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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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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旗一样升起。刻骨的思念,即使再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

  也是在夜间要祈祷了才能安心睡觉的,那个哀求,仍是一色一样。有一次反反
复复的请愿,说著说著,竟然忘了词,心里突然浮上了一种跟自己那么遥远的无能
为力和悲哀。

  “当年,你真爱过牛伯伯吧?”

  我笑了起来,说没有,真的没有。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两次小学同学会,来的同学都带了家眷。人不多,只占了
一个大圆桌吃饭。说起往事,一些淡淡的喜悦和亲切,毕竟这都已成往事了。

  饭后一个男生拿出了我们那届的毕业纪念册来━━学校印的那一本。同学们尖
叫起来,抢著要看看当年彼此的呆瓜模样。那一群群自以为是的小面孔,大半  严
的板著,好似跟摄影师有仇似的。

  “小时候,你的眉头总是皱著。受不了口欧!”一个男生说。

  “原来你也有偷看我呀?!”顺手拍一下打了他的头。

  轮到我一个人捧著那本纪念册的时候,顺著已经泛黄了的薄纸找名单━━六年
甲班的。找到了一个人名,翻到下一页,对著一排排的光头移手指,他,匪兵甲,
就在眼前出现了。

  连忙将眼光错开,还是吃了一惊,好似平白被人用□头敲了一下的莫名其妙。
“我要回去了,你们是散还是不散呀?”

  散了,大家喊喊叫叫的散了。坐车回家,付钱时手里握的是一把仔细数好的零
钱。下车了,计程车司机喊住了我,慢吞吞的∶“小姐,你弄错了吧!少了五块钱
。”没有跟他对数,道了歉,马上补了。司机先生开车走的时候笑著说∶“如果真
弄错倒也算了,可是被骗的感觉可不大舒服。”

  那天晚上,我躺在黑暗中,只能说一句话∶“嗳,老天爷,谢谢你。”


                约  会

  一直到了初中二年级有了“生理卫生”课之前,我都不知道小孩子是从哪里来
的。

  其实这个问题从小就问过母亲,她总是笑著说∶“是垃圾箱里捡出来的呀!”
我从来也知道这是母亲的闪烁之词。如果天下的垃圾都会幻化为小孩子,那些拾荒
的人还敢去乱翻个不停吗?我们是垃圾变的?真是不可思议。

  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除了堂兄、弟弟和父亲之外,对于异性,只有遥遥相
望,是不可能有机会去说一句话的。我们女生班的导师一向也是女的,除了一个新
来的美术老师。他给我的印象深,也和性别有关。第一天上课时,男老师来,自我
介绍姓名之后,又用台湾国语说∶“我今年二十四岁,还是一枝草。”那句话说了
还嫌不够,又在黑板上顺手画了一枝芦草。我们做孩子的立即哄笑起来。起码很明
白的听出了他尚未成家的意思━━很可怜自己的那分孤零就在这句话里显了出来。
“那我是一朵花呀!”我跟邻位的小朋友悄悄的说。老师第一天来就凶了人,因为
上课讲话。他问我∶“讲什么,说?!”

  我站起来说我是一朵花。全班又笑得翻天覆地,老师也笑个不停,就没有罚。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也是分派的,情感好的同学,因为好到不知要怎么办才能表明心
迹,于是就去结拜姊妹。当然,不懂插香发誓等等,可是在校园一棵树下,大家勾
手指,勾了七下,又报生辰,结了七个金兰。大姐的名字我仍然记得,就是当今政
治大学总教官的太太,叫王美娟。我排最小,老七。

  义结姊妹以后,心情上便更亲爱了,上学走路要绕弯,一家一家门口去喊那人
的名字,叫到她蹦出来为止。中午吃便当就不会把饭盒半掩半开的不给旁人看是什
么菜了,大家打开饭盒交换各家妈妈的爱。吃饭也只得十五二十分钟,因为课业重
。可是讲闲话必是快速的抢著讲,那段时光最是一生中最大的快乐。

  那时候,我们其中有一位发育得比较早的同学,在生理上起了变化,她的母亲
特别到学校来,跟女导师讲悄悄话,她坐在位置上羞羞的哭。等到下课的时候,大
家都围上去,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死不肯讲,只是又哭。老师看见我们那个样
子,就说∶“好啦!这种小事情将来每个同学都要经历的,安静回座位去念书呀!
不要再问了。”

  吃中饭时,我们就谈起来了。“她妈妈讲流血啊什么鬼的,我坐第一排,听到
啦。”我说。“流血什么意思?”“就是完蛋了!”“怎么完?”“就是从此要当
心了,一跟男生拉手,就死了。”“怎么会死?”“不是真死啦!傻瓜,是会生出
一个小孩子来。”“小孩子是这样来的呀!”我们听得变色。

  “没有那么简单,真笨!还要加亲吻的,不亲只拉手小孩子哪里会出来?”其
中一个杨曼云就讲了。“一亲一吻,血跟男人就会混了,一混,小孩就跑出来了。


  我们七个姊妹吓得很厉害,庆幸自己的血暂时还不会跟什么人能混,发誓要净
身自爱,别说接吻了,连手也不要去跟人碰一下才能安全。从那次以后,在学校看
见我那同住一个大家庭的小堂哥陈存,都不跟他讲话。

  虽然对于生小孩子这件事情大家都有极大的恐惧,可是心里面对那些邻班的男
生实在并没有恶感。讲起男生来当然是要骂的,而且骂得很起劲,那只是虚张声势
而已。

  其实,我们女生的心里都有在爱一个男生。

  这种心事,谁都不肯明讲。可是男生班就在隔壁,那些心中爱慕的对象每天出
出进进,早也将他们看在眼里、放在心底好一阵子了。

  多看了人,那些男生也是有感应的,不会不知道,只是平时装成趾高气扬,不
太肯回看女生。朝会大操场上集合时,还不是轻描淡写的在偷看。这个,我们女生
十分了然。

  有一天我们结拜姊妹里一个好家伙居然跟邻班的男生讲了三两句话。等我们悄
悄聚在一起时,才说,男生也有七个,约好以后的某一天,双方都到学校附近的一
个小池塘边去。

  这叫做约会,男女的。我们也懂得很。

  问我们敢不敢去,大家都说敢。可是如何能够约时间和哪一天,实在不能再去
问,因为众目睽睽,太危险了。

  没想到第二日,就有要跟我们约会的那群男生,结队用下课的时间灸我们教室
的走廊上骂架,指名骂我们这七个姊妹。不但骂,而且拿粉笔来丢我们,最后干脆
丢进一个小布袋的断粉笔来。我们冲出去回骂,顺手捡起了那个白粉扑扑的口袋。
围得密密的人墙━━七个,打开袋子,里面果然藏著一张小纸片,写著━━就在今
天,池塘相会。

  事情真的来了,我第一个便心慌。很害怕,觉得今生开始要欺骗妈妈了,实在
不想去做。我是六岁便进了小学的,年纪又比同学要小一些。男女之事,大人老讲
是坏事,如何在六年级就去动心了?妈妈知道要很伤心的。倒没有想到老师和学校
,因为我心中最爱的是妈妈。

  要面子,不敢临阵脱逃,下了课,这七个人背了书包就狂跑,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那长满了遍地含羞草的池塘边去。

  也许女生去得太快了,池塘边男生的影子也没一个,当时,在台北市,含羞草
很多的。我最喜欢去逗弄它们,一碰就羞得立即合上了叶子。等它合了好久好久,
以为可以不羞了,我又去一触,刚刚打开的那片绿色,哗一下又闭起来了。

  就蹲在池边跟草玩,眼睛不时抬起来向远处看,眼看夕阳西下,而夜间的补习
都要开始了,男生们根本没有出现。离开池塘时,我们七个都没有讲太多话,觉得
自尊心受了伤害,难堪极了。

  也不敢去问人家为何失约,也不再装腔作势的去骂人了,只是伤心。那时候快
毕业了,课业一日加重一日,我们的心情也被书本和老师压得快死了,也就不再想
爱情的事情,专心念起书来。

  总也感染到了离愁,班上有小朋友开始买了五颜六色的纪念册,在班上传来传
去。或留几句话,或贴一张小照片,写上一些伤感与鼓励的话语,也算枯燥生活中
心灵上一些小小的涟漪。

  男生班里有一个好将━━不是我中意的那个,居然将他一本浅蓝色的纪念册偷
运进了我们七姊妹的书包里。我们想,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总得留些话给别人,才
叫义气,这个风险一定要冒一下的。于是,在家中大人都睡下的时候,我翻出了那
本纪念册,想了一下就写━━“沈飞同学∶好男儿壮志凌云。陈平上。”写完我去
睡觉了。纪念册小心藏进书包里,明日上学要传给另外的女生去写。

  第二天早晨,妈妈脸色如常,我匆匆去学校了。

  等到深夜放学回家,才见父母神色凝重的在客厅坐著。妈妈柔声可是很认真的
问∶“妹妹,昨天,你写的那本纪念册是给男生的,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好男儿壮
志凌云,是什么意思?”我羞耻得立即流下了眼泪。细声说∶“我想,他长大了要
去当空军。”“他当空军?你怎么会知道?交谈过了吗?”我拚命的摇头,哪里晓
得他要做什么,只因为他名字上就一个“飞”字,我才请他去凌云的。

  父母没有骂也没有打,可是我知道跟男生接触是他们不高兴的事。仍然拚命流
泪。后来,父母说佚后再也不许心里想这种事情,要好好用功等等,就放我上床去
了。

  眼看毕业典礼都快来了,男生那一群也想赴死一战,又传了话过来,说,填好
“初中联考志愿单”的第二天是个星期日,学校只那一次不必补习,要约我们七个
去台北市延平北路的“第一剧场”看一次电影。

  我虽然已经被父母警告过了,可是还是不甘心,加上那时候铅笔盒底下一直放
著拾块钱━━足够用了。就想,反正又不跟男生去靠,更不拉手,看场电影了此心
愿,回家即使被发现了受罚,也只有受下来算了。

  那时候,坐公共汽车好像是三毛钱一张票,电影要六块。

  我们七个人都有那些钱。也不知,女生看电影,在当时的社会是可以由男生付
帐的。

  很紧张的去了,去了六个,王美娟好像没有参加,反正是六个人。也没有出过
远门,坐公车不比走路上学,好紧张的。我们没有花衣服,一律穿制服━━白衣黑
裙。

  延平北路那家“荣安银楼”老店旁的电线杆下,就聚著那群男生。我们怯怯的
还没有走到他们面前,他们看见我们来了,马上朝“第一剧场”的方向走去。男生
走,我们在好远的后面跟。等到窗口买票时,男生不好意思向售票小姐讲∶后面来
的女生最好给划同一排的票。他们买了票,看了我们几眼,就进去了。我们也买了
票,进去坐下,才发现男生一排坐在单号左边,我们一排在双号右边好几排之后。
那场电影也不知道在演些什么。起码心里一直乱跳,不知散场以后,我们和男生之
间的情节会有什么发展。

  散场了,身上还有三块多钱。这回是女生走在前面,去圆环吃一碗仙草冰,男
生没有吃,站得远远的,也在一根电线杆下等。后来,公车来了,同学都住一区的
,坐同样的车回家,也是前后车厢分坐,没有讲话。

  下车,我们又互看了一次,眼光交错的在一群人里找自己的对象。那一场拚了
命去赴的约会,就在男生和男生喊再见,女生跟女生挥手的黄昏里,这么样过去了



                一生的爱

  那时候,或说一直到现在,我仍是那种拿起笔来一张桌子只会画出三只脚,另
外,一只无论如何不知要将它搁在哪里才好的人。如果画人物或鸟兽,也最好是画
侧面的,而且命令他们一律面向左看。向右看就不会画了。

  小学的时候,美术老师总是拿方形、圆锥形的石膏放在讲台上,叫我们画。一
定要画得“像”,才能拿高分。我是画不像的那种学生,很自卑,也被认为没有艺
术的天分。而艺术却是我内心极为渴慕的一种信仰,无论戏剧、音乐或舞蹈,其实
都是爱的。

  就因为美术课画什么就不像什么,使我的成绩,在这一门课上跟数学差不多。
美术老师又凶又严肃,总是罚画得不好的同学给他去打扫房间。那一年,我是一个
小学五年级的孩子,放学了,就算不做值日的那一排要整理教室,也是常常低著头
,吃力的提著半桶水━━给老师洗地去啦!因为画不像东西。

  美术课是一种痛苦,就如“鸡兔同笼”那种算术题目一样。我老是在心里恨,
恨为什么偏要把鸡和兔子放在一个笼子里叫人算他们的脚。如果分开来关,不是没
有这种演算的麻烦了吗?而美术,又为什么偏要逼人画得一模一样才会不受罚?如
果老师要求的就是这样,又为什么不用照相机去拍下来呢?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
怨恨,对于什么才是美,那位老师没有讲过,他只讲“术”。不能达到技术标准的
小孩,就被讥笑为不懂美和术。我的小学美术老师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这,是现
在才敢说给他的认识。

  本来,我的想象力是十分丰富的,在美术课上次次被扼杀,才转向作文上去发
展了━━用文字和故事,写出一张一张画面来。这一项,在班上是拿手的,总也上
壁报。

  说起一生对于美术的爱,其实仍然萌芽在小学。

  那时候,每到九月中旬,便会有南部的军队北上来台北,等待十月十日必然的
阅兵典礼。军人太多,一时没有地方住,便借用了小学的部分教室做为临时的居所
。兵来,我们做小孩的最欢迎,因为平淡的生活里,突然有了不同的颜色加入,学
校生活变得活泼而有生趣。下课时,老兵们会逗小孩子,讲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又
加鬼魅的故事给我们听。也偶尔会看见兵们在操场大树上绑一条哀鸣的土狗,用刺
刀剥开狗的胸腔,拿手伸进去掏出内脏来的时候,那只狗还在狂叫。这惊心动魄的
场面,我们做小孩的,又怕又爱看,而日子便很多采又复杂起来了。

  每一年,学校驻兵的时候,那种气氛便如过年一样,十分激荡孩子的心。

  在学校,我的体育也是好的,尤其是单杠,那时候,每天清晨便往学校跑,去
抢有限的几根单杠。本事大到可以用双脚倒吊著大幅度的晃。蝙蝠睡觉似的倒挂到
流出鼻血才很高兴的翻下来,然后用脚擦擦沙土地,将血迹涂掉。很有成就感的一
种出血。

  兵驻在学校的时候,我也去练单杠。

  那天也是流鼻血了,安静的校园里,兵们在蹲著吃稀饭馒头。我擦鼻血,被一
个偶尔经过的少校看见了认识那一颗梅花的意义。那个军官见我脸上仍有残血,
正用袖子在擦,就说∶“小妹妹,你不要再倒挂了,跟我去房间,用毛巾擦一下脸
吧!”我跟他去了,一蹦一跳的,跟进了他独立的小房间大礼堂后面的一个房内
。那时,驻的兵是睡教室里的,有些低年级的同学让出了教室,就分上下午班来校
,不念全天了。

  官,是独占一小间的。

  军官给我洗脸,我站著不动。也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了一
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一张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著一种说不出
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出一
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
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由远处云端
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住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
己的脸。

  那个军官见我双眼发直,人都僵了,以为是他本人吓住了我,很有些著急要受
拖累,便说∶“小妹妹,你的教室在哪里?快去上课吧!快出去罗!”我也是个敏
感的孩子,听见他暗示我最好走开,便鞠了一个躬快步走了。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著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的冲出
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佾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的。隔
著窗户,我痴望著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著的
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坍吱吱喳喳的挤著。看到后来,没有
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的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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