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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边的路灯已经全开，偶有广播放着舒缓的音乐，河对面的那条过道上还有一群妇人在跳广场舞，来来回回都是饭后出来走走的行人。
　　　　方怡眼睛不太好，据说是因为生了女儿，早些年在奶奶那儿受尽委屈，哭太多了，比普通人的视角要窄很多。
　　　　姜微一路沉默，搀着妈妈过马路，继而下楼梯，才来到河边的过道。一般人下楼梯，都是眼看前方，根本不需要注意脚下，而方怡要将双脚呈八字状，垂眸慢慢地下楼，尤其是在夜里。
　　　　“微微，有心事？”方怡了解自己女儿，从她回来到现在，表情都没有放松过，即使是笑，也只是应付萧萧，扯了扯嘴角而已。
　　　　姜微一边挽着妈妈的手臂，一边向前缓缓地走，“妈，我看到客厅的十字绣了。”
　　　　“啊，”提到十字绣，方怡的笑意就多了几分，眼角的皱纹因而更加明显，“漂亮吧，前段时间你姨妈买了一幅‘马到成功’回来绣，我看着很漂亮，就托她给我带了几幅。”
　　　　“绣一幅要多久？”
　　　　“我绣的慢，绣了三个多月。”
　　　　姜微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您一针一线绣了三个多月？”
　　　　方怡这才注意到女儿的语气有些不寻常，“怎么了？”
　　　　“妈，您眼睛不太好，还有轻微的肩周炎，您得顾及自己的身体。”
　　　　母亲手巧，擅长织衣服，她织出来的毛衣，又暖和又好看。亲戚也都知道，所以时不时就拜托母亲给他们或是他们的子女织些过冬的毛衣，从大人到小孩，说是商场里卖多少钱，他们都照给。
　　　　都是亲戚，母亲怎么好意思收钱？那时母亲还是家庭主妇，闲暇时间多，织毛衣都是挑选最好的毛线，边看电视边织，往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
　　　　父亲劝她不要答应，母亲总是笑着说：“哪好意思拒绝。”
　　　　姜家与方家亲戚都多，若是答应帮这家的侄子织了，那家的侄女又有意见，干脆都摊在母亲一个人身上。
　　　　父亲劝不听，也发过火，他把母亲手里的针线都扔到地上，“再织下去，要是真瞎了，我可不管你！”
　　　　母亲知道他是开玩笑，没较真，笑了笑，捡起针线继续织。
　　　　姜微那时在房间听到动静了，她觉得父亲过分了，把话说得太重了。提到“瞎”这个字眼，她更是觉得鼻子酸酸的，她一直以为母亲的眼睛没那么严重的。
　　　　然而，不久之后，她亲眼目睹了这样一幕。
　　　　过年时，亲戚朋友都其乐融融地聚在一块，父亲忽然说了句：“谁以后再让我老婆给他织衣服，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气氛一时僵硬，一位叔叔说：“老姜，你生什么气，衣服多少钱，我们照价给。”
　　　　父亲更加动气，“当心我把钱砸你脸上，是钱重要还是我老婆的身体重要？”
　　　　自那以后，没有亲戚再拜托母亲帮忙织衣，而姜微也牢牢地将那一幕刻在了心里，她的父亲在那一刻特别帅气。
　　　　……
　　　　十字绣要比织毛衣费的功夫更甚，对于眼睛本就不好的妈妈来说，不是好事。所以姜微回来到现在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心情，她不想因为一时口快而对妈妈说重话。
　　　　“妈，您眼睛不太好，还有轻微的肩周炎，您得顾及自己的身体。”
　　　　方怡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妈知道，妈就是觉得这八骏图挂在家里特别好看，所以忍不住也学着你阿姨绣了一幅。”
　　　　“不是绣了去卖？只是挂在家里？”姜微囧，自己又担心过头了，一幅十字绣成品价值几千块，她还以为母亲一时起意绣十字绣是为了拿到市场上去卖。
　　　　方怡这才彻底明白女儿的担心，欣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妈妈有空才去绣的，偶尔绣几个小时，如果就为了那几千块钱，身体再落下什么毛病，你恐怕就不搭理我了。以后瞎了，你们姐弟俩更加没人养我。”
　　　　妈妈始终笑着，姜微却笑不出来，“您的眼睛……真的会瞎吗？”
　　　　妈妈的眼睛不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外号更是直接叫她“瞎子”，开玩笑的成分居多。爸爸曾经带妈妈去北京看过眼睛，是白内障的问题，而且换视网膜也行不通。妈妈定期吃药，滴眼药水，看电视也会戴上墨镜，这样眼睛才不会不舒服。
　　　　姜微那时还小，不懂事，以为妈妈只是夜盲症而已，或许是她潜意识里不想去相信“瞎”这个词的真实性，所以无数次将事实当做笑话来听，这是她第一次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这么多年了，方怡提起这件事也没那么在意了，“这个也说不准，可能五六十岁左右会瞎，也可能不会，反正妈妈就想要是能等到萧萧上大学之后再瞎，就好了。”
　　　　鼻子泛起的酸意还来不及忍住，眼眶就已经蒙上一层雾气，姜微的眼睛几乎是瞬间就湿润了，眼泪顺着流下来，都不给她打转的机会。她不想哭出声音，只能用上排牙齿咬住下嘴唇，只是语气还是泄露了她的情绪。
　　　　“妈，我就当您是在胡说。”
　　　　方怡抬手将女儿的眼泪擦去，又道：“傻孩子，都这么多年了，妈妈心里有数，知道你为妈妈担心，妈妈答应你，再绣一幅就不绣了。”
　　　　“您还要绣？”
　　　　“妈妈还买了一幅黄山迎客松的图样，比八骏图要小一些，适合做房间的装饰。妈妈绣好之后，想留到你嫁人的时候，把它摆在你的新房里，一会儿回去拿给你看看，特别漂亮。”
　　　　姜微：“……”
　　　　“什么时候把男朋友带回来给妈妈看看？”
　　　　“……”
　　　　她要怎么向妈妈解释，她与韩叙已经分了手，而且她正在和徐敬南交往？
　　　　年前，他们一家人在商场见过徐敬南，当时她还向妈妈矢口否认与他的关系，想到这里，姜微的头就大了，也不知道妈妈知道她和徐敬南在一起会是什么反应，还有那件衣服，如果妈妈还记得的话，一定会想歪了。
　　　　“妈，以后有机会。”
　　　　她和徐敬南刚交往不久，现在见家长还为时尚早吧？
　　　　******
　　　　晚上，姜微与徐敬南通电话的时候，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徐敬南下午就察觉到她情绪隐约不对劲，回家对她来说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是她似乎一直低落。
　　　　“出什么事了？”
　　　　“没事。”
　　　　“姜微”，徐敬南严厉地喊出了她的全名，他不想显得语气太过生硬但还是忍不住怒意，“不要再对我说‘没事’这两个字，我不觉得安慰。”
　　　　他明白她就算真的有心事，也只想一个人承担，一个人解决。但是她现在已经有他在身边了，能不能再依赖他一点点？让他感觉自己被她需要，也让她明白，她难过的时候，有他陪。
　　　　姜微握着手机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开口。
　　　　徐敬南等不到她的回应，又担心她是被自己的严肃吓到，又试探地喊了声：“微微？”
　　　　“是我妈妈的事情。”
　　　　她不是不想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多一个人担心罢了。况且，妈妈也说了，未来都是未知数，谁也无法预测，或许她仍旧选择不去相信，妈妈就会一辈子健健康康的，不会有任何意外。
　　　　床头柜上放着那张黄山迎客松的绣布，如妈妈所说，绣成之后一定会很漂亮，姜微看着看着，竟开始无声地流泪。

　　☆、第51章

第二天清晨，姜微看到徐敬南发来的短信，“放假第一天；有什么安排？”
　　　　“带萧萧去新开的动物园。”
　　　　五一假期；景区必定是人山人海，更何况W市又是著名的旅游胜地；相对于最热门的景点来说，动物园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嗯。”
　　　　徐敬南只回复了这一个字，姜微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吃过早餐；姜微便带着弟弟出门了。到了楼下，她与萧萧正准备右拐到公寓后面的公交车站；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她就看到倚在车边的他，一身休闲打扮，也许从她一走出来；他就在对着她笑了。
　　　　姜微的步伐停顿下来，站定在原地，嘴角轻轻上扬；冲着他笑。
　　　　或许所谓温馨也不过是这一刻，她需要，所以他陪伴，无需多言，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嘴角噙着的一抹笑意，就足以让她感到心安。
　　　　“姐，你怎么不走了？”姜萧走着走着发现姐姐不在自己身边了，转过身才看见她停住了脚步，冲着某个方向傻笑。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姜萧也看到了徐敬南，好几个月没见，他竟然还能记得他，“徐叔叔！”他一边惊喜地叫出声，一边冲着徐敬南挥手，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跑到徐敬南面前，姜萧仰着头，眼睛都发亮了，“徐叔叔，好久不见了！”
　　　　徐敬南摸着他的小脑袋，语气温和，“萧萧又长高了。”
　　　　“我才刚到徐叔叔的肩膀，我要和徐叔叔长得一样高。”
　　　　姜微慢慢走到他们身边，碍于弟弟在场，她轻咳了两声收敛了些情绪，语气也有几分不安，“怎么不事先说一声？”
　　　　“远睿在W市的分公司近期动工，我过来察看，顺便看看你。”
　　　　他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五一节假日，谁还谈工作？还说顺便看看她？
　　　　姜萧机灵的小眼神在徐叔叔与自家姐姐身上来回打转，一语道破：“徐叔叔，每次姐姐回来我都能看到你，你是不是特意来看我姐姐的？”
　　　　姜微登时被他问的心里一紧，她还没做好准备将她与徐敬南在交往的事情告诉家人，本打算过段时间找到合适的时机，再说出来，不料徐敬南竟然亲自来了。
　　　　徐敬南还没有回答姜萧的疑问，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看得她莫名有些心虚，姜微将钱包递给弟弟，“萧萧，你去后面的便利店买些零食，一会儿我们直接坐徐叔叔的车去动物园。”
　　　　“徐叔叔要跟我们一起去？太好了！”
　　　　待姜萧跑开，姜微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被徐敬南抢了先，“微微，我怎么有种你要和我发展地下恋情的错觉？嗯？”
　　　　尾音上扬的“嗯”字绝对不是一般的询问语气，掺杂了明显的危险性，姜微不敢敷衍，“我还没有准备好，找个合适的时机我会和家人说的。”
　　　　见他的脸色还没有缓和，只是严肃认真地看着她，姜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去扯他的衣角，嘴角微抿，这副模样反而像是被徐敬南欺负了一样。
　　　　她难得主动撒娇，徐敬南的心也软了下来。他也不是要求她立刻当着萧萧的面承认他的身份，他一味地强势至今，不想逼她更多。然而他更希望她为了他能再主动一些，主动承认他的存在。
　　　　“地下恋情我暂时可以答应你，但是该有的福利不能少一分。”
　　　　姜微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已然落入了他的怀抱，胡须水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他厚实的胸膛就在她眼前，仿佛随时为她敞开，永远是她可以依赖的避风港。
　　　　昨晚她只是情绪低落了些，不想让他担心便说“没事”，他却在交往后第一次对她说了重话。她早就习惯了自己面对，还学不会依赖，但是她想要去尝试，将身上的担子卸下一部分。
　　　　他低沉的一句“一切有我”，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温暖她的心，她快被他宠到忘记自己是谁，好像她原本就该任性地幸福，将一切的烦恼都交给他来处理。
　　　　顾不得周围还有居民来回走动，顾不得或许会有熟人经过，姜微不想推开他，甚至将头埋得更深，她……想他了。
　　　　******
　　　　“徐叔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建筑设计师。”
　　　　“是造房子的吗？”
　　　　小孩子的思维总是那么简单又直接，徐敬南笑着：“对。”
　　　　“唔……”姜萧垂眸似在思考，又说：“我以后也想当一名建筑设计师，我想给妈妈和姐姐都造一个房子。”
　　　　姜微忍不住问了句：“我们家现在的房子不好吗？”
　　　　“好啊，”姜萧话锋一转，“但是姐姐你以后是要嫁人的，会有自己的家，不能跟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了，等我以后长大了、工作挣钱了，要在姐姐家旁边买座房子，和姐姐、姐夫做邻居。”
　　　　姜微：“……”
　　　　徐敬南低声笑了出来，“萧萧希望你的姐夫是什么样的男人？”
　　　　“对我、姐姐还有妈妈都好的有钱人。”
　　　　有钱人……姜微觉得他说话太过直接了，咳了一声提醒：“萧萧。”
　　　　徐敬南不甚在意，还好奇地问了句：“为什么要有钱？”
　　　　“姐夫有钱的话，姐姐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希望姐姐可以回到W市工作和我还有妈妈一起生活，以后等我赚了钱，我可以养妈妈和姐姐，现在就只能暂时先拜托姐夫了。”
　　　　小孩子童言无忌，而姜萧又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说出来的话往往让大人也为之一惊。
　　　　徐敬南在场，姜萧又说些关于“姐夫”的话题，还说得这么……露骨，姜微脸上一热，“小孩子别胡说了。”
　　　　姜微与姜萧坐在后座，她从侧后方偷偷瞄了徐敬南几眼，而他也恰好从前视镜看她，对上视线的那一瞬，姜微立即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徐敬南握着方向盘，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缓缓开口：“他会的。”
　　　　他的姐夫会照顾他的姐姐以及家人，让他姐姐幸福。对于他来说，他们会是他这辈子最为珍贵的家人，这份付出也将会是他前所未有的心甘情愿。
　　　　******
　　　　想起徐敬南没有去过游乐园的经历，姜微不禁问道：“你是不是也从来没有来过动物园？”
　　　　“嗯。”
　　　　“……”连小学春游秋游也不曾去过？
　　　　姜萧听到两个大人的对话，说了声：“徐叔叔，你第一次去游乐园和动物园都是和我还有姐姐一起哎！”
　　　　“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敬南垂眸看向姜微，眼中分明带着笑意，怎么办？他想牵她的手了。他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不想再打消，暂时不去顾及她的掩饰，本就是他的女朋友，他就是想牵牵手了。
　　　　姜萧走在他们中间，徐敬南便抬手隔空伸到了萧萧的背后，触碰到姜微的肩膀，又慢慢一路顺着滑向她的左手。
　　　　姜微被他大胆的动作吓了一跳，立即以眼神示意他在萧萧面前低调一些，他却好像坚持不打算放手，再这样会被萧萧看出来的，她脸都有些涨红了，想要努力挣开。
　　　　“萧萧，你姐姐是女孩子，让她站到中间来，我们两个男人分别走在两边保护她，好不好？”
　　　　姜萧的视线都被动物园的一景一物吸引，完全没察觉到两个大人的异样，欣然答应。
　　　　徐敬南与姜萧一左一右，姜微站在他们中间，个头却是最小。
　　　　姜萧有自己的手机，一进到园内就忍不住给各种动物照相，还会拜托姐姐为他和动物合影。他鼓着脸，学大猩猩奋力捶胸的模样，逗得两个大人忍俊不禁。
　　　　徐敬南忽然问身边的姜微，“你知道你像什么动物吗？”
　　　　“什么？”
　　　　徐敬南脑中浮现起许多画面，从与姜微相识到相恋，明明时间还很短，却像快要占据他整个人生，一片片孤零的记忆都汇集起来，逐渐成形，而所有这一切只有一个名字——姜微。
　　　　他虽然问了出来，却好像故意只说一半，吊人胃口。
　　　　姜微见他一副略带深意的表情，就猜到他一定不会有好话，“说啊。”
　　　　他依旧笑而不语。
　　　　她便单手扯着他的衬衣袖子，似是逼问的口气，仿佛他再不把话说完整，她随时会掐他。多么孩子气的举动，这行为却更似是撒娇，徐敬南更为享受。
　　　　“兔子。”
　　　　兔子，她哭起来的时候，一双红红的眼睛像极了兔子。意识到他的危险性，便仿佛受惊一般急忙退离，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受了委屈、惹他心疼的时候，她也是睁着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抱抱她，为她顺顺毛。
　　　　她像一只兔子，他想倾尽所有去呵护的兔子。

　　☆、第52章

事先与妈妈约好中午会回家吃饭，妈妈特地为她包了她爱吃的白菜猪肉馅的馄饨，姜微便如实告诉徐敬南；中午不能与他一起吃饭了。
　　　　他只耸耸肩；“地下恋情，我理解。”
　　　　他这么一说，姜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况且他说完之后就走上前和萧萧一起看动物了；似乎津津有味；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姜微看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有些抱歉，她会尽快向妈妈坦白。
　　　　下车时；姜萧说：“徐叔叔；你到我家来吃饭吧；我们家今天中午吃馄饨；我妈妈亲手做的，很好吃的。”
　　　　就算是普通朋友；请到家里吃饭也是寻常的事情；只是……
　　　　徐敬南瞥了姜微一眼，她的神情略带局促和慌张，而且并没有看着他，他这才对萧萧说：“下次有机会，叔叔再去。”
　　　　这么明显的暗示，姜微自然听懂了，应和了一句：“嗯，下次。”
　　　　“徐叔叔，拜拜！”
　　　　徐敬南也朝他挥了挥手，最后视线一直落在姜微身上，直到她转身，他都未曾移开。而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至少她会偏头再看他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