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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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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亭里迎候并跟他们挨个儿拉手,叫名字打招呼,天寿真是佩服。
当夷人们学着天朝人的礼节抱拳拱手向新郎官道贺的时候,一个小夷人发现了紫玉兰树下的天寿,竟径直朝他走过来。
天寿心口扑通一跳,登时怔住。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蓬松的金黄色鬈发,细密的发丝在阳光中闪着金子般的光泽;他也从没见过这么雪白的肌肤,高高的额头、鼻梁和下巴颏就像粉捏的玉雕的,可稚气柔嫩的双颊却透出淡淡的玫瑰色;他更没有见过这样向上弯曲的长睫毛和睫毛下一双碧蓝碧蓝的大眼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纯净天真,就像秋日的雨后天空……
不,他见过,他见过!不是在梦中,不是在上辈子,这正是他每天晚上都看不够、交谈不够、亲热不够的惟一的好朋友——他那宝贝镜子上的可爱的小天使!……天寿的胸口起伏不定,心跳得怦怦的,又惊又喜又慌张:老天爷,难道小天使活了?成精了?……
小夷人发现对面的孩子满面通红、神情紧张,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想必是头一回看见自己这样的人,不由得笑起来。这一笑,嘴唇微微里凹,突出的下巴上出现一个圆圆的小窝。天寿这才松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脚尖,平静下来:这不是我的小天使,小天使鼻梁上没有那几颗淡淡的雀斑,下巴上没有那样的小窝窝……真奇怪,酒窝怎么长到下巴上去了?……
小夷人走到跟前,微笑着,指指天寿,又指指紫玉兰树,双手在空中画了一个长方框,说:“多么漂亮的一幅画呀!”
他说的不是夷语,也不是天寿听来和鸟语差不多的广东话,而是这里的人都很少会说的官话!不很标准,却完全可以听懂。天寿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紫玉兰,道:“你说什么,一幅画?”
小夷人道:“对呀!满树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立在树枝上的紫色玻璃酒杯,非常好看;你呢,也非常好看,合在一起,就更加好看,画成画,就叫《蓝衣小孩和紫花》,一定很美!……”
天寿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期期艾艾地低声说道:“你自己也真的很好看,就像小天使!”
“你说什么?”小夷人很意外,碧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竟知道天使!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天寿脸更红了,头又低了下去,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我画你,你不见怪吧?”小夷人继续问,见对方仍不回答,就友好地伸出右手,“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亨利·司当东,你呢?”
对着小夷人伸来的手,天寿越发无所措手足,越发害羞。正好那边寒暄道贺告一段落的大人们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胡昭华先就哈哈一乐:“到底小孩跟小孩好打交道,一见面就能攀谈上。”
为首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绅士风度十足的夷人挽过小夷人,对胡昭华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子亨利,在澳门出生长大,今年十岁,我一直要他学天朝话,念华文。不久要回英国上学,日后还要他回来继承我们家族的事业。少不了要请胡先生一家多加照顾了。”
胡昭华连连说:“理当的,理当的。司当东先生尽管放心。”
在小夷人特殊的交际礼节面前,天寿已经很窘,被这么多双从没见过的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注视着,更使他羞怯难堪。他悄悄地退到紫玉兰树边,扶着树干轻轻一转身,撒腿就跑,沿着花间小径跑得飞快,很快就隐没在树丛中了。
小亨利脱开叔父的手,跟着追了两步,喊道:“别跑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哩!”
胡昭华笑道:“那是个小戏子,叫天寿。”
小亨利重复了一句:“天——寿?”
胡昭华说:“对,天地同春的天,福寿万年的寿。明天起,你们就能看到他们玉笋班的戏了。”
小亨利问:“天寿也演吗?”
“当然。”胡昭华回答,本想说说天寿是演小旦的,可又觉得对这些夷人几句话讲不清楚,不如由他们自己去看去惊奇去领略其中的味道,那才妙呢!也就不往深里说了。
第六章
胡家花园里的这个戏台,远近闻名,不说是广州城最好的,也是最特别的。
它的样子跟城里各会馆、跟许多大族祠堂里的戏台差不多:四根大柱支起的围了栏杆的高台坐南朝北;台前一片看戏的场子,正中间设了主座;东西边是垂了帘供女眷看戏的两廊。但这里的排场可就大多了,戏台大,场子大,场子的东、西、北三面都成了两层楼座,楼座的样式据说是请了一位专门从事建筑的英夷,比照着英夷京城里戏院的包厢做的,连包厢的护栏上都雕着夷人叫做曼陀罗的花样儿,一下子就叫这处平常看戏的所在显得又大方又华贵了。
胡家花园戏台一面世那工夫,着实轰动了一阵子,有好几家行商和大族有意比照着改建自家的戏台,但没听说有谁超过胡家,终归财力和气魄差着一点。
今天,台前大场子里一张张宴桌,请的是同行和与胡家有生意来往的朋友;楼下两廊的一排排宴桌后,坐的全是深目高鼻鬈发的跟胡家有交情的夷商;楼下正面,专招待身份高的夷商,像东印度公司在中国的代办司当东,像与中国贸易额大、财力雄厚的夷商领袖颠地等等。
楼上东西两面共十个包厢,全都垂着细密的珠帘,只能听到一串串努力压低却又难以克制的娇俏的笑语,只能隐约感到一阵阵脂粉香和着花香酒香从那里飘逸而出,扑人鼻观,里面的人别说长相穿着打扮,就连身形儿也看不清。
楼上正面包厢是这里最尊贵的位置,由家主人亲自陪客。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总督巡抚衙门、广州知府衙门和粤海关衙门里当差的官员,胡昭华的师友,出入广州上流社会的名士等等。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官身,论理可以身着朝廷的吉服【吉服:清代制度,官员着装有礼服、吉服、常服、行服、雨服等规定,其式样、颜色、质地按不同等级有严格区别。吉服多在喜庆场合穿着。】前来贺喜的,可是他们虽以与胡家这样的大富豪来往为荣,又以与胡家这样的四民之末的商人来往为耻,所以,尽管挈眷来贺,贺仪也很丰厚,竟没有一个人肯着官服。这倒带来一样好处,少了拘束,可以任情饮宴说笑取乐了。
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这是玉笋班的头一次亮相,武场的师傅们各个精神抖擞,非常卖力气,使得锣鼓声中带出一团喜气。不过,场下的观众,无论天朝人还是夷人,都不是初次看戏的嫩客,知道三通锣鼓后才会正式开戏,所以并没有静下来,还在互相打招呼、介绍新朋友、大声说笑。当新郎官胡昭华端着酒杯一席席敬酒的时候,台下的喧闹更压倒了场上的锣鼓响。跳加官下场了,天福天禄天寿哥儿仨的《三星高照》也下场了,台下还是乱哄哄的。
小天寿手忙脚乱地从寿星老儿的硬头壳里钻出来,赶紧换上仙女的头饰和衣裙。下面是专贺婚庆的《鹊桥密誓》,那是《长生殿》里杨贵妃与唐明皇对牛女双星发誓、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一折,为此,台上还要布置一个桥景,上面插许多喜鹊灯来象征鹊桥。天寿扮织女,得第一个上场。他直犯嘀咕,下面这么乱,自己怎么能压得住台?这可是到广州来头一次亮相,唱砸了怎么办?往唇上点胭脂都点到嘴角去了。
柳知秋也要上场吹笛,他过来看看天寿,说:“慌什么!还能比宫里规矩更大?有你爹给你把场【把场:戏曲演出术语。演员初演,因经验不足或不谙舞台规律,往往由师长在旁照料提示,俗称”把场“。】,放心唱!”
说来也怪,不管心里怎样惴惴不安,一旦在上场门站定,一旦听到檀板和引笛的声音,小天寿的心就平贴安宁了。今天的戏场上也怪,刚才还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乐声一起,竟很快就静了下来。因为人们立刻发现和往常很不相同:伴奏的不像广州的戏班只有笛子,还添了笙、箫、管和弦子;不是角色上场等笛音,是笛笙箫管吹响了迎接仙女;首先出台的也不是织女,先走出四个执小红幡的仙女,一对一对分列而立,然后才引出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小天孙【天孙:古星名,即“织女”。民间神话中织女为天帝之孙,故称之。】!
合奏的乐器比单调的笛子动听,出台的场面也别开生面,这立刻吊起了看客们的胃口。
小小的织女直上到台口,唱出了这折戏的第一支曲子《浪淘沙》:云护玉梭儿,巧织机丝,天宫原不著相思,报道今宵逢七夕,忽忆年时。
这个小旦是这样地小,一看那稚气的眉眼就知道他不过七八岁,但他的动作台步如此自如,他的曲子唱得如此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倒让台下这些老于此道的观众们喜出望外,不由得哄堂地喊了一声“好!”接着又是一片赞赏的议论声和说笑声。可是小织女一开口念词,场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听他有腔有调、吞吐有致地用韵白念出那首被千古情侣们奉为至情至境的《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信,银汉秋光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肠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儿,又有人叫了声好,不合叫好的规矩,引起人们友善的哄笑。此后,台上台下就都进入了正轨,演得专心,看得在意,该笑的地方都有笑声,该叫好的时候都有人叫好。坐在文武场桌边的柳知秋断定,人们对玉笋班很满意,他放心了。
《鹊桥密誓》完戏以后,今天就没有天寿的事儿了。照师傅的规矩,他得待在台后一侧,细听师兄们往下演唱。他才坐定,天福和天禄就追过来,朝他竖大拇指,夸他头一炮打得挺响。天福有几分担心地问他:那些夷人怎么样?他们能看懂吗?会不会半道儿抽签【抽签:戏曲演出术语。由于演出质量不佳或其它原因,观众未及终场而陆续离座,名为“抽签”。】?会不会像京师戏园子里的混混儿痞子闹场?
天寿说看他们挺安静,再说这是堂会,有主人家的面子、宾客的规矩,抽签啦、闹场啦,总不会的吧。
其实,天寿觉得那些夷人爱看戏,还有些人是真懂。
他站在鹊桥上,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天使般的小夷人,他就坐在他叔父身边,新郎官胡昭华来这一席敬酒,还指着台上的小织女得意地对他说了几句,引得他一脸惊异。天寿当然猜得到是在向小夷人说明这仙女就是昨天的小男孩儿,一时间心里很有几分得意,唱最后一支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眼睛就望着小夷人,像是在对他唱。可走下台来一坐定,那点得意似乎又被几缕失意的酸楚驱逐得一干二净。
渐渐地,天寿搁下自己的心事,走进了《浣纱记》的剧情,随着吴越的兴亡、随着西施与范蠡的命运而悲喜而起伏。师兄们的戏越演越精彩,曲子唱得声情并茂、嘹亮动人。他格外注意着西施,因为他将来一定也要演西施!……
《浣纱记》一折一折演下去,观众们看得嬉笑叹骂,听得如痴如醉,不觉太阳西斜又下山,不觉台上台下处处点起灯笼,直到吴灭越兴,范大夫功成身退,一叶扁舟载了绝代美女西施同游五湖而去,人们在灯火中听完了最后一支《清江引》: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惟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戏演完了,台下声息皆无,人们还都沉浸在辽远的情思中没有醒。
楼上主人说了一声“赏——”四名仆人早抬着两篓子钱等在台边,霎时间铜钱和小银币雨点般朝台上撒,观众们这才和着一片丁当响大声地叫好,此起彼伏,你呼我应,热闹非凡。班主领了唱西施、郑旦的旦角们到台前请安谢赏,激起又一次叫好的高潮。
堂会第一天结束了,可观众们一个个兴致不减,还在眉飞色舞地大声称赞、议论、争辩着这台戏,评判着这些令人喜爱的作艺的优伶们,多数宾客都是这样边走边说着离开的。
第一炮打响了!
玉笋班出名了!
堂会第二天,昨日在座的宾客一个不落地都来了,还增加了许多慕名来看玉笋班的新客,场子里和楼上楼下都加了桌面,气派更大了。对于非常讲究排场、挥金如土的胡家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因为这些新客都是精于此道的名士或官员,平日不屑与商家来往,这次虽说胡家都恭送了喜帖相请,若不是玉笋班一炮打响,他们是不会光临的。但他们对于胡家、对于整个十三行,却都是求得着的要紧人物。
今天的大戏是《西厢记》,折子戏是天福的《钟馗嫁妹》、天寿和天禄的《思凡下山》,还有另两个孩子的《探亲相骂》。
在昨天的同一时刻,柳知秋命武场开锣。
小亨利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专心一意地看戏,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成了戏迷。
小亨利生在澳门,父亲和有关亲友的事业都跟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十多年前,他的叔父在小亨利这个岁数的时候,曾跟着父亲老司当东——也就是小亨利的祖父——随同英王陛下遣出的第一个庞大的正式使团访问过中国。使团的特使就是著名的马戈尔尼爵士。使团向乾隆大皇帝敬献了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天文仪器、光学仪器、铜炮、榴弹炮、连珠炮、毛瑟枪、望远镜在内的一大批奇异的寿礼。他们受到天朝和乾隆大皇帝本人最隆重最热情的接待。当然,在天朝眼里,这只是一份丰盛的贡礼而已,而使团代表英王这“西方第一雄主”提出的平等交往和通商贸易,理所当然地被最客气地拒绝了。
老司当东与马戈尔尼爵士一样,对这次外交的失败愤怒而且痛心了许多年。而小司当东则既恨这个东方古国的顽固和狂妄,又对这片极富魅力的古老的土地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古老文化依恋不已,以至长大后投身东印度公司,专门从事同中国的贸易,一年中的很多时间住在澳门,决心要举毕生之力叩开中国闭锁的大门。他幼时受到过乾隆大皇帝亲切接见,参加过热河行宫万树园里无比豪华盛大的游宴,这些经历,都是他的子侄辈们掏取不尽的故事宝库。小亨利就被他熏陶成了一个中国迷。
前年小亨利八岁,应当回英国读书的时候,他以不愿远离父母为由不肯回去;去年小亨利的父母也回国了,而小亨利仍然执意留下来,说是要跟着叔父。这位叔父在诸侄中也特别喜爱小亨利,认为凭这孩子的资质,最有希望继承司当东家族中学问和贸易这两大成功事业中的后者,多学两年中文更好,所以,他向小亨利的父母保证负责小亨利的教养,一两年后再送他回国。
在澳门的英国小学校里,小亨利的文法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但更以喜爱绘画和音乐戏剧在同学中独树一帜。前者使叔父能够心安理得地带他来胡家花园参加喜庆宴,后者则使他一接触中国古老的戏剧便立刻被吸引住了。
昨天晚上叔侄俩回到十三行街商馆区怡和洋行的住处,小亨利一直不停地询问有关中国戏剧的各种问题。叔父也是个戏迷,不厌其烦地解释、说明,两人议论到好晚。小亨利还不停手地画着,笔下出现的都是深深印在他脑海中的形象:跳加官的魁星,皇帽皇袍的唐明皇,美丽的西施、丑陋的东施,画了花脸谱的吴王夫差等。画的最多的是小织女,正面的、侧面的,半身的、全身的,站在鹊桥上的……
叔父看着这些漫画笑起来,打趣他:“亨利,你画这么多小织女,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亨利说:“难道她不可爱吗?昨天下午咱们在花园里见过他呀,那么一个小男孩儿,怎么就变成这样漂亮的小仙女了呢?太不可思议了!”
叔父说:“确实,这古老戏剧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还有好几天呢,你慢慢地领会吧。”
这魅力真是不可抗拒!今天,面对台上的钟馗、小尼姑赵色空和小和尚本无,他又一次震惊了。钟馗充满阳刚之美的身段动作、小和尚旋转抛接念珠的绝技令他赞叹不已,但他最注意的还是那个令他迷惑不解的小尼姑。他真想去结识他,了解他,问问他怎么会把一个女孩演得这样像。当他发现卸了装的天寿从戏台一侧的小门出去的时候,很高兴有了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
天寿出后台进花园,一直东张西望,忐忑不安,他实在是被尿憋急了。
平日上场前是不许他多喝水的,万一要出去方便也一定有母亲陪同。可今天英兰姐姐发寒热,母亲不得不在家照看,没人管他了。他曾求救似的看看父亲,可《西厢记》已经开场,正是文场【文场:戏曲中所用各种伴奏乐器总称场面,笛管笙箫弦索月琴等管弦乐器称文场,锣鼓铙钹等打击乐器称武场。】笛子最要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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