非常苍白，而之前还表现得义正不屈的月城殿主，此刻瘫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长阶上方。

　　　　然后，奥尼罗夫爬了起来，和在场千千万万的教众一起匍匐下去。

　　　　宛如巨大的黑白海浪，迅速完成了一次潮汐。

　　　　嗒、嗒。足音轻叩在月光浸染的黑色长阶之上。

　　　　有人，宛如一朵红莲。

　　　　该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呢。在这白色的海洋之中，缓缓走下的红衣女子仿佛是一团火，灼得人两眼生疼。这个人就是……她就是……

　　　　“雷克斯，只有你能办到了。”

　　　　我转过头，却见蓝音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紧紧地搂住奄奄一息的黛菲，一边将手中的枪递给我，那是我的BLACKSUN，之前假装作为人质的时候暂且交给了蓝音。我甚至都不期望他会还给我……所以说，这家伙……以及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怎么了？

　　　　人们不会盲目崇拜。就像我之前所说，即便有人会那么做，也不可能所有人会那么做。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真真切切的，无论是敌是友，亦正亦邪，所有人，所有人都臣服在地，静候圣女的降临。

　　　　除了我。

　　　　只有我还站在那里。相信看起来一定傻透了吧。尽管如此，我依旧默默走下石床，向圆台中央走去。红衣的圣女已经很近了，我抬起头，却见皎洁月光笼罩着的，镶边兜帽下的一缕金发。

　　　　不，不可能。

　　　　圣女扬起头，一双摄人心魂的赤色瞳孔锁住石阶下方的我。尽管我不能承认，尽管我无法承认，直到她扬起手腕，露出无名指上的圣戒，直到她手中的WHITEMOON反射着月光，直到直到，直到心跳冻结的前一秒。

　　　　我才意识到，我终于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Sozzi。

　　　　“莎依大人，您来的正是时候。这些人险些发动暴乱，企图逃脱教会的制裁。”奥尼洛夫道。

　　　　“你们这些歪魔邪教，总有一天我会率领重甲兵团将圣城踏平！”圆台边上一个穿盔甲的人突然怒吼起来，我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表情远没有他的话那样强硬。那人话音刚落，见Sozzi朝他走过去，冷汗不断从脸上淌落下来。

　　　　“这位是阳城军事总统领，威利芬克？基里德鲁兹（WellyFunkou？KiriDeroze）。”

　　　　阳城。红衣轻轻一抖。突然闻到了不祥的味道。

　　　　“没、没错！便是西北域最强盛的都城，Sunlit！”威利芬克大声道，“你们胆敢轻举妄动，我手下的十万大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最好识相点，赶紧——”

　　　　Sozzi走近的瞬间，空气仿佛冻结住了。我听到一阵低低絮语，毫无疑问那是她的声音，然而这一刻听起来却又十分陌生。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有点窒息的感觉。在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什么，就听威利芬克的惨叫声从教堂广场上空传了出去——他那被铠甲裹得严严实实地身体如今被火焰包围，只是毫无意义地挣扎了几下，就倒在了地上，直到火势渐微，地面上留下一具焦黑的躯干，四肢已然化为灰烬。

　　　　信徒们欢呼起来。与之相敌对的人们瞠目结舌。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惊讶和失望，冲到她的身后大喊道：“莎依！”

　　　　时空再度凝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看到被尊奉为圣女的人侧过脸庞，鲜红欲滴的瞳孔再度转向我，这一次，她没再回避。正当我想要开口之时，浑身忽然止不住地发冷，低头看去，地面竟然已经结霜，冰柱连带着我的靴子凝固在地。

　　　　“雷克斯，连你也会背叛我。”

　　　　“你在说什么，莎依？”我道，“不，你……真的是莎依吗？可是你的眼睛——”

　　　　“雷克斯，”Sozzi轻轻打断我，“是我唯一能够原谅的人。但是，我要你赎罪。”

　　　　然而我的大脑已经完全恍惚了。“我明明见你停止了呼吸，明明亲手将你下葬……为什么你竟然……为什么会在这儿……”

　　　　冰肌玉骨贴上下巴，Sozzi用指尖点起我的脑袋，眯起眼睛。

　　　　“只要高兴就行了。来，为我绽放笑容吧。莎依喜欢雷克斯的笑。”

　　　　“莎、莎依？”

　　　　“那些旁枝末节又有什么关系。雷克斯只要为我的重生感到由衷喜悦就好。”

　　　　“可是，莎依——”

　　　　“莎依喜欢雷克斯。”纤细的食指尖上移，按住了我的嘴唇，“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现在，完成你的赎罪吧。”

　　　　“赎罪？”我喃喃道，“我不明白，莎依……”

　　　　“不明白吗？”她的目光圆润地滑过我的肩膀，跃向石床的方向，“嗯，没关系。”

　　　　我正暗自松了口气，却见她蓦地扬起手腕，将WHITEMOON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居然把我托付你的东西，给了其他女人。”她轻声道，“就算你是无意的，对我来说，这就是背叛。”

　　　　“那是——”

　　　　“杀掉那个女人。如果你做不到，就由我来下手。”她倒转枪把递到我的手中，然后高雅地走开，一直走到圆台中央，既而扬起双臂。

　　　　万人的教堂广场。白色的信徒之海。赞歌在夜空之下如清泉流淌般缓缓吟咏。

　　　　双脚冰释。

　　　　我望着手中散发着银色光辉的枪身，继而抬起头。只见黛菲依旧枕在蓝音肩头，然而她至始至终望着我，眉目间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犹疑。

　　　　想起，我们在阳城教堂的屋顶，相互用枪指着对方，然后默数三二一同归于尽时的情景。

　　　　那是作为杀手的雷克斯之终结，亦是作为狙击手的黛菲之终结。在那之后，由死转生，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名为“雷克斯”和“黛菲”的一对，结同伴侣，共迹天涯。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只可惜，我们很傻很天真，诸不知套在颈上的铁环，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过。

　　　　我抬起手臂。

　　　　黛菲凝视着我，蓝音怒视着我，在场的万千教众静视着我。我听到赞歌声中，Sozzi的脚步停在了我的身后。我当然明白这是怎样的状况，如果我不下手，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代替我，射出夺去黛菲性命的子弹。

　　　　“雷克斯，我果然……厌恶你这样的家伙。”蓝音恶狠狠地说。

　　　　我微微一笑。“的确，我们注定是敌人。”我淡淡道。

　　　　▌因为我对黛菲是真心的。我是不会把黛菲交给你的，既然你也喜欢她，就为她着想。

　　　　没错，注定是敌人。那么我无法给予她的幸福，全部由你来给。

　　　　目光转向黛菲。还记得我说过很喜欢她扎侧马尾的样子，从那时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只是那俏皮可爱的赭红色长发，我却再无触碰的权力。

　　　　带着歉意，掩盖不舍，我默然点了点头。是意识到我的决心无法动摇了吗，我看到黛菲缓缓闭目，一滴泪如碎玉淌过眼角。

　　　　哀莫过于心死。我只求时间，渐渐缓和你的伤痛。

　　　　后颈上传来Sozzi吹气如兰的吐息，我知道没有时间留恋了——突然旋过身子，手肘架起Sozzi的脖子，随即将WHITEMOON顶住她的太阳穴——这一变故过于迅速，甚至没人来得及反应，我对仍旧坐在地上呆呆望着我的蓝音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雷克斯，你——”

　　　　“话说在前，我可是随时都会反悔的。你和黛菲的婚约这种事，我——”我咬牙道，“所以……滚吧！在我用枪再一次打烂你的胸膛之前！”

　　　　蓝音抱起黛菲，四周的面具信徒立即围拢上来，却有碍于圣女安危而止住脚步。那些被捕获的人们见有人出头，纷纷走上长阶，向着自由迈出脚步。

　　　　——在那之前。

　　　　我听到胸前靠着的斗篷下传来的一声冰冷寒骨的轻笑，紧接着，长阶上的人们接连衣衫起火，一个个发了疯似乱扑乱滚，有的直接从台子上掉下去摔成了肉酱，被白色的海洋淹没。

　　　　却见走在最前方的蓝音迅速脱下外套，尽管身上的火焰尚未完全扑灭，他依旧没有停止前进。很快两名面具信徒挡住了去路，我当即移开WHITEMOON，瞬间将那两人秒杀——视线里红衣翻滚，Sozzi趁机扭住了我的胳膊，随即侧踢我的膝盖，迫使我矮下身去。

　　　　手中的枪被夺回，我咬牙站起的同时抽出BLACKSUN，慢一步也没关系——

　　　　咔嚓。交互的黑白双枪，顶住各自的额头。

　　　　“为什么。”她轻声道，枪口下的双瞳澄澈、美丽而宁静，仿佛这不是在对峙，而是节奏舒缓的午后茶谈。

　　　　“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那些抛弃她的亲人；她宁愿使自己陷入险境，也会为毛手毛脚的笨蛋杀手解围；她即便被所有人背叛，也只是独自默默承受一切。我很清楚，她已经死了。”我直视着面前的红衣女子，“你不是她。就算你的名字叫做莎依，就算你们拥有相同的容貌，相同的记忆，但你不是她。”

　　　　“我不是，你的莎依吗？”Sozzi缓缓放下枪。

　　　　※那么，你就变成我的雷克斯吧。圣女的瞳孔突然绽放出流丽的红色。跪下。她说道。

　　　　她的语言拥有着魔力。男子只得无法抗拒地跪倒在地。随即，站在一旁的大主教献上宝石雕琢的短刃。她伸手接过，轻轻划开白玉般的小臂肌肤，流出红色的血液，滴落在男子嘴里。

　　　　※喝下去。她又一次命令道。

　　　　浑身的血管像在沸腾，脑子里仿佛有千万只虫子在撕咬。男子禁不住发出痛苦地呻吟，手中的枪支摔落在地。

　　　　※仪式还没结束呐，雷克斯。圣女捧起男子的下巴，吻住了他。

　　　　嘴唇很疼，火辣辣的疼。她咬破了男子的嘴，吸取他的血液。放开的时候，他的下巴已经鲜红一片。她向后退开两步，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样你就只属于我了。”她轻声道，“接下来我要抽出你的自我，让你更听话些。”

　　　　男子抬起头，盯着那双魔眼……没错，一定是魔眼，恶魔的眼睛。这家伙才不是莎依，或许便是借她的尸身来到人间兴风作浪的恶魔吧，如果是这样，自己决不允许……

　　　　大脑钻心地疼，皮肤仿佛要被煮裂，然而意识还清醒着。这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突然间听到了窃窃私语，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来自人心的声音——

　　　　这就是……圣女的能力吗，大约是因为饮下血液的缘故，他似乎渐渐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难怪她会吸引人类的崇拜，难怪会造就大批狂热的信徒……

　　　　血液进入身体而产生的变化，渐渐令男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看到像是裂纹般的褶皱爬满了自己的皮肤，就像是……就像是……

　　　　▌病毒感染。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眼前的这个人确实不是Sozzi，非要说的话，不过是被感染的一具尸体。存在于圣教传说中的力量不过是对这种病毒的描述，而它，封印在圣戒里与Sozzi合葬。日久天长，病毒渗出戒指上的宝石，进入Sozzi的尸身，最终使之成为现在的圣女。

　　　　视野中，Sozzi再度走近，一如昔日的美丽脸孔越来越清晰。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我突然深吸一口气，跳了起来。在大脑被虫子咬穿之前，在身体被开水煮烂之前，在心灵完全被病毒吞噬之前，在一切的一切结束之前——

　　　　双手，死死扼住Sozzi的颈骨。

　　　　我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