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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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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什么课?”酒鬼不解地说。
  “当然是歌唱。”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酒鬼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了,你的呼吸、共鸣、咬字、归音、行腔,样样都比我出色。我教不了你。”
  “那我跟你学什么?”
  “我不知道。”酒鬼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有要教你,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耿东亮的脸色在烛光底下说变就变掉了,然而,他敢怒,却不敢言。
  “你拿了钱了。”
  “钱也是你们送过来的。”
  耿东亮便不请了,站起身,往门口去,但是耿东亮只到门口就停住了,回过头来,看酒鬼。酒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玩火,烛光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耿东亮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忍住自己,说:“你总得教我一些什么。”
  “你想学什么呢?”
  “当然是唱,”耿东亮说,“除了唱我还能学什么。”
  “我实在弄不懂你想学唱做什么,”酒鬼说,“由美声改唱通俗,就像是鼻涕往嘴里淌,太容易了。重新摆好发音的位置,一个月你就可以毕业了。”
  “你总得告诉我重新摆好的位置。”
  “我告诉你了,”酒鬼说,酒鬼这么说话的时候重新拿起那只小刀片,用左手的指尖来回抚摸,酒鬼说,“我一见面就告诉你了。”
  耿东亮产生了那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出来他就急了,流露出了无能加幼稚的那一面。耿东亮像个孩子那样有些气急败坏了,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把钱还给我!”
  酒鬼料不到耿东亮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第~次开始认真地打量面前的这个小伙子了,一边打量一边却笑起来了,是微笑,很缓慢,很开心的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的皱纹都出来了,耿东亮注意到酒鬼在笑起来的时候其实是又傻气又单纯的,甚至也有些天真,酒鬼说:“钱我不能还你的。钱对我来说是手的一个部分,到了我的手上就是我的手指头。”
  耿东亮简直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无奈地看四周。眼泪差一点就要出来了。酒鬼注意到面前的这个高个子年轻人有一双特别生动的眼睛,目光清澈,忍让,还有些缠绵,是那种在所谓的“正路子”上长大起来的年轻人,内敛、胆怯、本分、缺少攻击性。酒鬼说:“你就那么急着想做歌星?”
  耿东亮说:“我只是急着像你那样挣到钱。”
  酒鬼向左侧咧开嘴,笑起来了:“像我这样,挣到钱。”
  “是的,”耿东亮说,“有了钱我就可以去做歌唱家,有了钱我就可以独立,有了钱我就可以自由。”
  酒鬼又笑了,说:“像我这样,独立,自由。”
  耿东亮说:“我是说独立,自由,我没说愿意像你这样。”
  “为什么?”
  “我在坐牢,你同样在坐牢。”
  酒鬼屋子里的白天永远像黑夜,门窗封得严严实实的,点着蜡烛,只有那台华宝牌分体空调均匀的叹息。好几次耿东亮都以为自己生活在深夜了,而一出门又是白天,耿东亮在出门的时候时常与午后的天色撞个满怀,呆在门口,愣在门口,弄不清时间的明确方位。
  酒鬼给耿东亮所安排的教学内容只是仿唱。那台先锋音响在整个下午都开着,耿东亮握着麦克风,十分小心地跟在一张旧唱片后头照葫芦画瓢,酒鬼则守着另一个麦克风,坐在小吧台的里头,喝酒,玩烛光,抚摸小刀片,监工那样关注着耿东亮的每一个发音,耿东亮一滑到美声上去他就会用刀片敲击麦克风的网状外壳,整个屋子就会想起音响的回环声了。酒杯就在他的手头,过半天就是一口,过半天又是一口,酒鬼不说话,他在耿东亮“上课”的时候永远就那么坐在小吧台的内侧,既像一个永远做不上生意的吧台老板,又像一个永远不知道“天亮”的孤独酒客,他的酒吧里放满了酒,各式各样的酒瓶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款式与颜色,散发出来的光芒有一种近乎哀怨的那种镇定,酒的反光成了酒鬼的背景,被烛光照耀着,每一只酒瓶都有一支蜡烛的倒影。的确,酒瓶与烛光是一种天然的依赖,天然的彼此照映,一瓶酒有一瓶酒自己的蜡烛,它们在酒的深处,显现出假性燃烧。
  “你首先得弄清楚你是谁。”酒鬼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想表达什么,然后才是声音。脱  口而出,不说不行,表达得越简单越好,越明了越好。——简单、明了,是歌唱的生命,像呻吟那样,像呼救那样,呻吟、呼救,它们是现代人最真实的世俗情怀。
  你惟一要做到的是准确,然后诉说。你不要像美声那样顾及音量,顾及声音的品质,对于通俗歌曲来说,这是话筒和电声的事。人私语,若上天打雷,歌唱就这么回事,歌唱的时候我们通着天。“
  其实酒鬼有一种言说欲。寡言的人似乎都有一种言说欲望,这一点同样类似于酒,不过,是啤酒。寡言的人如同被封压的啤酒那样,大生就有一种内存的压力,金属盖一打开来内存的压力就成了一种自溢,所有的内容都向瓶口吐气泡。酒鬼在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点像太阳下面的冰块,开始是傲慢的,端正的,但慢慢地就会目融,有了不可收拾的流淌与波动,阳光闪闪烁烁的,跳荡而又绵延。
  歌唱是什么?酒鬼这么问。这一问酒瓶的封盖就打开了,端正的冰块就会正迎着好太阳了。——歌唱是我们的活法。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歌唱,那就是我们汉人。酒鬼说,每个民族都有每个民族自己的歌,自己的旋律。但是我们没有。忧伤、辽阔、旷达,苦中作乐,那是伟大的俄罗斯,天蓝蓝海蓝蓝,那是意大利,苏格兰是温情的,南美是纷繁的,本能的。听过蒙古歌曲没有?大高地阔。苗族的呢?甜美,廖得很,娇得很;藏族的歌声鼻息是不通的,直上直下,有一股蛮荒气;维吾尔的歌声就更美妙了,可以说妙不可言。不管他是什么民族,他一开口就会把他的民族性表露出来,就像他的语言和长相。汉人没有歌,汉人没有发音方法。你不知道什么旋律属于汉人,但是汉人很自信,我们会把兄弟民族的歌声说成自己的民歌。这一来我们就更没有歌声了。你学的是美声,这种做法就如同法国人用毛笔写七律情书,德国女人裹脚,巴西佬向自己的老文人送具豆腐。
  你心中有上帝吗?没有。没有上帝你唱什么美声?美声要求上帝子民的身体变成一架乐器,成为合理的。科学的、利用最高的声音共鸣器。美声从一开始就是先在的、奴性的,它面对的是天堂、上帝,还有君主,你的声音只是礼物、颂歌、赞美诗、忏悔。——那是圣乐。
  可你又崇敬什么?你没有忏悔。你有什么?你有愿望、欲、虚荣、渴求,你需要解放、自由、自我,所以你别学他妈的美声,你天生就是一个俗人,那就唱自己,那就喷发,照镜子那样,让真嗓子发出真声。感受感受你的现时、即时、此在、临在。就像你遗精,在虚妄中自溢。
  不要说谎。这年头人在说谎,——除了病人面对医生。
  这样你至少可以满足自己,碰得巧还可以安慰别人。
  “放弃吧,”酒鬼说,“跟我学,你还来得及。”
  酒鬼坚信自己是“仅存的一个好歌手”,没有另一个酒鬼会比他更棒。酒鬼说,流行音乐的意义不能用理性去断定,只有靠生态。只有生态意义上的流行才称得上真正的流行,像流感,像打喷嚏。不打不行,塞都塞不住。流行的第一要素不是流感病菌,而是预备着去感冒和打喷嚏的人,他们的身体。
  通向流行歌手的道路只有一条,这是一条单行线,不是学习,不是临摹,艺术是没有摹本的,艺术的产生对他人来说就是一种艺术的死亡,别人只能依靠忘却。舍弃。歌手是天生的,天成的。寻找歌手就是发现“自己”,“自己”就是“我”。“我”是什么呢?是上帝发明的第一粒精子。人不能发明,人只有寻找,只有发现,我发现了我,而你发现了你。把多余的部分舍弃掉,我不是歌手还能是什么?青蛙在跳跃中发现了自己,乌龟在伸缩中,猫在献媚中,狮子在孤寂中,种猪在交配中。
  流行乐应当是挣扎的,控诉的,呐喊的,反抗的。因为流行乐是现代的。现代性使我们的身体远离和失去了水、空气、泥土、空间维度、草地、亲情、邻里、烛光、缅怀、混沌。
  现代性使人只剩下了时间这么一个东西。时间是可怕的。人类发明了监狱正是人类对时间的本质认识,剥夺了你的一切,把你关在笼子里,只给你时间。现代性正是人类的监狱,现代性使时间变得分外急迫,让你像拂面条那样把时间越赶超长,但是你无处躲身。你不论藏在哪儿别人都可以通过一组数码找到你,你的生命完全地数字化了。被数字极端化了,典型化了。你只是电话号码、电话保密号码、手机号码。BP机号码、信用卡号码、工资卡号码、工作证号码。通行证号码、音质号码、指纹号码、血型号码、瞳孔直径号码、体重号码、心律号码、血压号码、血小板号码、血质素号码、肺活量号码、骨质号码、避孕套号码、探亲避孕药号码、女性内用卫生棉号码、座次号码、航班号码、密码箱号码、考勤号码、信箱号码、图书证号码、发动机号码、车牌号码、驾驶证号码、鞋帽号码、电表水表号码、维修号码、姓氏笔画号码、准考证号码、准营证号码、合格证号码、病床号码、死亡证号码、骨灰盒号码,总之,在0-9之间,这些无序混乱偶然必然的阿拉伯基数组合和序数组合就成了你,朋友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找到你,警察可以通过这些号码侦破你,仇人可以通过这些号码揭发你,你可以通过这些号码发财、做官、倒霉、因祸得福或因福得祸,然而,你没有一项隐私是“私有”的,它只能是社会的一个“值”,现代性就是依靠这些数字组成了一首歌,哆。来、咪、发、嚏、拉、希,你就成了旋律,与汽笛、干杯、卡拉OK、打耳光的声音一同,汇进了一片响声之中。你无知无觉,你不知身在何处,你觉得岁月如常,而电脑通过科学的二进位制的电子换算,放大了你,缩小了你,使你重新变成颜色、线图、声音、形象、运算思维,再现你拷贝你,使你普遍成偶像、效益、利润。税收,而你无知无觉。人类惟一的大理想就是把“人”再讨回来,流行乐就是一种最没用的办法。讨回来了吗?没有。讨不回来了。所以歌手只剩下“歌唱”这么一点临在。“临在”你懂不懂?歌唱会告诉你。流行乐的悲悯和无奈全在这里头。
  但是人们需要。所以商人就看中了它。
  人类的每一次重大行为最后都成了商业。商业总是人类行为的最后一个环节。他们永远是赢家,优秀的政治家总是把目光投向商业。这一来在他!临死的时候至少是成功的。
  我们歌唱,是因为我们渴望破坏——最后被破坏的也许就是你的声音,我们自己。
  第五章
  作为生活里的一种补充,BP机在该响的时候总是会响起来。而BP机真的响起来,生活就会顺应BP机的鸣叫发生某种改变。耿东亮把手上的麦克风放到吧台上,开始拿眼睛寻找电话。酒鬼说:“我没有电话,你出去打。”耿东亮回完电话,匆匆赶向大宇饭店去。李建国在那里等他,他不能不快点。虽说早就人了秋,秋老虎还是厉害,比起夏天也差不了哪里去。
  城市的确是越来越热了。除了在空调下面,你在‘大自然“里头几乎已经无处藏身了。
  李建国正坐在大宇饭店的滋宫,很悠闲地抽着三五牌香烟,他的对面坐了一个女孩子,开心地和他说笑,女孩留了童花头,看上去像一个日本中学生,沈宫里的冷气开得很足,耿东亮从电梯上跨进来的时候T恤正被汗水贴在后背上,潮了一大块,现在却又有些冷了。耿东亮走到李建国的面前,很恭敬地说:“库总,我来晚了。”李总抬起头,用夹烟的左手示意他“坐”。耿东亮怕坐到女孩的身边去,却更不情愿和李总并肩坐在一起,就犹豫住了。这时候留童花头的女孩往里挪了一个座位,耿东亮只好坐下去,随意膘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却不是什么日本中学生,而是舒展,艺术学院辍学的女民歌手,签约仪式上见过的。她穿了一件很紧身的海魂衫,两个小奶头肆无忌惮地鼓在那儿,乳峰与乳峰之间挂了一件小挂饰,很俏皮的样子,很休闲的样子。即使坐着不动,舒展的两只小奶头也能起到一种先声夺人的效果。
  舒展仰起脸,对耿东亮说:“哈,不认识我啦?”耿东亮从坐下去的那一刻起脸就已经红了,这刻儿更慌乱了,文不对题地说:“哪儿,我只是出汗太多了。”
  小姐递过来一杯雪碧,冰镇过了,干干净净的玻璃壁面不透明了,有些雾。而杯子里的雪碧更让人想起那句广告词,晶晶亮亮,透心凉。
  微宫在大楼的顶部,以每小时一周的匀速缓慢地转动,人就像坐在时间里了,与时间一样寓动于静,与时间一样寓静于动。城市在脚底下,铺排而又延展,整个城市仿佛就是以大宇饭店为中心的,随着马路的纵深向远方辐射。许多高楼竖立在四周,它们与大宇饭店一起构成了城市。城市在被俯视或者说被鸟瞰的时候更像城市了。它们袒露在耿东亮的面前,使耿东亮既觉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中心,又像生活在城市的局外,这样的认识伴随了旅晕感与恐高感,耿东亮认定只有一个出色的歌星才配有这样的好感受的。
  被宫在转,耿东亮就是时间,他可以是秒钟,也可以是分钟,甚至,他还可以是时针。
  一切都取决于他的心情,时间的走速这刻儿全由当事人说了算。
  耿东亮说:“李总,有事吧?”
  李建国的上身半仰着,不像是有事的样子。李建国微笑说:“别总是李总李总的,等我把你们捧上天,成了明星,别不认识我就行了。”舒展把杯子握在手上,让杯子的弧形壁面贴在自己的右肋,~副娇媚的样子。舒展笑着说:“李总,你又来了。”李总优雅地弹掉烟灰,说:“刚刚忙完一阵子,累了,歇一下,想和你们吃顿饭。”耿东亮听完这句话,身体全放松了,把上身靠到了椅背上。李总说:“今天吃自助餐。别怪我小气。我只想来一次自由化,想吃什么点什么。就像阿Q说的那样,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耿东亮和舒展一同笑起来,很有分寸地笑过一回,耿东亮和舒展在敛笑的时候相互打量了一眼,不管怎么说,这句话在颁宫的空调里头多多少少有一点生气盎然。颁宫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他们很斯文地咀嚼,或者耳语。斯文,干净,整洁,还有空调,这一切都不像炎热的秋老虎,一举一动都如沐春风。
  点好菜,李建国就发起感慨来了。李建国说:“你们知道我最怀念什么?”李建国这么说,立即又自问自答了,“我现在最怀念做教师的日子,师生相处,实在是其乐无穷的。”李建国随口就说出了尊师爱生的几个小故事,舒展和耿东亮一边抿了嘴咀嚼,一边很仔细地听,不时还点几下头。李建国说:“其实我一直拿你们当学生,好为人师了。——没办法,心理上拐不过来。”李建国打起了手势,说:“干了这一行就身不由己了,没办法。你们不一定能了解我的心情,我拿你们当自己的孩子,这话过分了。没办法。”耿东亮不住地点头,认定了李建国的这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耿东亮在这一刻觉得李总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挺实在,挺可爱。人家只是“没办法。”
  “你别说了,”舒展说,“做我们老师也就罢了,怎么又做起父亲来了?我们可是拿你当大哥的。”
  这句话李建国很受用。他的表情在那儿,他摇了几下脑袋,笑着说:“没办法。”
  李总笑道:“多吃点,给我把三个人的钱全吃回来。”
  李总故作小气的样子,让耿东亮和舒展又笑了一回。
  李总敛了笑,脸上的表情走向正题了。李总放下餐具,从三五牌烟盒里抽出两根香烟,并列着坚在餐桌上。李总望着这两根烟,便有些失神。李总说:“公司经过反复研究,打算给你们采取一种短、平、快的包装方式。”李总用手指着一根烟,说:“你,金童。”随后他又指了指另一根香烟,说:“你,玉女。”然后李总才抬起眼来,交替着打量耿东亮和舒展,问道:“明白吗?”
  大大方方的舒展却咬住了下唇,低了头不语,李总伸出手,把两根香烟挪得更近一些,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了,心连心,背靠背的样子。李总笑起来,依旧只盯着餐桌上的两根香烟,说,“我是不是在拉郎配?嗯?”李总说,“我不干涉你们的生活,公司只是希望你们在某种场合成为最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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