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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道长城-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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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澜不解地看着两人:“二位又有什么喜事?”
联魁取出邸报念道:“有人奏,粤匪日炽,由于前督岑春煊等冤屈能员,无人办匪,急宜昭雪各折片,着张人骏按照所参各节,秉公确切分别查明,据实具奏。”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朝廷圣明啊!”苏元春大喜过望,双手举起酒杯,示天祭地,然后一饮而尽,“只要不是岑春煊之流核查,无论是谁,都可以还元春一身清白。”
裴景福早已知道这件事情,笑道:“子熙兄放心,张人骏是张佩纶的侄子,直隶人,进士出身,为人十分正派。他与岑春煊绝无瓜葛,倒和张勋有些交情。”
苏元春大喜过望,满满酌了一杯:“元春远谪西北,有缘结识众位,经常得到澜公爷、联中丞和各位眷顾。眼看昭雪有望,借澜公爷一杯酒,先谢谢各位了。”
众人虚辞几句,一同饮尽。联魁笑道:“子熙兄平反昭雪指日可待,看在澜公爷面上,须得留下几只锦囊才是!”
苏元春也笑道:“联中丞过誉了。广西情况与新疆不同,桂边多山,可以择险筑台设隘,新疆则是千里戈壁、一马平川,无险可恃。如今俄国、英国仍在境外陈以重兵,亡我之心不死,新军虽已练成,仍须居安思危,常备不懈。只有随时备战,立足于敢战、能战,才能制止战争。戍边二十年,元春最大的体会就是:只有众志成城,才是真正的长城。”
裴景福恭维道:“子熙兄言之有理!老兄在广西镇边,境外列强虽然虎视眈眈,至今仍不敢越雷池一步。”
苏元春苦笑道:“这话说不得。郑孝胥接任时还说我老苏白白花了那么多钱财,到头来却修了一堆垃圾,大炮装了二十年,连一发炮弹也没打过——居然成了我的一条罪状!”
裴景福道:“那是诽谤!广西边境二十年无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边境防线功不可没,子熙兄更是功不可没。子熙兄离开广西,余威犹在,洋人至今仍然不敢抱有非份之想。”
众人尽皆点头称是。载澜见菜已上齐,连声劝客人饮酒吃菜,苏元春心中高兴,竟忘了赵小荔已身怀六甲,即将临盆需要照顾,喝得烂醉如泥,时至三更才由载澜派了轿子抬回家中。
次日酒醒,赵小荔嗔怪地说:“昨晚怎么到家还记得吗?六十五岁的人了,别太逞能,嗜酒伤身哪!”
“高兴啊!”苏元春怜爱地捧住赵小荔的脸,“小荔,这几年你跟着我,苦没少吃罪没少受,眼看就可以回家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赵小荔面露惊喜:“真的?”
“我何曾骗过你?”苏元春认真地说,又把邸报上的内容和联魁的话对她说了一遍,“你说,到时候回贵州还是回永安?要不把贵州那些田地卖了,去上海置些产业?”
赵小荔还记得赵琴临终前叮嘱家人把她送回贵州老家的遗言,也记得苏元春说过百年之后要同赵琴葬在一起,想了想说:“我要是想去上海,还不如当初留在北京。永安老房子只打了地基,倒是贵州那边有房有地,还是回贵州吧。”
“好,全听你的。这几年我心情不好,委屈你了,回到贵州我把你大哥大嫂请来,正正规规办一场酒席,正了你的名份,把你堂堂正正地抬进苏家大门。”
虽然裴景福总称她为嫂夫人,但是蒙冤受屈的苏元春一直没有心情办理正式的仪式把她扶正。赵小荔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说:“当老姑娘当到三十岁,还不是一心想跟着大帅,小荔能有今天,已经很知足了。”尽管苏元春已被革去所有功名,只有两个人在场的时候,她仍然习惯地称他为“大帅”。
苏元春动情地搂住小荔狂热地亲吻着。自从来到新疆,他一直把她当作先妻的化身,将对赵琴的内疚和挈爱全部转移到她的身上,百般怜爱万分疼惜,虽然生活艰苦,一碗水分两口喝的日子却有自己的乐趣。
现在小荔有了身孕,眼看就要当父亲了,他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当年青龙洞老道长的预言即将成为现实,忧的是唯恐小荔出现什么意外,因此对她更加疼爱,看到她手提半桶水也抢过来亲手拎着。
赵小荔突然皱紧眉头,拉着苏元春的手贴到自己肚皮上:“看看你儿子,又来凑热闹了。”
“这是小脚板吧?”苏元春认真体验了一阵,佯装出一副咬牙切齿凶恶样子,“兔崽子,又折腾你妈了,过几天出来,看老爸不揍扁你的小屁股!”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太后的干儿子
裴景福早就知道岑春煊受庆亲王暗算中箭落马的事,只是想给苏元春一个惊喜,才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岑春煊仗着慈禧亲宠,联合军机大臣瞿鸿禨,在朝中与庆亲王和袁世凯展开党争,在四川、两广任总督期间又弹劾了大批官员,其中不乏奕劻的亲信,引起奕劻忌恨,便以云南片马民乱需调能人处理为由,将他调任云贵总督。
岑春煊知是奕劻所为,称病逗留上海观望政局,不久后袁世凯受瞿鸿禨排挤,自请开去本职以外一应兼差,他认为时机已到,便不再称病,突然进京陛见慈禧,得以留京当上邮部尚书,瞿、岑一派声势大盛。岑春煊趁热打铁,再次向奕劻叫板,又弹劾罢免了他在邮部的几位亲信,更使奕劻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好景不长,奕劻见瞿、岑得势,几乎达到独揽朝政的地步,使人伪造岑春煊与梁启超等人的合影,加上“那拉氏者,先帝之遗妾耳”之类激惹慈禧的话在外国报纸刊登,然后向慈禧密告,说岑春煊勾结康有为、梁启超图谋不轨,企图为戊戌变法翻案。
慈禧勃然大怒,便把曾是帝党干将的岑春煊逐出京都,再次外放两广总督。岑春煊哪里知道这些曲折,途经上海时故伎重演,再次称病逗留,慈禧一气之下将他撤职。
御史李灼华等一向同情苏元春的大臣们见时机已到,纷纷上奏要求为他平反昭雪。当年慈禧下旨严办苏元春,只是偏听岑春煊一面之词,现在岑春煊已经失宠,又见众臣纷纷上奏,意识到对苏元春处理过重,才下旨让张人骏再次核实。
裴景福告诉苏元春,张人骏的核实结果已经呈报到京:苏元春确实是受了诬告蒙冤受屈,所谓“克扣兵饷”系多年来各省协饷拖欠达三百五十万两之巨,因筹措无门,不得不将历年底饷挪作修筑炮台和增招十营的饷款,其本人并无中饱私囊,其他罪名也查无实据,纯属捕风捉影。
至于参奏时所说苏元春富甲全省更是子虚乌有,倒是岑春煊本人并不清直,兼任广东海关监督期间千方百计搜刮民脂民膏,巧立名目百事抽捐,滥发纸币掠夺民财,甚至到了卖官筹款的地步;岑家父子为官数十年,共在广州、上海、香港各大中城市置有公馆、花园等产业六十多处,岑春煊本人仅在桂林就开有十间商铺,还在上海置办地产数百万金,在岑氏故乡西林那劳村,单是刻有岑家财富的石碑就达十二块之多。
裴景福幸灾乐祸地说:“都说岑春煊是慈禧太后的干儿子,谁也奈他不何。想不到他也有今天。”
要当太后的干儿子,我老苏也不是没有机会,只不过不想当罢了!裴景福的话勾起苏元春近年来时常想起的一件旧事:许多风水先生都说,永安故乡的苏家祖坟中有一处喝形“罗伞遮太子”的宝地,当应在“元”字辈子孙身上,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年陛见时象岑春煊、张勋那样,也趋炎附势向太后表忠当干太子,论先后还是他们的兄长呢!
裴景福从袖中取出一页诗笺道:“子熙兄昭雪有日,景福感慨之余草成一诗,以此相贺。”
苏元春接过诗笺,只见上面写道:
西极斯文日正中,谁将牛耳角群雄?
停车问字来令雨,砍地高歌起大风。
薄醉时时看宝剑,奇音往往出焦桐;
虞翻莫作青蝇叹,更有孤寒泣卫公。
“不叹也得叹啊!”苏元春痛定思痛,心想富贵如云、吉凶无常,耗尽大半生心血挣来的荣华富贵,竟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连身家性命也险些搭送。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人活在世界上,真是太累了。”
第一百五十章 枉死边城 (…
为了赶在离开新疆之前加紧练好新军,以报联魁四年来的眷顾之恩,苏元春积劳成疾,加上偶染风寒触发旧伤,一连几天卧病在床。赵小荔为他喂了些粥,又给儿子承赐喂了奶,才端起装着洗好尿布的盆子,准备出门晾晒。
刚走到门口,她突然怔住,盆子失手落在地下,惊喜地扑到床上抱住苏元春放声大哭:“大帅,来了,来了……”
苏元春欠起身,抚慰地说:“别怕,别哭。什么来了?”
赵小荔用衣袖擦着眼泪:“我是高兴的。联大人来了,坐着八抬官轿,还带着旗牌、仪仗。”
平时联魁常来探视,只带着几名亲兵、乘坐四人小轿,免得苏元春触景生情心中自卑。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使用巡抚仪仗,意味着他期待已久的平反圣旨已经到达。
“快,准备香案……”
苏元春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高声唱喏:“苏元春接旨!”
夫妻二人手忙脚乱地设好香案。苏元春跪在地上,联魁打开圣旨照本宣科:“……张人骏奏,请将已革提督苏元春量予旋恩,保全末路等语。苏元春着加恩准其释回。”
“谢主隆恩!”苏元春伏地啜泣,加上伤病在身,竟久久不能起身。
联魁见他才病了几日,却显得苍老憔悴许多,关心地扶起他:“子熙兄,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谢谢,谢联大人……”苏元春喃喃地说,任由联魁把他扶回床上。联魁同情地看着他,在心里暗道,都说人定胜天,其实人是最脆弱的,最经不起折腾,人永远胜不了天。生老病死谁能挡得住?一场风寒就病成这样,当年那位驰骋疆场、威震敌胆的广西提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见苏元春一直默默流泪,联魁知道他心里仍有委屈,有什么办法,朝廷要面子,太后更要面子。刚接到圣旨时,他也替苏元春深感不平:圣旨中并没有使用平反昭雪之类词汇,只是“量予旋恩”,为了“保全末路”才“加恩准其释回”,仍然给他留下一条尾巴,眼下还是带罪之身啊!
“子熙兄多保重,朝廷还会有说法的。等病养好了,我再为你践行。”联魁泛泛地安慰几句,轻叹一声告辞离去。
裴景福也同被释回,见苏元春病成这样,终日昏睡,赵小荔又带着幼子,心情十分沉重,不忍先走,便留下来照顾他,每日为他熬药喂汤以尽友情。
这天苏元春从昏睡中醒来,见裴景福仍在床边呆坐,虚弱地拉住他的手:“伯谦兄,这些天辛苦你了……我的病看来三、五天好不了,你先回去吧……家里人等着你啊!”
裴景福佯笑道:“子熙兄不过是偶感风寒,过几天会好的。家里人几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在这几天,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入关。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苏元春没有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
裴景福凑近他耳边小声道:“说什么你也得顶住啊。皇上和太后已经先后驾崩。子熙兄彻底昭雪,指日可待了。”
苏元春没有睁眼,鼻子抽啜几下,默默流下两行老泪……
苏元春年老体衰,积劳成疾,终于不治,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在新疆迪化病故,终年六十五岁。
茫茫大漠,漫漫黄沙。
一辆马车载着罩有白布的灵柩背着西下的夕阳缓缓地向东驶去,头缠孝巾、身穿孝衣的赵小荔抱着只有八个月大的幼子苏承赐坐在车首,默默看着身边的灵位。
灵位上写着:先夫、先父苏元春之位。
巡抚联魁奏称:“元春身经百战,屡受战伤,背上及左膝盖,两弹皆深陷骨里。因阅操感寒,触发旧伤,遂至不起。为将数十年,不事家人生产,薪俸收入,尽以分赡部曲。出关时行李萧然,别无长物,身后无以为殓。仅余新生一子苏承赐,尚未弥岁,一切殓身之具,皆官为照料。”
(全文完,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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