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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花-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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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玲看也没看他,回答道:“不用,挨次序来。”
孙若西搭讪着笑笑,又坐下埋头记他的账。孙若西对春玲早失追求之心,暗地里恨她骂她,躲着不见她。但表面上仍装着没事,满不在乎。刚才他讨个没趣,心里又在发恨:“倔闺女!没有什么可摆的,象个冰棍子一样……他忽然听到柔和的女子声,”大爷,俺儒修哥叫啦,该咱交啦!“
孙若西一看,是表妹淑娴,眼睛立时亮了。自从挨了春玲的巴掌,孙若西就注意到淑娴了。原来在他眼里淑娴简直没法和春玲相比,难看得没法说,现在却又觉得淑娴也是很美的了。她那丰满匀称的身体,象柳条一样的软,比春玲直棒棒的体格强多了;那胖圆的脸蛋,黑亮的不大的眼睛,就连眼窝下几点小雀斑,都对孙若西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使他心醉。原来孙若西常骂姨父老东山,一层为激起春玲对儒春的反感,二层因为他每逢轮到老东山家管教员的饭,招待得不满意,吃得比一般人家差。如今孙若西却变了态度,时常进出姨家的门……
孙若西见淑娴领着老东山挑着粮食走上来,赶上前招呼:“表妹,姨父!我来,我来。”他没去接老东山的重担,却接过淑娴的半口袋麦子。
淑娴有些吃惊孙若西这种亲近表示,迷惑地看了他一眼。江任保空手跟在老东山担子后面。趁人群拥挤的当儿,任保飞快地把老东山担子后面那头——大水桶上的一个小篓子提下来。担子立时失去平衡,前头落地。老东山就势放下来。他谁也不看一眼,把麦子倒进过秤的大木斗里后,聚精会神地瞪大眼睛,紧盯着掌秤的粮秣员曹冷元的手。“任保,你来做什么?”有人问道。
“交公粮呀!”任保嘻皮笑脸地说。
“你是来领公粮吧?”玉珊瞪他一眼,“解放以来你交过几粒公粮?真是个吃公粮的大耗子!”
“嘿嘿,尖嘴闺女,你压迫不着我!上级的政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我是无产阶级分子,就出力来帮助工作。”任保涎着脸皮,刚要凑上前,忽听老东山象雷一样的吼声:“啊!还差四斤多?我在家明明称得一两也不差,秤杆平平的,怎么会少啦!”
任保一听,伸了下舌头,提着篓子溜了。
“老兄弟,”冷元和气地指着秤说,“明白摆着,你自己看看嘛。”
老东山摇摇头,一口咬定:“不用看,我心里有数!我家的秤老辈用的,十四两顶新称一斤,错不了!”新子眨着眼生气地说:“我说东山大叔,你讲不讲理?村公所的秤怎么会错!再说也不光你一家,全村都用的。”人们都向老东山开火,说他没理。
老东山仍是不服气。实际上,不能说老头子无理取闹,不过他的悲剧还是自己找的。文章出在任保那个篓子上。
老东山每次交公粮都在家里称得半两不多一两不少,这次也如此。他先吩咐大儿子儒修挑着一担去了,又打发侄女淑娴背上半口袋,他自己用水桶挑着麦子压后跟来。老东山一出门,任保夫妻就跟上了。任保和老东山并肩谈起了话,两人争得一句高一句低的,很是热火。平常老东山连睁眼看都不看江任保,这次何以同他谈得如此热闹?原来是在谈论任保卖地的事。任保卖地被指导员说服暂时不卖了,把老东山好一顿气,骂任保反复无常,言而元信。这次任保又和他谈起卖地,老东山架不住好地的诱惑,兴趣又来了。实际上任保是以此把老东山的注意力吸住,他随便地用手捺住老东山肩后的扁担,他老婆非常顺利地从后面的桶里抓麦子,她把前襟兜满后,就悄悄溜回家了。这里,任保的嘴和老东山激烈地争执着卖地的价钱,手把上面用毛巾盖着下面装着一些泥块的小篓子,放在他后面的桶上,使老东山的担子一点没偏侧,平衡地挑到公粮站。
淑娴见要吵起来,急忙说:“大爷,不该人家么事,我回家再拿点来。”
“不准去!”老东山恼喝一声,抓了把麦子,送到村长面前,忿忿地说:
“你看看,村长!我的麦粒成不成?哪家能赶上我的好!
成粮双倍面——少几斤还嫌弃,我还觉着吃了大亏!“江合见吵得厉害,知道老东山的脾气,就和解道:”好啦,下次再说,这次就算了吧。“
“不行!公事公办,私让不得!”一声脆利的银铃般的喊声,把人们都震动了。
春玲叫着冲到江合跟前说:“村长,这怎么能算了!人人少交一点加起来就多啦!再说,凭什么理由不交齐!”她转向老东山,恳切地劝道:“大爷,再回家拿点来吧!交公粮是咱们应当做的,何苦为一点粮食惹人说……”
儒春参军后,老东山一直等着儿子遵照他的命令跑回来。然而等了两个月,却筹来了儒春安心在部队的一封信。老东山的希望破灭了,就迁怒到未过门的儿媳妇春玲身上。但他又没有权力来管教她。老东山暗自悲叹,他再不敢和这样的人家这样的闺女结亲了。在不幸中他感到庆幸的一点是,当初儒春走时,他咬着牙以一丈粗布的重大代价,给儿子换来那张“护身符”,这个损失总算是没白受。
春玲虽然没嫁到老东山家,但这些天也费去姑娘不少精力。有时她为儒春他妈做点针线活;有了点希罕吃食总给老东山送去。当然,春玲没好把她在北河把儒春送走和那张“护身符”顺水东流的事告诉老东山。
现在,当着这末多人的面,为这种事情,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竟敢如此顶撞公公,真把老东山的肚皮气得鼓鼓的。“你这个……”老东山恨得脸色铁青,扯破嗓子叫起来,可下面骂什么好,却使他梗住了。他吞一口唾沫,扬起胳膊:“你这个脏丫头!我用得着你管吗?呸,不要脸的东西!”
春玲一点不回避老东山的气势,却把淑娴吓着了。她上去靠着春玲,以防老东山的巴掌落到女友脸上。孙若西幸灾乐祸地藐视春玲一眼,心里呐喊:“打!给我报仇……”
春玲的面色赤红。她是那样镇定,连眉也没皱,声音平和地说:“大爷,我管得着的,管得着的。为公事,人人有责呀!你说我不要脸,俺看大爷你这末不争气,连这四斤多麦子都舍不得给子弟兵吃,我这没过门的儿媳妇也觉着脸红,难为情,丢人!大爷,你不觉得吗?”
老东山愣怔怔地看着春玲,脖颈发软了,底火跟不上来了。他想打人的手扶住了草帽边,耷拉下眼皮,为自己辩解道:“我老东山交公粮,哪次没交够?哪次交得不好?哪次交晚啦?”
“对呀,”春玲紧接着说,“每次都交够,这次也该交够啊!就为我知道大爷会自个交够,为打反动派尽自个该尽的力气,我才没倒一些麦子给你添上。”
老东山哼一声,闭上了眼睛,挑着空桶往家走,吩咐淑娴回家拿麦子。
人们望着老东山走远,哄的一声笑开了。
交公粮的工作又继续进行下去。
春玲把口袋里的麦子倒进木斗里。麦粒发出哗哗清脆的声。玉珊情不自禁地赞道:“春玲姐家的公粮就是好,又干净又成棒!”
春玲道:“谁的还不一样?”
“够啦,够啦!”冷元的秤杆已经向上撅起来。春玲把口袋向木斗里抖了几下,说:“还有一些,俺兄弟后面送来。”
江合道:“你爹又要多交?留点自己吃吧……”“尽着力量拿吧,自己留多少也是个吃。”春玲笑道。她见外面又下起雨来,忙挤出门:“我去迎迎俺兄弟,别湿了……”
“嗳呀,你们看明轩和明生!”谁在门口叫了一声。
明轩挑着两桶急走,明生在后面跟着小跑。他们弟兄上身清光,黑红的脊梁被雨水浇得湿溜溜的。
春玲跑着迎上去,着急地问:“为么光着上身!”啊……她看清了,每个桶口都盖着一件小褂儿。姐姐急忙把担子接过来,疼爱地问:“怎么不在家找东西盖着?淋了身子……”“没关系,正好洗洗澡哩!”明生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嘻嘻地说,“姐,俺和哥走在半道下雨啦!刚下第一颗雨星,俺俩就紧忙脱衣裳,公粮一点没湿着!”
江合再三坚持,不让春玲把拿来的麦子都交了,因为比曹振德家该交的数超过很多了……春玲一遍遍解释道:“大爷,我不哄你,俺们家还有哪!不信,你问俺兄弟。”
明轩忙接上说:“有,大半囤子哩!”
“有啊,村长大爷!”明生的声音响了,“俺姐说,除去留种的,过年还能吃饺子。还说,我过生日也有面条吃,有面圣鸡。俺姐说,用地瓜面做,和麦面一样好……”“明生!”春玲瞅他一眼。
“怎么啦,姐?俺说错啦?”明生瞪大眼睛,“你刚才这末说……”
“好啦,姐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在场的曹冷元最知情,振德的地少且差,只种了二亩麦子。他和春玲打的场,除去交的这些外,再留些麦种,就剩不几斤了。冷元刚要强把那半桶麦子留下来,可是春玲姐弟三个的动作更快,把拿来的所有麦子,都倒进大堆的公粮里。
在春玲家交过公粮后,有不少人把多余的部分没有向回拿,学着样子倒进粮仓里。有几家还回去拿了第二次,但不是象老东山那样回去找补,而是格外多交。这其中就有曹冷元,虽说他统共也只有很少的一点麦子。
当晚,广播员玉珊姑娘披着蓑衣爬上村中央树上的广播台报告全村公粮收齐的消息。她念过多交公粮的人家的长长名单之后,又指名批评了没正当理由交不上公粮的几户人家,其中又有江任保和冯寡妇的名字。
蒋殿人每天去读报组听新闻,有时还到村公所去看报纸,真可谓关心时事的积极分子。他对报纸的兴趣很广泛,几乎每版都仔细地翻看,但主要有两方面:战争的局势和政府的政策。看后者,他是为琢磨、猜测对自己这种人的关系,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比如,在复查清算地主运动之前,他从对各地地主富农的破坏活动的报道上,就敏感到共产党要采取对策了。果不出他所料,正是如此。国民党发动内战以来,蒋殿人最关心的是时局的发展。在近乎一年的时间里,他大都处在兴奋中。国民党占了很多重要城镇,逐渐向解放区推进,有时真是长驱直入,势不可当。这些虽然在报纸上称之为人民解放军在杀伤多少多少敌人之后主动撤退的,但蒋殿人是不信这一套的。他摸着胡子暗笑:“不这样宣传有么法子?蒋介石有四百多万精兵,还有老美全力帮忙,天上飞机,地上坦克、大炮,海里军舰,难道还抵不上不足百万的土八路吗?八路军那套刀枪谁没见过?打打游击倒可以凑合,对付老蒋的正规军吗,嘿嘿……”
但是过了几个月,蒋殿人的心又开始沉下来。蒋介石声称三至六个月光复全中国的话,真个象报纸上说的,是在痴人说梦话。打了快一年了,共产党军队不惟没减少,倒越打越多了!不过蒋殿人仍然心里有数地想:“胜败乃兵家常事,老蒋是有点吹大牛,可是共产党陷城失地,厄运已定,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以后,局势的发展倒象是顺着蒋殿人的心思,今年三四月中央军又来凶的了,把共产党的首府延安占领,并且在鲁中南集结四十多万重兵,要与解放军决一死战,把山东全省侵占。
蒋殿人这些天密切注意鲁中的战况。前三个月村里出民工,说是去支援鲁南大会战,四个月就回来。蒋殿人对老婆说:“哼,他们回来?回来是能回来,家里连棺材也不用预备,就等回来个死信吧!”
今天傍晚,蒋殿人下地回家,走到村头就听到吵吵嚷嚷的,一群学生正在向墙上贴什么。他近前看去,一大张粉红纸上墨笔大书:
号外
我军大捷:我英勇的人民军队,在鲁中孟良崮一举歼灭蒋军王牌整编七十四师,共毙伤俘敌三万二千有余,并打死其师长张灵甫。该师全是美国装备,蒋介石鼓吹是其最精锐的五大主力之一……蒋殿人象当头挨一闷棍,脑子一阵昏晕,看不清字迹了。他刚要离开,看见旁边一个孩子用石灰水在墙上画了个光头骷髅的丑恶人形,一只胳膊被刺刀斩断,正往下淌血。蒋殿人又是一惊,向那孩子问:“哦,你们画的什么?”“七十四师被歼!”明轩站在凳子上,没回头,用笔指着画宣传道,“咱们解放大军把反动派最棒的军队杀光啦!蒋秃头可哭坏了,这个师和他的一只胳膊一样重要!”“嗯,这末回事。”蒋殿人冷冷地说。
“怎么,我画得不象吗?”明轩对这人的反应不满意。他回头见是蒋殿人,就气恨地瞪他一眼。
“象,象!”蒋殿人连声笑着点头,“哈哈,可好啦!真是好消息……”
蒋殿人一进家门,咣当一声把镢头甩掉,躺到炕上,粗声地喘息起来。
“怎么回事?”他的胖老婆惊异地问。
蒋殿人没好气地喝道:“滚开!”
胖老婆嘴一咧,没敢出声,端上饭来。蒋殿人看着粗面粑粑,喝道:“做大米饭吃!酒!”
胖老婆低声道:“凑合少吃点,到夜里再吃吧,叫人家看见……”
“去他妈的!”蒋殿人把粑粑狠狠地摔到地上,“看见就来抢吧,我不想活啦!快!酒……”
蒋殿人靠南山脚的打谷场上,那座多年不动的大草垛底下,有个巨大坚固的地洞。这是抗日战争期间挖的,没人知道。蒋殿人象老鼠一样,一个人在夜间偷偷地把细粮向里面搬运,一直积攒了好多年。在这次复查清算地主的运动过后,村里对地主的监视渐渐松弛下来时,蒋殿人就从这里偷取食物。
“你今儿怎么啦?”胖老婆看着他被酒烧红了的瘦脸,胆怯地说,“可不要再喝啦,酒多出事。”
嘣的一声,蒋殿人将酒杯掷到桌面上,怒喝道:“滚开,老不死的!他妈的,我蒋殿人不低声下气地装好人啦!我要和共产党拼命!”他抓起酒壶向嘴里灌。
“我那天哟!可不得了啦!”老婆哭泣着,上去把酒壶夺下来,“你小点声,别叫人家听见啦!天哟……”“听见就听见!”蒋殿人凶狠地瞪着血红的小眼睛,“他妈的!哪个狗操的进来,我就要他的命!拼掉一个我够本,拼掉一双我赚一个!”
孩子在西炕上被惊吓得哭叫起来。
蒋殿人狂怒地喊道:“把那小杂种砸死!老蒋过不来,还留后根干屁!”接着,他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撕开衣服,拼命地揪着胸脯上的老皮,流着泪,呜咽道:“蒋殿人,蒋殿人啊!难道说我这辈子就完啦?我做得不对?我失算?我没听汪化堂的话,杀他一个是一个……啊!我好苦啊……”他哭,呕,嘴里倒出混杂的稀汤,发出难闻的气味。把肚子倒空之后,蒋殿人象条疲惫不堪的老狗,瘫痪地倒在炕上昏睡过去。“你才是怎么回事?叫人心直跳!”胖老婆见他醒过来,埋怨地说。
经过沉睡,蒋殿人酒散人醒。他又恢复了常态,做出衰老和胆小的表示。他胡须底下露出苦笑,说:“人还能没点性子?闹过就好啦。唉!这难怪我,老蒋不争气,把人给搞昏了头。”他又变得刚愎自用起来:“好,没关系,胜败乃兵家常事,四五百万军队,何在乎一师半军之折损?不过,咱也不能再老实,等着人家来割肉。”
“你要跟那愣头青汪土匪学?”胖老婆心悸不安,“照我说就委屈着等中央军来再说吧,咱们做点事,还不是蚂蚁挡路——垫不翻车!”
“不能死等!”蒋殿人愤恨地咬着牙:“干一点是一点,翻不了车也叫他们走不稳路,集小成大!”他又吩咐道:“拿土信来。”
“要它做么?”胖老婆吃惊地问。
“约莫包四斤。”
“这末多?”她见他瞪了一眼,没再问,就从盛面的瓦罐里把药山②的毒药包了一大包。
“上哪去?”胖老婆见他下炕。
蒋殿人把土信包接过揣进怀里,低声说:“夜里回来得晚些,留着门子。”
一股醋火,立时从老婆心里冲起。她那肥胖油光的白脸腮,即刻变得血红。她象只暴躁的母狼,恶声嚎道:“你又去找那狐狸精……”
“瞎说,去那儿干么。”蒋殿人低沉地说。
胖老婆越发火起,扬手指点道:“你还蒙我眼珠子!把土信给你那小妈冯寡妇,你以为我是傻瓜!上次把我年轻时的绣花鞋都送给了她……”
“胡说些什么!”蒋殿人怒喝一声,“女人见识,就知道枕边被窝的事,大事一点不懂。”接着,他压低声音向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胖老婆的脸又渐渐变得松弛发白了。
听到几下拍门声,王镯子急忙将一盖生饺子端到磨顶上,将手在盆里洗了几把,用衣襟擦着,向外走着问:“谁呀?”
蒋殿人的出现,使王镯子松了一口气,但又袭来一阵紧张。她试探地问:“大叔,你来有事?”
“串个门吧。”蒋殿人跨进屋里,注意到锅里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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