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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曲1976-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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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花的父亲本来就因为草花在场院里帮着知青小楚,对草花极为不满。那天夜里打完牌回来后,又知道了草花把碾子赶走了,就更是生气。在集体户的两个女生来请草花的时候,草花的父亲正在西屋的炕上坐着独自喝闷酒。他清楚地听到了女知青和草花的对话。他高喊了一声不去!又喊了一声我们家草花不去!有事!
做晚饭的时候,草花妈对帮着她烧火的草花说,你爸生你的气,今晚别惹他。他要是说你,你就听着,要是打你,我拦着,你就跑。听见没?
草花说,跑什么?我又没错。草花妈叹口气说,大的小的都不省心。
果然,晚饭过后,草花的父亲把他的三姑娘叫进了西屋。他说三丫头,那个插队学生,叫楚一凡的,你到底想跟他怎么着啊?
草花站在地中央,看着坐在炕上卷烟的父亲,和凑着二十五度灯光缝衣服的母亲。她在想这事该怎么和父母说,是今晚就把一切都挑明了说呢?还是先缓一缓,等以后再说?
草花爸又说三丫头,你和公社杨干部说的话,村子里已经传出来了。还有你平常对那个楚一凡的样子,大伙也都看到了。我忍着没说你,是因为你大了。可凡事得有个章程,人家碾子家下了彩礼,我和你妈也应了这门亲事,就是说你快是有婆家的人了,你要再这么下去,那丢人的可不是你自己,咱们林家,在清水河屯,就别想活人了。
草花妈听了这话,心里一哆嗦,手就让针扎了一下,她干脆插了针,扔了衣服,抬头看看当家的男人,又看看三姑娘。屋里的气氛有点沉。她缝衣服是做做样子的,当家的今晚这么严肃地说起这个话题,她干活是干不下去的。她既怕当家的说急了会对三姑娘动手——农村的当家男人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的。又怕三姑娘铁了心,跟他爸对着来。她这个当妈的,既得帮着当家的男人管孩子,又总怀着一点希望,那姓楚的知青真要能把草花带走,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啊。只是这样的事,不太敢让人相信。前两天当家的不在家的时候,她曾和三姑娘唠过几句这事。她关心的是,三姑娘和那姓楚的学生到底“好”到什么份上了?她想她是当妈的,有责任掌握这个情况,这样,真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她也好心中有数。可是当着草花,她又不知道怎么问,绕了半天弯子,草花急了,说妈,我知道你啥意思,你想什么哪?我告诉你没有,到现在啥事没有!以后有没有我不知道。草花这话把草花妈吓一跳,也使她更加担心。她看出自己的三姑娘真是“好”上了楚一凡,这丫头鬼迷心窍了。
看着今晚这架势,草花妈想,都说开了也好,省得不明不白的。只是她不知是帮着姑娘还是帮着当家的男人。
恋曲1976 七(3)
草花听父亲这么说,就说爸、妈,我从碾子提亲那天就说过,这婚事我不同意。我知道你们为我好,所以我也不说你们是包办婚姻。但是我真的不想跟碾子,我一点都不得意他。你们总不能看着自己姑娘别别扭扭地跟着一个不得意的男人结婚吧?那这一辈子我咋办?
草花爸说,你是不是心气儿高,看上了姓楚的学生,就更看不上碾子了?
草花说,爸,我说不同意跟碾子,是在楚一凡下乡之前吧?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楚一凡。就是说我没看上碾子跟别人没关系。
草花爸说,你怎么就看不上碾子呢?
草花说,这话问了多少次了,我也不是看不上碾子,就是觉着跟他结婚不行,肯定不行。
草花爸有点急,说,怎么就不行呢?啊?人家哪儿不如你?啊?要体格有体格,要文化有文化,今后没准还能当干部,人家舅还是公社的,怎么就配不上你呢?啊?
草花妈小心地说,你好好跟孩子说,别急。
草花爸说,闭嘴!都是你带的!你是不是心里也想着弄个城里女婿?老在那做梦,寻思什么呢这都是,全公社、全县里打听打听,有城里学生娶乡下姑娘的吗?有吗?
草花妈仍小声坚持地说,没准咱们家就出一个呢。
草花爸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要不是这个态度,三姑娘能这样吗?
草花说,爸,这跟我妈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
草花爸说,你自己的事?你是林家的姑娘,你是我林宝财的姑娘,你说是你自己的事?到时候要是那姓楚的小子拍拍屁股走人了,不要你了,你还想不想嫁人?那时候你想给人家碾子人家都不要你了!咱老林家脸往哪搁?
草花一脸平静,她坚定地说,爸,你用不着害怕,楚一凡想娶我,我也想跟他。这辈子,我就是这个人的了。
草花爸愣了一下,吼了一声,什么?你……你……你跟他——什么了?啊?
到底是因为面对着自己长大了的姑娘,草花爸在气愤中,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儿,但是娘俩都听明白了。草花妈忙小声说你小点声吧,怕人听不见咋的?没有那事,根本没有。我问丫头了。
草花说,爸,碾子那边,你们要是不好意思,我自己去退彩礼,反正钱也没动,东西也没动。我跟他们说。
草花爸愣了一会儿,用手指着草花,说不出话。他开始大口地抽卷烟,呛得直咳嗽。草花妈连忙跪起来给他捶背。草花倒了杯水递过去,被草花爸伸手挡开了,水洒了满炕。草花爸咳着说,三丫头,你们姐仨,我最疼你。今天我也舍不得动手打你,反正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你看着办吧。我听说明年的招工指标又快下来了,等人家走了,回城了,撞了南墙你就知道回头了。
草花被父亲这一番话说得眼睛也湿了。她说,爸,从小到大,所有事我都依着你,这个事,你就让我自己做主吧。
草花爸挥着手说,出去出去,别在这气我了!
草花妈赶快冲草花使了个眼色,草花出了西屋。
外面已是满天繁星了。
深秋的夜晚凉凉的,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和枯叶的气味。草花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挂在夜空上的半个月亮,听着屋子里父亲大声地咳嗽,她就在心里叹了一声,眼泪还是流了下来。这是十八岁的大姑娘草花第一次叹气,长这么大,她还不知道叹气是什么滋味,今天她知道了。她用手抹着泪水,心想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这样啊?一件好事必定连着一件让人心烦的事?这话她是听妈妈说的,妈妈自然也是听老辈人说的,说是人的日子,有一福必有一苦,反着说也一样,这是老天爷在摆公平。她想老辈人说话真是对啊,她和楚一凡好,好得心里直发涨,涨得人想飞,一想到她和楚一凡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觉着血一阵一阵地往脸上涌,涌得人发晕。可是回到家,看看父亲这个样,又让人堵得慌,堵得人心里直冒火。她想为什么好事就不能连着呢?上过初中的草花这时候就想到了好事多磨这个词儿。她想那就磨吧,也许是她和楚一凡这个事太好了,老天爷就要给他们找补找补。老天爷的事,谁也拗不过。草花想只要能和楚一凡好,和他在一起,怎么磨她都能受着,都抵不过她和楚一凡好这个事。
像今天晚上,她一面是心疼父亲,一面又是不得不说那些话,好让父母死了碾子那边的心,她不指望父母在这个时候就支持她和楚一凡好,这需要时间。等到楚一凡真的和她结婚的时候,他们就明白了。那时候不管她在哪,是跟着楚一凡进城,还是楚一凡跟着她在乡下扎根,她都会好好地孝敬父母,让他们过好日子。
恋曲1976 八(1)
场院里的较量还没有完。
秋天里,场院里的活路很紧,要赶着在天冷之前,把上交的公粮送走,把自留的粮食入库。就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的时候,碾子开始琢磨他的下一个主意。碾子这个主意其实在楚一凡抱起了石头磙子那天就已经想好了,很简单,他想逼着楚一凡扛麻袋“上跳”。你不是能拼吗?好,让你挣十三个工分,让你露脸。你要是能“上跳”,那你也算条汉子,从此我不再跟你斗,草花愿意跟谁就跟谁。你要是不能“上跳”,那对不起,你就彻底栽着吧,到时候灰溜溜回你的省城,草花我是娶定了。
碾子就是想用这个极端的办法,把楚一凡逼上绝路。他这样想,实在是有点欺负人了。因为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地知道,楚一凡是绝没有能力完成这一赌的。别说是看上去有些瘦的楚一凡,就是在全公社的男知青里面挑,也绝对挑不出能“上跳”的。
这一点,碾子心里有数。你们要是都成了英雄,还要你们下乡来接受再教育干吗?乡下的好姑娘本来就少,再可着你们挑,那我们还活不活了?你愿意赌,你就服输,你不愿意赌,你就是认输。怎么着,你这个脸也是丢了。碾子这么愤愤地想着的时候,是在起自家的猪圈。他发狠地把一锹一锹的猪粪扣到车上,又用铁锨的背面拍猪的屁股,把猪赶得满圈乱跑。他的父母知道他心里憋着火,也不敢骂他。
碾子的这个逻辑显然有失公平,但他为了草花,已经有些失控了。他只是想着,大家都是一个岁数的男人,管他城里还是乡下的,说别的没用,力气上见。
插队的知青和当地的女青年好,说起来也还真是不容易。首先,环境和条件就很不方便。实际上,农村的青年,基本上就没有“谈恋爱”这一说。他们不可能像城里青年那样,在结婚前,两个人可以有一段来来往往、花前月下的日子。城里的许多地方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比如电影院,比如公园里的草地和长椅,比如大街小巷的人行道,比如工厂里的某个角落,比如学校操场的边上,再比如,家里的大人都去上班的时候,家里便是一个空着的地方,许多慌慌张张但令人激动的甜蜜的事情就在这里发生。
可是在乡下就不行了。清水河屯几十户人家,农村的房子,大都有后门和后窗,闲着的时候,主妇们大都坐在自家的门前,互相拉话,谁家有些什么大事小情,都会尽收眼底。青年人在村子里“好”,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当地的两个青年,那么在相亲和下了彩礼之后,两家走动几次,就该结婚了,婚前的来往是谈不上的。
草花和楚一凡的“好”,倒是个例外。村人们虽也指指点点,但楚一凡大大方方,草花义无反顾,倒令村人们不知怎么面对这一对年轻人。虽然有些人也同情碾子,但又碍于楚一凡是个知青,知青是不能轻易惹的。况且草花为了父母包办婚姻也曾大闹,全村人都听说了。农村的传统虽然根深蒂固,但毕竟解放快三十年了,“包办”是犯法的。草花又说父母要是逼婚,她就去找妇联,所以没人明着站出来反对。他们只想等着看这事的结果,他们知道这是一场大戏,而且结局难料。
草花和楚一凡的河边约会,其实也没有几次。但就是这不多的几次,也成了清水河屯的一景。曾有小孩子在远处围着看,然后飞跑进村,给大人们通报消息。第二天,村里便流传着五花八门的版本。草花虽不怕,但受不了父亲的吼叫,她就对楚一凡说,河边不去了,他们看咱俩像看演戏的,咱不给他们表演。楚一凡开玩笑说,那我想见你怎么办?草花说白天干活的时候不就见了嘛。楚一凡说有时候咱俩不在一起干活啊,再有,不干活的时候想见你呢?草花看着他,不做声,眼睛水汪汪的。草花心里说那你快娶我,娶了我不就天天见着了。可草花不敢说。草花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她知道别让男人为难。
恋曲1976 八(2)
两个人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集体户的房后,不避人,大大方方的。草花不敢让眼泪流出来,就在眼里含着。楚一凡见她这个样,心里一阵滋滋味味,又升起一阵阵的冲动,他真想一下就把草花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见过的城里边谈恋爱的年轻人那样。但他到底是忍住了,他知道这是在清水河屯,不是省城。就是在城里,他也只是在公园里的树下见过拥抱的,还是在黑天。没人敢在白天里,在众人的目光底下互相拥抱的。他想伸手去为草花抹泪,也还是不敢。他就说这样吧,我想个法子,让你每天都见到我,我也能每天都见到你。
草花看着不远处的生产队大院,干完了活的牲口正在卸套,卸了套的牲口在地上打着滚。车老板们在大声说着笑话,集体户的两边邻居有的人在喂猪,有的人在忙活自留地。村路上有人背着粪筐在走。没人向这边看,可草花知道,她和楚一凡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她装做拢头发,抬手把眼睛抹了一下,说你瞎说吧,能有什么法子?
楚一凡说有法子,你回家,等着明天吧。楚一凡说了这话就转身,穿过了集体户的自留地,进了屋子。
第三天早上出工,还是进场院。楚一凡趁人不备,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小纸片塞给了草花。
楚一凡想的法子,就是每天给草花写一封情书。这对于读过大量小说和诗歌和戏剧的文艺青年来说,不是个难事。更重要的,是他心里对草花燃烧着的那份激情。楚一凡的情书有长有短,各种体裁都有,这要根据他当晚的情况和心情而定。有时候白天干活实在累了,他就简单地匆匆写上几个字,也算不上什么情书。比方说“今天见你干活时甩辫子的样子真是好看,明天再甩一次给我看。”又比如“你塞给我的黄米面饼子太好吃了,我知道是你亲手做的。”有时候,楚一凡很大胆地在情书结尾加上一句“在梦里想你”。
而在草花,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妹子,虽读了两年初中,但一九七三年和一九七四年那个时候的初中,对草花来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陶冶和熏染,那时候的学生甚至羞于说到“爱情”这个词儿。所以,草花面对一封封真正的情书,是什么样的反应便可想而知。她拿到的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烧红了的铁块,烫手,烫心。对这两个恋爱着的青年来说,楚一凡是在燃烧,而草花,她是被彻底地融化了。
情书在从秋到冬的日子里悄悄传递着,传递情书的地点遍布山村的各个角落——上工的路上、豆腐房、场院、拉粮食的大车上、生产队开会的大炕上、碾房、牲口棚、地头、搓包米的屋子里、大队供销社、公社的集市上、吊桥的桥头、集体户的障子边、小学校的墙边、谷草垛下面——竟然一次也没有被人发现。那段日子,注定要成为两个人一生中最幸福、最温暖、最浪漫、最充实的日子。
楚一凡在某一天的信中,鼓励草花也给他写情书。他说你不是初中毕业吗?这没什么难的。你就把你想说的话如实写出来,这样我们不就像对话一样了吗?草花犹豫了几次之后,终于写了,她写的第一封情书是“我的字不好看,不好意思写”。楚一凡仍然鼓励她,她也就写了起来。不过草花没有楚一凡写得那样热烈,有些一本正经。她把一个姑娘对恋人的情意,都隐到一本正经后面去了。比如“你的军装该洗了,明天黑了的时候,我去房后拿”。又比如“碾子阴阳怪气的时候,你离他远点,别理他”。
恋曲1976 八(3)
在收到楚一凡一封特殊的情书以后,草花决定自己去退碾子的彩礼。
楚一凡这封情书写道:今天去公社,听说明年的招工指标快下来了,都是大工厂,工种也不错,我估计我爸能给我托人。等一拿到招工指标,我就回城,跟我爸妈说我们的事。我也去派出所打听一下,像咱们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转户口的事情。然后也给你找个工作(城里的工作很多),等咱们都上了班,就结婚,你就是我妻子了。
读了这封信的草花,两个耳朵嗡嗡地响,还发涨,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是楚一凡这个男人给她的最明确的承诺了。她知道楚一凡已经是个就要过二十岁生日的男人,已经抱得起沉重的石头磙子,是条汉子了。一个男人,不可能轻易地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一定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草花没有想任何其他相关联的事情,她只记住了楚一凡的这几句话。她知道有了他的这几句话,她将和这个男人一辈子在一起,不会分开。
二十岁的楚一凡虽然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些,但更单纯的草花却被巨大的幸福感深深地包裹着。草花不是一个贪图进城的女孩,她对城市没什么概念,她也没觉着清水河屯有什么不好。她唯一的心愿,是能和楚一凡结婚。不管在哪,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觉着这就是老天爷赏给她的最大的好事了。
草花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决定去碾子家退彩礼的。她先是瞒着爸妈,偷偷地把放在柜里的彩礼包拿了出来,又在爸妈住的西屋房顶上第二根檩子边,找到了放彩礼钱的油布包,一共二百元钱——这些都是她已经在事先打探好了的。一切都拿到之后,草花就去了碾子家。她选了一个碾子不在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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