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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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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失去了爱人和生活伴侣,而是失去了一个好模特。
今天和金卓如谈话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他的讲述是多么优雅而富有诗意,美术功底我无法望其项背,文学功底我同样望尘莫及。这本传记如果由他自己来写,文笔一定很出色,但他显然没兴趣,他要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画画中。八十高龄还每天从上午十点画到下午四点,虽然画价连城,却过着最简单朴素的生活。而老洞、臭鱼、瘦猴,也包括我,这些不入流的蹩脚伪画家,却拿着自己的破烂玩意招摇过市,到处骗人,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在淫荡肮脏的烂泥坑里打滚……
我看着梁莹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要不你就去给他当模特吧。”
梁莹没反应,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装没听见。
040
第二天上午江葭打来,向我索要金卓如的采访录音。我说,你要的话要事先征得金老的同意,你跟他说一声吧,他同意我可以给你。江葭骂了起来:“放屁!我是她女儿,我想听一听都不行啊?”
“有些事情涉及到他的私生活,可能他不太愿意女让儿知道。”
“那你将来还要写成书呢,难道我还不看不成?”
“书里写什么不写什么,我还要考虑啊。”
“你倒要挟起我来了?真是笑话!如果你不让我听录音,以后就别想见到我父亲了。你信不信?”
“那好吧,我给你就是。不过这两天我要整理整理,过两天整理完了给你。”
江葭挂了电话。
041
又过了两天,下午四点梁莹出门前告诉我,已经约了潘灯带男朋友晚上去冰点,让我晚点也过去。我答应了。她刚出门,江葭的电话又响,还是索要录音的事。我就说,那你晚上到冰点酒吧,我在那里给你。关上手机才想起来,这不是让她和潘灯碰上了吗?碰上就碰上吧,也没啥关系。
我赶到冰点的时候,潘灯和朱晨光已经来了。见了我就跑过来打招呼,潘灯给我介绍朱晨光。这小子高大清瘦,皮肤黝黑,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直冒傻气,憨厚可爱,的确是个标准男模特。我要是个女人,没准也想跟他搞搞一夜情,但决不可能找他做男朋友。他见了我很拘束,老低着头不说话,只是问我喝点什么,摆出一副请客买单的架势。我问了几句美院的情况,听到的和瘦猴已经告诉我的差不多。潘灯讲得很兴奋,美院的一切似乎都让她新奇,她也融入了学院的氛围和人体模特的职业,又交上了这么英俊的男朋友,心情很爽朗。
“大学就是大学,比酒吧档次高。”她这样总结了自己的讲述。
“是我把你介绍到大学去当模特的,你才能认识小朱,你得谢谢我吧?”我对潘灯说。
“才不谢你呢,要谢我谢梁姐。不认识梁姐谁认识你啊?要不是她那天在教室里替我当模特,我早让美院给撵出来了。”
“她替你当了一回模特,你也应该替她当一回模特吧?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让我也画画你?”
“美死你!我才不去呢。梁姐给你当模特就不错了,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
“又不是让你跟我上床,不就当个模特吗?再说了,我也不让你白当,给报酬的。”
“多少?”
“你说呢?”
“一课时一百。”
“日元?”
“英镑!”
“有那么多钱我找章子怡去了。”
“你还找巩俐呢,做梦吧!”
朱晨光凑过来讨好地说:“林哥,您要看得上我,我免费给你当模特。”
“最好你俩一块去,没有异性我画起来没激情。”
“好说好说。”朱晨光很有兴趣,看来他跟潘灯还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两人裸裎相对对他来说很刺激。
“你不就是想用画笔在纸上耍流氓吗?我偏不去!”潘灯说。
朱晨光小声对我说:“别着急,我慢慢劝她,会去的。”
我笑着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江葭,和她的操盘手情人。“小白脸”还是以前来酒吧的装束,正对着江葭说得带劲,而江葭的目光却在我身上。我真没想到她把情人带来了,忙过去招呼:“江姐,你来了?怎么不叫我?”
这是我第一次喊她“江姐”,自己还没意识到其中的幽默效果。
江葭笑道:“看你正跟朋友说得带劲,就没去打扰。那两位是谁呀?”
我觉得她是明知故问,不可能还没认出潘灯。
“那个女孩以前是这里的服务员吧?”小白脸倒是记得。
“我呢?”我问他。
“你以前是这里画画的,还跟我们闹过别扭。”他倒是记得清楚。
“他现在在给我家老爷子写传记。”江葭说。
“哦,”小白脸主动与我握手,“看来是不打不相识啊。”他又看了潘灯两眼,“那女孩现在干吗?”
“现在,在美院当模特。”
江葭装模作样地又看潘灯两眼,像端详又像蔑视,问我:“是不是那天在教室里那个?”
我点点头。
“走,去会一会。”江葭不由分说地走了过去,我和小白脸只好跟着。潘灯刚才就在往这边看,早就认出江葭了。
江葭过去坐下,看着潘灯和朱晨光不说话。潘灯却主动打招呼:“江女士,你好,这位是……”
她指的是小白脸,江葭说:“我一朋友。”
“你们以前经常来这里吧,我给你们倒过好多次啤酒呢。”潘灯笑道,她是想暗示,自己早就清楚江葭和这小白脸的情人关系。小白脸有些发懵,尴尬地笑笑。
“你贵姓?”江葭问。
“我叫潘灯,这是我男朋友,朱晨光,也是美院的模特。”
“郎才女貌啊,恭喜恭喜。”江葭道。
“彼此彼此。”潘灯也笑。
“你找着这么帅的男朋友,我一点都不奇怪。你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小姑娘,到现在都还没向我道歉呢。”江葭说。
“您刚才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现在又要我道歉呢?我们打过交道吗?”
“打过一个回合的交道,在美院教室里。你胜利了。”江葭笑。
“您也太谦虚了。您这么有钱的人,跟我们乡下来的小丫头打交道还会输?我连姓名都不配让您记住,更不配跟您打交道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感到火药味越来越浓,想打个圆场,“不打不相识嘛。”
江葭面向我:“如果她能跟我道个歉,你的朋友以后也就是我的朋友。”
朱晨光看来没傻到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插话说:“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多原谅。”
潘灯捅了朱晨光一下,默不作声。江葭笑了,又问我:“让她道个歉就这么难吗?”
潘灯火了:“我可以道歉,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
江葭说:“你的行为让我父亲很难堪,但我父亲还向你道歉了,你就不应该有所表示吗?”
潘灯“腾”地站起来:“那天是他碰了我,向我道歉是理所当然的,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谢谢他碰我?麻烦他再碰一下?我跟你说,他以后要是再敢碰我,我可不管他有多大年纪,不管他是多么大的画家,上去就是一耳刮子!朱晨光,我们走!”
她起身就走,朱晨光连连对江葭说“对不起”,跟了出去。
望着潘灯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江葭依然保持着迷人的微笑。小白脸陪笑道:“小丫头片子,跟她计较有什么意思?”
江葭回头对小白脸说:“我想跟你分手。”
小白脸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想跟你分手。”
小白脸楞了一下,说:“我不跟你吵,咱们回头再说。”起身欲走。
“没机会吵了,你以后别找我也别给我打电话。”
小白脸走了。
我也被江葭弄糊涂了:“你真跟他分手?”→文·冇·人·冇·书·冇·屋←
“是啊。”
“为什么呀?就为跟潘灯吵几句嘴,这跟他没关系呀。”
“不是为了吵嘴,是因为我突然看上了潘灯的男朋友,想换人了。”
“你想横刀夺爱,以此报复潘灯?没必要,他们俩才刚好上,潘灯又是处女,还且发展呢。也就是说,他们还没爱起来,根本就没爱,你夺什么?”
“那就等一段,等他们爱得深了,我再夺。”
我苦笑起来:“那也没必要蹬了这小白脸啊,不就多一个情人吗?没必要蹬了原来的。”
“我只保持两个情人,一个太少不够玩,三个以上太多忙不过来,两个正好,所以得一个顶一个。”
“我还是觉得这小白脸太冤,光我就看见他陪你到这儿来过多少次,对你够好的呀。”
“他对我好?我对他就不好?他老跟我说这支股票要升值,那支股票要升值,让我投进去了二百多万,结果全都套牢了。他倒是挣了不少手续费,你说谁对谁好?”
“可你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跟他分手啊,起码要两个人单独谈谈,这让他多没面子。”
“最后的晚餐?没兴趣。不说这些闲事了,录音带来了没有?”
我把刻录好的光盘给她,她抄了一个电话给我:“以后你想采访,就跟我们家小保姆联系直接去,老爷子说随时欢迎你,我就不再领你去了。不过每次采访完的录音,都给我留一份。”说完也起身走了。
一会儿梁莹过来,问我跟江葭都说了些什么,刚才她一直远远地看着。我没告诉她江葭想横刀夺爱,觉得江葭只是气头上的一句话未必当真,我告诉梁莹她再告诉潘灯,反而添乱。梁莹关心的是江葭有没有再提让她去给金卓如当模特的事,我告诉她江葭一句也没提。
042
第二天我照着号码打电话过去,真是小保姆接的,一听我名字就告诉我,随时都可以来,我就去了。金卓如不在客厅,小保姆把我领进了他的油画室,一百多平米的空间,四面墙壁上全挂着金卓如的油画,都没有签名。
金卓如正在画一幅人体,是一个半蹲跪的侧背影,只露出一只乳房,乳头用红颜料点了一下。整个人体只有色块没有线条,用刮刀刮出人体的大概轮廓。女人的长发瀑布般直垂到臀部,她的两臂张开,与长发正好是“十”字形的构图。背景是草地和天空。
金卓如先给我讲这幅画:“我今天突然想起画女娲。女娲肯定是裸体的,她要补天,用什么补呢?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你看这张开的双臂,和披垂的黑发,是一个十字架,是耶酥的精神。”
“女娲是中国古代的神话人物,耶酥是西方的,您这幅画里是否寓意着东西方艺术的融合?”
“你说的是评论家们的事,我不懂,我画的只是一种感觉,想起什么就画什么。画女娲想起耶酥,就让她摆个十字架的姿势,如此而已。艺术不分东西,东西都是一样的。艺术是人,不是文化。而文化呢,才有差别。艺术是人性,文化是教养,人性无差别,教养才有差别。”
我很难听懂他的美术“理论”,或者说本来他就没什么理论,只有一些感想,这些感想还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好了,我画完了,还要放两天再决定是保存还是销毁。下面开始你的采访吧,上次说完了重庆,今天我该跟你说巴黎了。”他的油画室里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所以我们回到了客厅,保姆想给我们倒茶,他却吩咐来两杯咖啡,看来咖啡更能使他对巴黎的回忆清晰起来。
“高念慈死后,我更加发愤地学习、画画,除了吃饭睡觉,把一切时间都投入到画画中。只有画画才能让我忘掉高念慈的惨死,忘掉身外动荡的环境和远方的战争,忘掉一切痛苦和烦恼。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满街的鞭炮锣鼓声,出去一问才知道,战争结束了,中国胜利了。真就是这么突然一下,战争就结束了。中国人算是抬起了头,看到天上还有太阳,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们的美院也要迁回北平了,我也收拾行装准备和大家一起踏上返乡之路,‘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如果我那时候真的回到北平,人生就是另外一条轨迹。”
金卓如品了一口咖啡:“但命运却给了我一个去巴黎喝咖啡的机会。詹老师宣布一条消息,教育部要考选一批送往欧美的公费留学生,其中有两名留法的美术名额。全国九大考区,积压了八年的艺术学子,都要竞争这两个名额,所以大多数同学都认为这条消息与己无关,可我决定报考。大家都认为我又疯了,可艺术就是要有疯狂的精神啊!我发誓,就是只要一个,那也是我!”
金卓如顿了一下,忽闪着眼睛望着我,继续说:“我放下画笔,开始拼命温习功课。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法语课本从不离手,连吃饭的时间都是一边啃冷馍一边看书。有的馍都发霉了我也吃下去,喝的也是生水,居然从未拉过肚子。三个月后考试,再过两个月发榜,在美术考试中,素描、水彩、构图、解剖学、中西美术史、法语、历史、地理,我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我欣喜若狂,但马上又接到一个噩耗,父亲去世了。我赶回去探望在江苏乡下的母亲,母子痛哭一场,她为我筹措了去法国的旅费。而父亲的葬仪我都没机会参加,并且与北平的姨妈完全中断了联系。1947年春天,我才25岁,从上海搭乘美国海豚号轮船,向欧洲进发!”
金卓如兴奋地讲起在旅途中的见闻,他第一次见到了大海,饱览了海上的日出日落,柔波险浪。印象最深的是在苏伊士运河的塞得港,看到了浮游在运河里的成群的黑人儿童,旅客把硬币扔到水里,他们能一枚一枚地潜水捡出来,有的嘴里叼着旅客扔出的半截香烟,潜水前把烟含进嘴里,潜水后能吐出来继续抽,表演这样的杂技是为了让旅客继续扔钱。穷人无论在哪里都是富人的玩物。
终于,到了巴黎,他看到了耸入云霄的埃菲尔铁塔,看到了屹立大地的凯旋门,看到了朦胧奢靡的巴黎圣母院,看到了碧波粼粼的塞纳河。行走在万家灯火、金碧辉煌的巴黎街头,恍若置身梦境。
“我进入了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在舍费尔教授工作室学习。舍费尔先生每周到工作室两三次,看学生作业,讲构思和构图。他是一个思想先进的人,我从他那里开始了解立体派、抽象派、野兽派。我上午在室内画油画,平时习作画裸体,两周交一幅创作。下午听课,到卢浮宫美术学校听《西方美术史》,到巴黎大学听法国文学,或者去博物馆,看展览。巴黎每天都有几百个展览,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大画廊。我就像一个三天没吃饭的人进入了无人看守的面包房,每一块面包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反而不知道该吃哪一块了。我的眼睛几乎要被数不清的色块线条胀裂了,晚上躺下都不知道该怎么闭上。到那儿之后我才深信,学美术的人不到巴黎,就等于穆斯林没有去朝拜过麦加清真寺。”
“卢浮宫是什么样的呢?”虽然看过许多介绍资料,但我还是想从他口中探听个究竟。
“卢浮宫与巴黎美术学院只隔一条塞纳河,我们去是很方便的,所以经常去。它是一座U字型的巨大宫殿,有二百多个展厅,中心是占据十五个展厅的大艺廊,收藏欧洲十四到十九世纪的名画……”
金卓如整整花了一个小时介绍卢浮宫,就像介绍自己的家。他讲到《蒙娜丽莎》,讲到《最后的晚餐》,而讲得最详尽的则是《米洛的维纳斯》、无头断臂女神《尼卡》……如果把这些话都记录下来,就是《西方艺术史》的一堂课。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又讲起了巴黎的奥赛美术馆、毕加索美术馆和蓬皮杜艺术中心,那都是他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反复研摩莫奈、雷诺阿、高更、凡高等人的名作。国民政府的法国外交部每月只给他六七十元生活费,他节衣缩食,攒下一笔旅费,两次去意大利,一次去英国,一次去瑞士,几乎游遍了欧洲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美术馆……但他最喜爱最难忘的还是巴黎。
“巴黎有几个地方是艺术圣地。蒙马特广场是卖画的圣地,到处都是穷困潦倒的各国画家,打开各式各样的伞,站在伞下,手拿碳笔、画夹,拉过路行人画像,以求赏给几个法郎。那时我还年轻自傲,信奉艺术至上,见到这些近乎乞食的穷画家,心酸得厉害。当时我就想,也许我奋斗终生只不过是跻身于他们中的一员。但看过了他们,我能放弃吗?我能不坚持不奋斗吗?不,我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即使终生潦倒一无所成也不后悔。”
金卓如揉了揉眼睛,眼圈有些红了。这是我见到的他很少有的难过表情。后来讲述文革中的牢狱之灾,无论多么悲惨的事,只要仅仅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照样能以“咯咯”的笑声去回忆。而对于别人的苦难,哪怕只是贫穷的日常生活,他也抱着深深的同情,赋予莫大的哀愁。
“还有拉丁区的大学城。巴黎的大学没有宿舍,留学生们全都住在拉丁区,我总是在这里的食堂捡最便宜的饭菜吃。外出写生或出国旅行,总是一块三明治就算一顿饭。但我还是很满足,因为我是从重庆来的,三明治比满是沙子稗子的‘百宝饭’要高级多了,咯咯。那时母亲的生活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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