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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三代经营旅馆的悲喜剧:新罕布什尔旅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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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自信又强悍——弗兰克给当时弗兰妮的按语是“自信得有毛病”。还有一张很特别,拍的是父亲和弗洛伊德。他们看来就像同时握着那支球棒,或者说正在抢棒子;仿佛为了下一个轮谁上场争论不休,等拍完照还要继续吵。
我和英琪站在一起。我还记得日本绅士要我和英琪靠着合照的情形,当时我们正坐着玩“心脏病”,但日本人说光线不对,所以我们得站起来。那一刻有点不自然,尖叫安妮还坐着——靠她那边的桌子光线很足——敷了厚厚一层粉的贝贝正在和约兰塔说悄悄话,约兰塔则站在离桌后有点距离的地方,双手环抱在傲人的双峰前。约兰塔从来学不会“心脏病”的玩法,在相片里看来一副要让人玩不下去的样子。我记得日本人也很怕她,也许因为她的个子比他们都大得多。
这些相片——1957年到1964年年间,我们在维也纳仅有的留影——最特别的地方是,里头每个熟人身旁都有几个日本观光客,百分之百的陌生人。甚至黄色小说家恩斯特倚在外头车子边的相片,也不例外。跟他一起的是靠在挡泥板旁的阿贝特,还有从老爷宾士车底下伸出的两条腿——扳手的,史劳本史吕瑟在相片里的存在向来不超过两条腿。还有一群日本人围着车子——我们谁也没再见过这些观光客。
如果当时我们看得够仔细,能否看出这不是普通的车子呢?谁听过一部宾士车——就算是老爷车——需要动这么大工程的?扳手先生总是一天到晚躺在车底下,或在附近爬来爬去。这部东西关系论坛的机关车几乎很少用到,为什么得费这么大劲保养?现在再看看它——好吧,相片是很清楚。现在再看这张相片,实在很难不去想这部老宾士真正用途何在。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4)
它是炸弹。引线装了又装,随时可以派上用场。整辆车就是一个炸弹。而充斥在我们仅有的相片里那些陌生的日本人……好吧,现在看来,这群异国绅士仿佛象征着无名的死亡天使。想想,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拿史劳本史吕瑟开玩笑,说他技术一定很差,所以车子才需要天天重修!而扳手先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炸弹专家!将近七年,炸弹每天都处在待命状态。
我们从不晓得他们在等什么,或者何时才算“时机成熟”——假如没有被我们逼得非用不可的话。如今,日本人留下的相片是唯一的佐证——关于这阴森森的故事。
“你最记得维也纳哪些事情,弗兰克?”后来我问他——我总是不停地问。弗兰克走进房间一个人待了会儿,然后出来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列着:
1。弗兰妮跟苏西熊在一起。
2。去买你见鬼的举重器材。
3。送菲格波回家。
4。老鼠王再现。
弗兰克把清单递给我后说道:“当然还有很多,但我不打算想。”
我了解。我当然也记得买举重器材的事。所有人都去了,父亲、弗洛伊德、苏西,还有我们这些孩子。弗洛伊德带路,他晓得运动器材店在哪里。苏西帮弗洛伊德看路,为了让她记起店铺的所在,弗洛伊德在巴士里直叫:“过了玛丽亚海佛街的医疗器材店没有?”弗洛伊德叫道:“就在接下来左边第二或第三家。”
“呃!”苏西应道,往窗外瞧瞧。公车司机提醒弗洛伊德:“最好没危险——它没绑链子,那只熊。没绑链子通常是不准上车的。”
“呃!”苏西说。
“这是只聪明熊。”弗兰克对司机说。
我在运动器材店买了三百磅的铁轮子、一支长杠铃,还有两个哑铃。
“请送到新罕布什尔旅馆。”父亲说。
“他们不送货。”弗兰克说。
“不送?”弗兰妮说,“我们拿不走啊!”
“呃!”苏西说。
“乖一点,苏西!”弗洛伊德叫,“不得无礼!”
“如果你们肯送货,这只熊会很感激你们。”弗兰克对店员说。但是没用,我们早该明白借熊达成目标的手段渐渐不灵了。我们尽可能把铁轮分配妥当,我把两支短哑铃各挂上七十五磅,一手提一支,父亲、弗兰克和苏西熊奋力抬起杠铃,外加一百五十磅的铁轮。弗兰妮替大家开门兼清场,莉莉扶着弗洛伊德,充当回程的“导盲熊”。
“耶稣基督!”父亲说。公车司机不准我们上去。
“来的时候明明可以!”弗兰妮说。
“他们在乎的不是熊,”弗洛伊德说,“是那根杠铃。”
“你们这样抬看起来很危险。”弗兰妮对弗兰克、苏西和父亲说。
“要是你跟爱荷华巴布一样练过举重,”我告诉父亲,“就可以自己抬了,不至于看起来那么重。”
莉莉注意到奥地利准熊坐巴士,却不准举重器材上车;她还注意到这里对滑雪这回事也很宽松,便建议去买个装滑雪板的袋子,把杠铃包在里面。这一来,司机就会以为那只是副特别重的滑雪板了。
弗兰克建议找人回去借史劳本史吕瑟的车。
“它从来不跑。”父亲说。
“也应该会跑了吧,”弗兰妮说,“那呆子不知修了几年了。”
于是父亲跳上巴士回去借车,但被激进派一口回绝。也许当时我们就该警觉,停在旅馆外的是一颗炸弹?但我们以为这只是激进派不友善的一面,只得自己把举重器材扛回家。走到美术史博物馆,我不得不先走一步,让其他人和杠铃待在那儿。博物馆也不让杠铃进门——当然更不放熊进去。“勃鲁盖尔' 译注:Brueghel,十六世纪佛兰德斯画家。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5)
'就不会在意。”弗兰克说。结果他们只得在街角打发时间。苏西跳了一会儿舞,弗洛伊德用球棒打拍子,莉莉和弗兰妮唱了一首美国歌——闲晃之余顺便赚点钱;街头艺人是维也纳的特产。称这些表演为“老鼠王再现”的弗兰克则摘下帽子收钱,那帽子就是当年父亲买给他的巴士司机制服配件之一——那顶他充当旅馆门房时戴的,活像葬仪社的灰色帽子。弗兰克在维也纳一向戴着它——我们家的老鼠王化身。我们常想到这位忧伤的艺人,带着没人要的老鼠一起跳楼,不再走过打开的窗口。“人生太严肃,艺术才有趣!”是他的宣言;他一直走过那些打开的窗口——直到终于被牵引过去。
我提着一百五十磅慢跑回家。
“嗨,扳手。”我对车底下的激进分子说。
然后我奔回博物馆,再提起七十五磅踱回家,剩下的七十五磅由父亲、弗兰克、苏西、弗兰妮、莉莉和弗洛伊德分摊。就这样,我有了举重器材,足以唤起我对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和爱荷华巴布的记忆,驱走一些维也纳的陌生感。
我们当然也得上学。美国学校在美泉宫旁、希庆的动物园附近。一开始苏西每天早上陪我们搭公车上学,放学时来接我们。有只熊接送让我们在同学面前神气极了。不过父亲或弗洛伊德得陪着一起来,因为熊不能单独坐公车;而且学校离动物园不远,这里的人看到熊比城里人更紧张。
很久以后我才猛然发觉,我们一直没有关心弗兰克的性生活,实在太对不起他。在维也纳七年,我们始终不知道他交了什么男朋友。他只说是美国学校的同学——因为弗兰克年纪最长,修的又是高级德文课,他一个人待在学校的时间比我们都长;待在性泛滥的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里,弗兰克一定养成了谨慎小心的习惯,就像当年我要求朗达在对讲机下说悄悄话一样。至于弗兰妮,当时她有熊做伴——苏西老是对我说,还是需要从强暴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早走出来了。”我说。
“你还没有,”苏西说,“奇柏·道夫还在你心里,也在她心里。”
“那么,弗兰妮的问题在道夫,”我说,“强暴的事已经过去了。”
“等着瞧吧,”苏西说,“我是只聪明熊。”
胆小的客人不断上门,不过并没多到惊人的程度。多到“惊人”的胆小客人,其实也不全是好事,虽说我们是多多益善。无论如何,这里的投宿名单至少比第一家新罕布什尔旅馆好看。
观光团比一般客人容易应付,独行的胆小客人更容易不安。那些胆小的单身旅客、胆小夫妇——偶尔还带个胆小孩子——更容易被旅馆里日夜轮流的活动惊扰。不过,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开业头三四年内,只有一个客人敢抱怨——他们果真够胆小。
抱怨的是个和丈夫女儿同行的美国人,她女儿跟莉莉差不多大。他们也来自新罕布什尔,但不是得瑞那一带。这一家子到柜台登记的时候正好轮到弗兰克当班——向晚时分,刚放学。弗兰克说,那女人一开始就抱怨,他们有多想念新罕布什尔那样“干净清白、童叟无欺的好风气”。
“又是那套‘简单实惠’的狗屁。”弗兰妮说,想着尤里克太太。
“我们在欧洲简直是一路挨抢。”新罕布什尔来的丈夫对弗兰克说。
恩斯特当时人在大厅,正向弗兰妮和我描述一些印度密宗的奇怪体位。用德文说起来难懂得很,不过,尽管我们的德文程度从未追上弗兰克——而莉莉只花一年,口语就讲得几乎跟弗兰克一样好——在美国学校还是学了不少。课堂上当然不教性爱用语,那是恩斯特的专长。尽管恩斯特令我发毛,我还是无法忍受让他和弗兰妮单独一起,因此只要我撞见他们在谈话,总是尽可能地在一旁听着。苏西熊也喜欢旁听——用她的大爪子碰碰弗兰妮,好让恩斯特看清楚。但新罕布什尔的美国客人来投宿时,苏西熊正在上厕所。 。 想看书来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6)
“浴室还有毛,”那女人对弗兰克说,“你绝对想不到我们住过多肮脏的地方。”
“我们把旅游指南扔了,”她丈夫对弗兰克说,“根本不能信。”
“我们现在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女人说着,环顾着新罕布什尔旅馆崭新的大厅,“我们要找有美国味的。”
“我想赶快回家。”女儿像老鼠一样小声地说。
“三楼有两个不错的房间,”弗兰克说,“而且相邻。”但他担心可能离妓女太近,只隔一层地板。“不过,”弗兰克说,“四楼的视野比较好。”
“去他的视野,”女人说,“我们要三楼那两间,不要毛的。”她怄气地说。就在这时,苏西熊慢吞吞走进大厅——跟小女孩打了个照面。苏西故意把头一昂,发出低沉的吐息和鼻鸣。
“你们看,有熊。”小女孩抱住她父亲的腿说。
弗兰克按了一下柜台的铃:“提行李!”他大叫。
我不得不从恩斯特的密宗体位中抽身。
“‘梵俨塔’(Vyanta)有两种主要体位,”他平铺直叙地说,“女性身子往前倾,双手着地,男性站着,从后方进入她——这就是‘偈奴迦梵俨塔阿沙那’(dhenuka…vyanta…asana),或者‘母牛体位’。”
“母牛体位?”弗兰妮说。
“呃!”苏西不悦地说,把头搁在弗兰妮怀里——娱乐一下来客。
我提起行李往楼上走,小女孩两眼一直盯着熊不放。
“我妹妹年纪和你差不多。”我对她说。莉莉带弗洛伊德出去散步了——他一定又到处描述那些自己看不见的景物。
弗洛伊德就是这样带我们观光的。一边拄着球棒,一边跟着我们其中一个,或者苏西。我们随他穿越大街小巷,在街角大声把街名念给他听,弗洛伊德的听力也不行了。
“我们走到Blutgasse没有?”弗洛伊德会喊,“走到‘血路’没有?”
然后莉莉、弗兰克、弗兰妮或我就跟着吼道:“Ja! Blutgasse!”
“右转,”弗洛伊德指示道,“等走到Nomgasse,孩子们,”他说:“先找五号。你们会看到费加罗家的大门,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就是在这里写的。哪一年,弗兰克?”
“1785!”弗兰克吼回去。
“还有比莫扎特更重要的,”弗洛伊德说,“就是维也纳第一家咖啡屋。我们还在Blutgasse上吗?孩子们?”
“Ja!还在‘血路’。”我们说。
“看六号,”弗洛伊德嚷道,“那就是维也纳第一家咖啡屋!连史芳格都不晓得这回事。史芳格喜欢鲜奶油,可是她跟那些搞政治的没两样,”弗洛伊德说:“半点历史都不懂。”的确,我们从史芳格那儿学到的不是历史。我们学着爱上喝咖啡,跟着再来一小杯水;我们还喜欢上报纸油墨染上手指的感觉。弗兰妮和我总是抢着看仅有的一份国际先锋论坛报。在维也纳七年,报上总少不了小琼斯的新闻。
“宾州大学胜海军官校,三十五比六!”弗兰妮念道,大家欢声雷动。
后来,这些消息变成了克里夫兰布朗胜纽约巨人,二十八比十四,或者不幸败给巴尔的摩小马,十七比二十一。小琼斯偶尔写信给弗兰妮,谈的事也不外这些。但以如此间接的方式——过期报纸上的橄榄球赛比分——得知他的消息,感觉真是相当特别。
“到Judengasse,右转!”弗洛伊德说。于是我们沿着“犹太路”往圣·路普雷希特教堂走去。
“落成于11世纪。”弗兰克喃喃道。对他而言历史愈悠久愈好。 。。
09 第二家新罕布什尔旅馆(7)
接下去是多瑙运河,在斜坡最下方的弗朗兹·约瑟夫河滨道路,就是弗洛伊德常带我们造访的大理石碑:纪念被纳粹屠杀的受难者——当年该地正是盖世太保的大本营。
“就在这儿!”弗洛伊德尖叫,边跺脚边用球棒敲地下。“把石板的样子讲给我听,”他叫道,“我没看过。”
他当然没看过,因为他就是在这里瞎的。纳粹在集中营,对弗洛伊德的双眼做了个失败的实验。
“不是,跟夏令营没关系。”弗兰妮必须向莉莉解释,因为莉莉一向怕被送去夏令营,听到露营的人惨遭折磨一点也不惊讶。
“这不是夏令营,莉莉。”弗兰克说,“弗洛伊德待的是‘死令营’。”
“但是死神先生从来没逮到我,”弗洛伊德对莉莉说,“他找上门时我都不在家。”
弗洛伊德还对我们说明,新市场边那座喷泉——天佑之泉,或者多纳喷泉(以设计人命名)——的裸像,其实是仿制品。真品在下观景宫(Low Belvedere)。玛丽娅·特蕾莎' 译注:Maria Theresa,十八世纪奥匈帝国女皇。
'曾谴责过这些象征生命泉源之水的裸像。
“特蕾莎是个婊子,”弗洛伊德说,“她还创办了个什么‘贞操委员会’。”
“‘贞操委员会’?”弗兰妮问,“干吗吗?”
“还能干吗?”弗洛伊德反问,“这些人有什么好干?他们拿性这码事没法子,只好找几个喷泉开刀。”
即使是弗洛伊德——另一个——的维也纳,也以“拿性这码事没法子”恶名远播。不过同时的英国维多利亚王朝还不信邪,硬把玛丽娅·特蕾莎“贞操委员会”那套搬出来试。“那年头,”弗洛伊德赞美地指出,“妓女还可以在歌剧院的走道上谈交易。”
“中场休息的时候。”弗兰克补充,怕我们不知道。
弗兰克最喜欢跟弗洛伊德一起去历代皇帝的藏骨之地——卡普齐纳教堂地下墓地的皇室陵寝。哈布斯堡王朝自从1633年起,代代都埋骨于此。装贤淑的老玛丽娅·特蕾莎也在这里,除了她的心。陵寝里的遗体都没有心脏——放在另一间教堂里,我们得另走一趟。“到头来,历史总是把一切拆散。”弗洛伊德在无心的陵寝中叹道。
再会,玛丽娅·特蕾莎——还有弗朗兹·约瑟夫、伊丽莎白,以及下场凄惨的墨西哥皇帝马克西米利安。当然,弗兰克心目中的英雄也和他们睡在一起,自杀身亡的哈布斯堡继承人,可怜的鲁道夫也在这里。每次一进陵寝,弗兰克的心情就特别沉重。
令弗兰妮和我心情最沉重的,是跟着弗洛伊德走过魏普圆场街到富特路这一段旅程。
“转弯!”弗洛伊德叫道,球棒随之颤抖。
我们在犹太广场上。这里原本是维也纳的犹太区,打从十三世纪就一直算是贫民窟。犹太人在1421年在本地首次遭到大举驱逐,而关于最近这一次,我们所知也没有多多少。
令我们难以承受和弗洛伊德待在那里的原因是,这一段路已经少有可见的历史。弗洛伊德沿路喊出的公寓已经不再是公寓,他指出的整栋建筑根本不存在——而他在那里认识的人也不存在。这一段旅程充满我们见不着的事物,但弗洛伊德看得见,他看见的是1939年之前的犹太广场,他还在那里,眼睛完好。
新罕布什尔夫妇带着女儿前来投宿那天,弗洛伊德带莉莉去的就是犹太广场。我知道,因为莉莉回来时非常难过。刚把美国客人和行李送到三楼的我也很难过,上楼时我一路想着恩斯特对弗兰妮描述“母牛体位”的情景。行李感觉并不重,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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