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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三代经营旅馆的悲喜剧:新罕布什尔旅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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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击姿势。”他说。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猜想,老狗一定讨厌被摆布成这种可怕样,所以回新罕布什尔旅馆来作祟。它找上爱荷华巴布,因为毯子在他房间。
“把哀愁的毯子放到弗兰克那儿。”吃早餐时我提议。
“我又不要。”弗兰克说。
“我要,”巴布教练说,“放哑铃刚好。”
05 圣诞快乐,1956(15)
“你昨天的梦真吓人。”弗兰妮大着胆说。
“弗兰妮,那不是梦,”巴布沉着脸说,“那是活生生的哀愁。”莉莉听到“活生生”三个字,吓得手上舀麦片的汤匙咣当落地。
“活什么生?”蛋蛋说。
“听着,弗兰克,”圣诞夜前一天,我在天寒地冻的艾略特公园里对他说,“我看你还是把哀愁留在实验室比较好。”
弗兰克听了这话,一副准备要“攻击”的样子:“它已经好了,”他说,“今晚一定回家。”
“帮个忙,别把它当礼物包起来,好吧?”我说。
“包起来?”弗兰克稍带厌恶地说,“你以为我疯啦?”
我没接腔。他说:“喂,你用点脑行不行?我把哀愁做得太好了,连爷爷都‘预感’它会回家。”
我始终搞不懂,弗兰克为何总能把狗屁不通的事说得理直气壮。
就这样,到了圣诞夜。就像俗话说的,万籁俱寂,只有一两个锅子在响。麦斯·尤里克那儿杂音依旧,朗达·蕾伊在她房里。202有客人——一个来看儿子的土耳其外交官:他儿子是得瑞唯一没回家(或到别人家)过圣诞的学生。所有礼物都藏得好好的;我们家习惯早上才把礼物拿出来,放在没装饰的圣诞树下。
我们都晓得母亲和父亲把礼物藏在305——经常为他们带来愉快时光的那个房间。爱荷华巴布把礼物堆在四楼一间小浴室里——自从莉莉诊断出疑似症状之后,再也没人说那些浴室是“给侏儒用的”了。弗兰妮把她买的礼物全亮给我看——还试穿那件要送母亲的性感洋装。于是我把买给朗达·蕾伊的睡衣拿出来,弗兰妮一穿之下,我发觉应该送她才对;那是件雪白的睡衣,朗达的衣服没这款颜色。
“你应该送我!”弗兰妮说,“我喜欢!”
但我永远来不及弄清楚如何应付弗兰妮。就像她说的:“我永远比你早一年,小子。”
莉莉把礼物藏在一个小盒子里,每样礼物都小小的。蛋蛋没买半样东西,却在旅馆里到处找人家送他的礼物。弗兰克把哀愁藏在巴布教练的柜子里。
“为什么?”事后我问了又问。
“因为只藏一个晚上,”弗兰克说,“而且我知道弗兰妮绝对不会找到那里。”
1956年的圣诞夜,大家都早早上床,但没一个人睡着——这是我们家另一个习惯。我们听着公园里的冰在雪下呻吟——有时艾略特公园就像入土的棺材一样,会随着温度变化发出吱嘎声。
为什么在1956年,就连圣诞夜都有点像万圣节?夜半时甚至传来狗吠声。那当然不是哀愁,但没合眼的我们都想起了爱荷华巴布的梦——或者弗兰克说的“预感”。
然后圣诞节的早晨来临——天朗气清,冷风阵阵——我绕着艾略特公园快跑了四五十趟。脱掉衣服,我就没有穿运动装时那么“圆”——朗达·蕾伊总是这么说我。有些香蕉变硬了。不管圣诞不圣诞,身子还是得照练,全家齐聚吃圣诞早餐前,我和巴布一起练了会儿举重。
“你举哑铃,我练挺举。”爱荷华巴布对我说。
“好的,爷爷。”我依言而为。在哀愁的老毯子上,我们脚对脚做仰卧起坐、头对头做伏地挺身。家里只有一支长杠子和一对哑铃,所以得轮着练——这是我们无言的晨祷。
“你的臂膀、胸肌跟颈子蛮像样了,”老巴布对我说,“不过前臂还得多练练。做仰卧起坐时最好在胸口放个二十五磅的铁轮子——你这样太轻松了。还有,记得弯膝盖。”
“呵。”我说,像在朗达门前一样喘。
巴布拿起杠子,先轻轻松松平肩举了十下,然后又站着举几回——上面大概放了一百六十到一百八十磅。忽然一边的铁轮松开掉下来,我连忙躲开,接着另一边也有五十或七十五磅滑下来,老巴布叫道:“妈的!混账东西!”铁轮子一个个滚过地板。父亲在楼下对我们大喊。
“耶稣基督,这两个举重狂!”他吼道,“螺丝锁紧点!”
有个铁轮撞上柜子的门,门当然又开了,掉出一支网球拍、巴布的换洗衣袋、一条吸尘器的管子、一个软式网球,还有哀愁——的标本。我正要开口——我跟巴布一样被吓到了,不过我至少知道怎么回事:那是被弗兰克摆成攻击姿势的哀愁。好吧,那姿势相当完美,而且就剥制这么大一只拉布拉多猎犬来说,弗兰克的技术也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哀愁给固定在一块松木板上——就像巴布教练说过的:“新罕布什尔旅馆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动!在这儿,我们都一辈子锁死了!”这条恶犬优雅地滑出柜子,四脚结结实实地站着,像随时要扑过来。它的毛皮又黑又亮,一定才刚上过油;黄眼珠迎着明亮的晨曦,弗兰克特意刷过的黄板牙也闪闪发光。我从没看过哀愁的毛在它活着时竖成这个样子;牙龈还有一丝津液,显得亮晶晶的——逼真极了。它的黑鼻头看起来湿润健康,我几乎可以闻到它身上的恶臭朝爱荷华巴布和我飘散过来,但这只哀愁严肃得不像会放屁。
这只哀愁是来真的。等我喘过一口气,想告诉祖父这只是要送弗兰妮的礼物——只是弗兰克在实验室的蹩脚作品——老教练已经把杠铃抛向狺狺欲扑的狗,用那打线锋的壮硕身子朝我横撞过来(不消说,一定是为了保护我)。
“我的妈!”爱荷华巴布的声音微弱得出奇,铁轮在哀愁身旁滚了一地。恶犬不为所动,还是那副准备扑杀猎物的样子。而刚打完最后一季的巴布教练,就这么死在我怀里。
“老天,你们该不会是故意扔的吧?”父亲在楼下对我们大吼。“老天!”他叫道,“休息一天可不可以?看在老天的份上,今天是圣诞节哪!圣诞快乐!圣诞快乐!”
“他妈的圣诞快乐!”弗兰妮在楼下嚷道。
“圣诞快乐!”莉莉和蛋蛋说——连弗兰克也说了。
“圣诞快乐!”母亲轻声喊着。
我是否听见朗达·蕾伊附和的声音?还有准备好圣诞早餐的尤里克夫妇?我还听到一串怪字眼——大概是202的土耳其人。在我已经十分强壮的臂膀里,躺着一位曾经叱咤球场的橄榄球明星。对我而言,他就像从前家里那头熊一样,沉重而意义深长。我凝视着隔在哀愁和我们之间短短的距离,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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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弗洛伊德来信(1)
巴布教练的圣诞礼物——小琼斯在爱塞特之战达阵的加框放大相片——改由弗兰妮接收,她同时也继承了爱荷华巴布的306室。弗兰妮不要被弗兰克改头换面的哀愁,蛋蛋便把狗标本拖回房里藏在床下,几天后母亲发现,吓得大叫一声。我知道弗兰克本来想把哀愁要回去——在表情和姿势再下点工夫——但自从把祖父吓死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
爱荷华巴布享年六十八,但是老前锋当时健康状况仍然一级棒;如果没有哀愁惊天动地的一吓,至少可以再活十年。全家人都尽可能不让弗兰克为这次意外自责过深。“反正弗兰克也‘深’不起来。”弗兰妮说,但她也努力想令弗兰克振作,“把哀愁做成标本是个贴心的主意,弗兰克。”弗兰妮对他说,“可是你得明白,不是每个人的品位都跟你一样。”
她的意思也许是,做标本跟性一样,个人感觉不同,加诸他人的方式最好小心选择。
如果弗兰克真有罪恶感,他仅有的表现就是疏离到夸张的地步;弗兰克在家里向来最心不在焉,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地沉默。然而弗兰妮和我都觉得,弗兰克不愿开口要回哀愁,只是在闹别扭而已。
母亲不顾蛋蛋抗议,叫麦斯·尤里克把哀愁处理掉。麦斯倒也干脆,直接把僵硬的狗丢进后门的垃圾筒。某个下雨的早晨,我从朗达·蕾伊的房间看见垃圾桶露出哀愁的尾巴和一截身体,不禁大吃一惊;我可以预见,开车来收垃圾的清洁队员肯定也会吓一跳——他会想,老天,新罕布什尔旅馆的人死了宠物,就这样丢进垃圾堆!
“回床上来,小强。”朗达·蕾伊说。但我仍然注视着逐渐变为雪花的雨——雨落在那排垃圾桶上,里头塞满圣诞礼物包装纸、丝带、锡箔、餐厅的瓶瓶罐罐、引来鸟和狗的残羹剩肴、还有一只没人要的死狗。唔,应该说几乎没人要。弗兰克要是看到哀愁落得如此下场,一定会心碎。我望着雪逐渐积满艾略特公园,忽然看见我家另一个还对哀愁有兴趣的成员。我看见蛋蛋身穿滑雪衣帽,拖着雪橇来到后门。他匆匆越过湿滑的雪,雪橇在光秃秃的碎石车道上发出吱嘎声。蛋蛋的目标十分明确——他朝地下室窗口瞥一眼,便躲过了尤里克太太的视线;接着又朝四楼看看,不过麦斯没在留意垃圾堆。我们家人住的房间看不见后门。蛋蛋晓得,现在只剩朗达·蕾伊会发现他了;但她此刻正在床上。蛋蛋抬头往她窗口望来,我连忙躲一边去。
“小强,如果你这么想跑,”朗达不高兴地说,“那就去吧!”
当我再往窗外望时,蛋蛋已经不见人影,哀愁也跟着消失了。我知道,让哀愁从坟里复生的事还没了结;然而它下次会怎么出现,就不是我猜得到的了。弗兰妮搬到爱荷华巴布房里后,母亲也把各人房间重新安排了一遍。我和蛋蛋分在一起,就在原先弗兰妮和莉莉那间;我们原本相通的两个房间则给了莉莉——仿佛莉莉的侏儒症不仅需要隐私,还需要大得不合理的空间。我抗议,但父亲说我得做蛋蛋的好榜样。弗兰克的秘密总部维持不变,爱荷华巴布的杠铃也留在原处,这下我更有理由去找弗兰妮了;她喜欢看我举重。于是练习时我想的不只弗兰妮了——她是我唯一的观众!——只要多出点力,我还能忆起巴布教练。我这是为了我俩而举。
我想,从垃圾堆把哀愁抢救回来,也许正是蛋蛋使巴布死而复生的独门方法。我不知道自己能做蛋蛋的什么“好榜样”,不过共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他令我困扰的只有衣服,或者说他穿衣服的习惯;蛋蛋不光穿而已,简直爱打扮透了。他一天要换好几套行头,脱下的衣物在屋里堆积如山,每隔几天母亲就进来风卷残云一番,叫我多督促蛋蛋注意整洁;也许父亲说的“榜样”,就是指这回事。
06 弗洛伊德来信(2)
跟蛋蛋同住的头一个礼拜,与其管他乱扔衣服,我更急着想知道他把哀愁藏在哪里;我可不想再被那副死相吓到。虽然,我明白死亡的形象永远是吓人的——这是它的本质——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也没用。至少,这一点适用在蛋蛋和哀愁身上。
除夕前一天晚上,离爱荷华巴布去世不到一星期,同时也是哀愁从垃圾堆失踪后两天,我在漆黑一片的房里对蛋蛋悄悄开口:他还没睡,我晓得。
“好了,蛋蛋,”我低声说,“它在哪儿?”不过对蛋蛋说悄悄话实在是件傻事。
“什么?”蛋蛋说。母亲和布雷兹大夫都说蛋蛋的听力有进步,但父亲说蛋蛋没有听力,只有“聋力”;要是布雷兹大夫觉得蛋蛋的耳朵有进步,那他八成也聋了。布雷兹大夫甚至认为莉莉的侏儒症也有“进步”,因为她有长大(一点点)。但是别人长得更多,相形之下,莉莉反而“长小”了。
“蛋蛋,”我大声了些,“哀愁在哪里?”
“死掉了。”蛋蛋说。
“见鬼,我知道它死了,”我说,“可是它在哪?蛋蛋,哀愁在哪?”
“哀愁跟巴布爷爷在一起。”蛋蛋说。这话当然没错。同时我也明白,甭想从蛋蛋口里套出哀愁的下落了。
“明天是除夕。”我说。
“谁?”蛋蛋说。
“除夕!”我说,“我们有个派对。”
“在哪?”他问。
“就在这,”我说,“新罕布什尔旅馆。”
“哪间?”他说。
“大厅,”我说,“最大那一间——就是餐厅,呆子。”
“这里不能开派对。”蛋蛋说。蛋蛋的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房里当然没有开派对的地方,这我知道,但我没多想;等蛋蛋再开口,我已经快合眼了。
“湿掉的东西要怎么弄干?”蛋蛋问。
我不禁想象起哀愁现在的模样,雪雨交加之下,天知道它在没加盖的垃圾筒里待了多久。
“什么湿东西,蛋蛋?”我问。
“毛,”他说,“毛要怎么弄干?”
“你的毛,蛋蛋?”
“随便谁的,”蛋蛋说,“很多,比我还多。”
“唔,我想是用吹风机吧!”我说。
“弗兰妮那个?”蛋蛋问。
“妈也有。”我告诉他。
“嗯,”他说,“可是弗兰妮那个比较大,我想应该也比较‘热’。”
“有那么多毛要弄干啊?”我说。
“什么?”蛋蛋说。但我懒得再说一遍了,蛋蛋的耳聋会挑场合。
隔天一早,我看着他脱下睡衣,里头是一整套正式打扮——他就穿这样睡了一夜。
“你准备得可真周到啊!”我说。
“准什么备?”他问,“今天不上学,还在放假。”
“那你干吗穿这样睡觉?”我问,但他没理会,自顾自在衣服堆里东翻西拣。“找个什么劲?”我说,“你不是都打扮好了?”但蛋蛋只要一感觉我有取笑他的意思,就装作没听见。
“派对上见。”他说。
蛋蛋喜欢新罕布什尔旅馆,搞不好比父亲还喜欢——父亲喜欢的只是开旅馆这个主意;老实说,他已经愈来愈怀疑这个事业有成功的可能。蛋蛋喜欢所有的房间、楼梯,还有这间前女子中学无所事事的感觉。父亲知道我们空无一人的时候太多了些,但蛋蛋用不着在乎。
客人用早餐时偶尔会把在房里发现的怪东西拿过来。“房间很干净,”他们会说,“可是……有人留了这个。”橡皮牛仔的右手、满是蛛网的蛤蟆腿、画上鬼脸的红砖J、写着“呃!”的黑桃五、装了六粒弹珠的小袜子、还有一套挂在407室衣柜里的制服(蛋蛋别了警徽的棒球装)。
06 弗洛伊德来信(3)
除夕当天,正当乍暖还寒——雾气笼罩着艾略特公园,昨天下的雪已经融化,露出一星期前灰兮兮的雪块。“早上你到哪儿去了,小强?”大家在餐厅七手八脚地布置除夕派对时,朗达·蕾伊问我。
“今天没下雨。”我说。我知道这个借口很勉强——她也知道。我并未对朗达不忠——也没人可以让我不忠——但我一直梦想着一个跟弗兰妮年纪相若的对象。我甚至要她替我安排约会,只要是她认可的朋友就好——但弗兰妮总说她朋友配我太老;也就是说,她们至少都十六了。
“今天不举啊?”弗兰妮问我,“你不怕身材走样?”
“我要练习怎么派对。”我说。
我们预计会有三四个得瑞的学生(过完圣诞提前回学校的)在旅馆过夜,包括来跟弗兰妮约会的小琼斯,还有小琼斯的姐妹——她不是得瑞的学生。小琼斯是为我带她来的,我很怕小琼斯的姐妹会跟他一样高大,也很想知道她是否就是哈罗德·斯沃罗口中被强暴的那个。我实在好奇得有点过分,跟我约会的到底是位被强暴过的高大女孩,还是没被强暴的高大女孩?——我唯一肯定的是,她一定是个女巨人。
“别紧张。”弗兰妮对我说。
我们把圣诞树卸下来。父亲不禁热泪盈眶,因为这是爱荷华巴布砍的树;母亲也难过得走开了。巴布的葬礼在我们眼中显得很低调——这也是我们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葬礼;拉丁教授和外婆过世时我们还不够大,老熊缅因州也没有葬礼。由于爱荷华巴布死得热闹非常,我们以为他的葬礼也应该大吵特吵——“至少要像杠铃摔到地下那么大声。”我对弗兰妮说。
“正经点。”她说。她似乎觉得自己比我更大了,我恐怕这正是实情。
“这个姐妹是不是那个被强暴的?”我贸然问弗兰妮,“我是说,小琼斯带的是他哪个姐妹?”从弗兰妮的表情看来,这问题使我们之间的差距又增加了几年。
“他只有一个姐妹。”弗兰妮盯着我说,“有没有被强暴有关系吗?”
我哑口无言,我能说“有”吗?我能说,一般人不跟被强暴过的人提强暴这回事,跟没被强暴的人就可以畅谈无碍?要探讨他人内心的伤痕,也得看对象?我们必须假设伤痕存在,把受害人当成残障者对待(我们又该如何对待残障者)?没关系?关系大了。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才十四岁,正是缺乏经验的年纪(关于强暴,我永远只能缺乏经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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