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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的代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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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撒结束后,她怀着痛苦走在大群好心人中间。他们的举止是多么残酷啊,不住地告诉她她的父母必定成为圣人,必定坐在上帝身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算什么安慰?皮波轻声对自己妻子说:“今天的事,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咱们。”
  “原谅?”康茜科恩不是那种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们杀害的——”
  “可我们今天全都兴高采烈,对吗?为了这个,她永远不会原谅咱们。”
  “胡说。她只是一时不明白罢了,她还太小。”
  她什么都明白,皮波心想。玛丽亚不是什么都明白吗?她比现在的娜温妮阿还小呢。
  岁月流逝,八年过去了。八年间他时时见到她。她和他儿子利波同龄,利波十三岁前两人在学校里一直同一个班。他听过她在班级里作的读书报告和演讲。她的思维条理分明、见解深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与此同时,她又极其冷漠,与其他人完全不接触。皮波的孩子利波也很内向,但总还有几个好朋友,也能赢得老师们的喜爱。可娜温妮阿一个朋友都没有,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得意时与自己的朋友对视,让他们分享自己的喜悦。没有一个老师真心喜欢她,因为她拒绝交流,拒绝作出任何反应。“她的感情彻底麻木了。”一次皮波问起她时,克里斯蒂这么说,“我们没有办法接触她的思想。可她发誓说自己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变。”
  现在堂娜·克里斯蒂来到工作站,和皮波谈娜温妮阿的事。为什么跟我谈?皮波只能想出一个理由:“难道,娜温妮阿在你学校里这么多年,只有我一个人问起过她?”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克里斯蒂回答,“几年前,关心她的人很多。当时教皇为她父母举行了宣福礼。大家都想知道,身为加斯托和西达的女儿,她可曾发现什么与她父母有关的圣迹。很多人都说他们发现了奇迹,证明加斯托和西达已经成为圣人。”
  “他们竟然问她这种问题。”
  “关于她父母的圣迹有很多传言,佩雷格里诺主教必须调查清楚。”提起卢西塔尼亚那位年轻的精神领袖,克里斯蒂撇了撇嘴。据说基督圣灵之子修会与天主教会的关系十分复杂,上下级层次一直没有理顺。“她的回答可能会有帮助。”
  “我明白了。”
  “她的回答大致是这样的:如果她的父母当真能够倾听人间的祈祷,在天堂里又有一点儿影响力的话,那他们为什么不回答她的祈祷,从坟墓里复活?她说,只有那种奇迹才真正有意义,这种事从前也有过先例。如果她父母有能力创造奇迹,却不这么做,那只能说明他们并不爱她,不愿意回应她的祈祷。她宁可相信父母是爱她的,只不过没有能力作出行动。”
  “真是个天生的雄辩家。”皮波说。
  “天生的雄辩家加捣蛋鬼:她告诉主教,如果教皇决定为她父母举行宣福礼,教会等于宣布她父母恨她。卢西塔尼亚请求追封她父母为圣人,等于表示这个殖民地的人藐视她。如果这种请求得到批准,那将是教会卑鄙可耻的明证。佩雷格里诺主教脸都气青了。”
  “我知道他还是向教廷提出了请求,追封她父母为圣人。”
  “这是为了整个殖民地。再说,圣迹确实存在。”
  “谁谁一摸圣坛,头就不疼了,于是大喊:‘Milagre!——os santos me abensoaram!’”奇迹啊!——圣人赐福于我了!
  “对于圣迹,罗马教廷有严格的认证手续,必须有比你说的更加实质性的内容才行。这些你也知道。反正,教皇恩准,同意我们将这个小城命名为米拉格雷(圣迹之城)。我猜,现在大家每一次提起这个名字,娜温妮阿心里那股火就更往上冲一点。”
  “我看她心里是一块冰,每次刺激都让她的心更冷一些。谁知道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温度。”
  “随便吧。皮波,问起她的人不止你一个,但过问她本人生活、关心她而不是她那得到赐福的父母的,只有你一个人。”
  想想都让人难过。除了克里斯蒂以外,没有人关心这个女孩子。这么多年里,只有皮波对她流露出一丝温情。
  “她有一个朋友。”利波开口了。
  皮波简直忘了儿子也在这儿。利波安安静静一言不发,别人很快就不注意他了。克里斯蒂看来也吃了一惊。“利波,”她说,“我们真是太不谨慎了,当着你的面议论你的同学。”
  “我现在是见习外星人类学家了。”利波提醒她,意思是说他不是学校里的孩子了。
  “她的朋友是谁?”皮波问道。
  “马考恩。”
  “马科斯·希贝拉。”克里斯蒂解释道,“那个高个子男孩——”
  “噢,对了,长得像只卡布拉的那个。”
  “他的确很结实。”校长说,“我没发现他们俩要好。”
  “有一回惹了祸,大家都怪马考恩。她知道事情的经过,就站出来替他说话。”
  “你把她的动机想得太好了,利波。”堂娜道,“她是想整整那帮真正惹了祸又诿过于马考恩的孩子。我觉得这种解释更确切一点。”
  “可马考恩不这么看。”利波道,“他盯住她看的样子我见过一两次。虽说不过分,但的确透着点儿喜欢。”
  “你喜欢她吗?”皮波问道。
  利波静了一会儿。皮波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审视自己,寻找答案。不是想找出他觉得可以取悦大人的答案,也不是寻找激怒大人的回答。一般来说,他这个年龄孩子的想法不是前者就是后者。但利波不一样,他审视自己的目的是想发现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觉得,”利波说,“我也理解,她不希望别人喜欢她。她觉得自己是个过客,随时可能转身回家去。”
  堂娜·克里斯蒂严肃地点点头:“对,说得太对了。她就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利波,我们不能像刚才那么不小心了,我只好请你离开我们,让我和你爸爸——”
  她话还没说完,利波已经转头走了。走时一点头,微微一笑,意思是,是的,我理解。儿子动作生硬迅速,皮波一看就知道,大人让他出去他很生气。这小子有种天分,能让大人们在和他作比较时,隐隐约约觉得不成熟的反倒是大人。
  “皮波。”校长道,“她想接替父母成为外星生物学家,要求提前测试。”
  皮波扬起眉毛。
  “她说她从孩提时代起就开始研究这个领域,说自己已经可以着手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了,不需要经过学徒期的实习。”
  “她才十三岁呀,对不对?”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先例。提前参加测试的人很多,还有一个年龄比她还小。当然,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关键是,这种事是可以允许的。不用说,佩雷格里诺主教反对,但波斯基娜市长指出,卢西塔尼亚殖民地亟需外星生物学家——愿上帝保佑她务实的心灵。我们迫切需要开发出一大批新的食用植物,更适应卢西塔尼亚的土壤,产量更高,也可以改善我们的饮食。用市长的话说:‘我们需要外星生物学家,哪怕是个婴儿,只要能干好工作就行。’”
  “你要我测试她?”
  “恳请你同意。”
  “我很愿意。”
  “我告诉过他们,说你会答应的。”
  “我要向你坦白,我还有其他动机。”
  “哦?”
  “我本来应该多照看照看那孩子。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克里斯蒂笑了一声:“唉,皮波,你愿意尝试我当然高兴。但请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接触她的心灵就像在冰水里洗澡一样。”
  “我想象得出。我相信对接触她的人来说,确实像在冰水里洗澡。但她会有什么感受?冷到她那种程度,别人的接触肯定会让她觉得热得像火。”
  “你可真是个诗人。”克里斯蒂说道,语气里没有嘲讽的意思,她的确是这么想的,“猪仔们知不知道,我们派出了自己最能言善辩的人作为跟他们交流的大使?”
  “我尽我所能告诉了他们,但他们很怀疑。”
  “我让她明天到你这儿来。提醒你,测验时她的态度肯定非常冷淡,测试之前想交流的话她肯定会拒绝的。”
  皮波笑道:“我担心的只是测验之后会发生什么。如果没通过,对她的影响可就太恶劣了。可真要通过了,我的麻烦就开始了。”
  “为什么?”
  “利波肯定会盯着我不放,也要求提前测验,成为正式的外星人类学家。他要是通过的话,我就无事可干了。只能回家蜷着,等死。”
  “真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傻瓜,皮波。米拉格雷真要有谁能把自己十三岁的孩子当作同事看待,那就是你。”
  校长走了,皮波和利波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记录日间与坡奇尼奥的接触经过。皮波想着利波的工作、他的思考方式、他的见识和他的工作态度,把这些与来卢西塔尼亚殖民地前他见过的研究生作比较。利波也许还小,还有许多理论和知识需要学习,但从他的方法上看,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而且有一颗善良的心。晚间工作结束后,两人一块儿步行回家,头上是卢西塔尼亚那个很大的月亮,投下闪闪烁烁的明亮的光。皮波决定,从今以后,要把利波当成一个真正的同事对待,无论他参没参加测试。其实真正重要的东西,测试是测不出来的。
  还有,不管她高不高兴,皮波决心看看娜温妮阿具不具备真正的科学家所必需的那种无法测试的素质。如果她不具备,死记硬背的知识再多,皮波也不会让她过关。
  皮波没打算让她舒服。娜温妮阿也知道大人们不打算听她的回答时说些什么。或者凶巴巴的,或者甜言蜜语:没问题,你当然可以参加考试,但没必要这么着急呀,我们还是慢慢来,到时候我担保你一次就能过关。
  娜温妮阿不想等,她已经准备好了。
  “你的测试题随便多难都行。”她说。
  他脸上冷冰冰的,他们都是一个德性。行啊,冷冰冰就冷冰冰,怕他们不成,她可以冰死他们。“我没打算在测试题上为难你。”他说。
  “我只要求一件事:列出题目,我好尽快做完。我不想一天天拖下去。”
  他若有所思,顿了顿:“你可真心急啊。”
  “我准备好了。根据星际法令,我任何时候都可以参加测试。参不参加考试只取决于我和星际议会,没有哪条规定说外星人类学家可以不遵守星际考核委员会的指令。”
  “看得出来,你没认真研究过那些法律文书。”
  “十六岁之前参加考试,我只需要获得我的法定监护人的同意。我没有法定监护人。”
  “正好相反。”皮波说,“从你父母死亡那天起,波斯基娜就成了你的法定监护人。”
  “她同意我参加测试。”
  “还得经过我的同意。”
  娜温妮阿看到了对方严峻的眼神。她不认识皮波,但以为这种眼神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都是想让她服从,想管住她,阻止她实现自己的理想,破坏她的独立,想让她俯首听命。
  一瞬间,冷漠如冰化为怒火炽热。“你懂什么外星生物学!你只知道走出围栏,跟猪仔们说说话。你连基因的基本原理都不懂。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卢西塔尼亚需要外星生物学家,他们缺少外星生物学家已经八年了。你还想让他们等得更久,为什么?只因为你想自己管事!”
  出乎她的意料,对方一点也没有慌了手脚。既不退让,也没有大发雷霆。她的话就跟没说一样。
  “我明白了。”他平静地说,“你想成为一名外星生物学家,是因为你对卢西塔尼亚人民强烈的爱。大众有这个需要,所以你要牺牲自己,终生无私奉献,而且开始得越早越好。”
  听他这么一说,这个理由真是傻透了。她心里完全不是这么想的。“这个理由不够好吗?”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你说我是个骗子?”
  “说你是个骗子的是你自己的话。你说他们,卢西塔尼亚的人民,如何如何需要你。可你生活在我们这个群体中,一辈子都生活在我们中间。你准备为我们牺牲自己,却并不认为自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看来他和其他大人不一样。那些人总是相信谎话,只要可以把她打扮成他们希望她成为的那种好孩子,什么谎话他们都可以接受。“我凭什么应该把自己当成群体中的一员?我不是。”
  他严肃地点着头,仿佛在思考她的回答。“那么,你到底属于哪个群体?”
  “除了你们之外,卢西塔尼亚只剩下一个群体——猪仔。我可没有跑出围栏和那伙崇拜树木的家伙混在一起,对不对?”
  “卢西塔尼亚存在许多不同的群体。比如你,你是个学生,学生就是一个群体。”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
  “这我知道。你没有朋友,没有和你关系亲密的人,你参加弥撒,但从来不作忏悔。你站得远远的。只要有可能,殖民地的事你根本不沾边。你跟人类生活根本没有接触。种种迹象表明,你是完全孤立的。”
  娜温妮阿没料到这种攻击。他在猛戳她的痛处,而她却无力招架。“就算这样,也不是我的过错。”
  “这我知道,我也知道这种情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还知道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今天,责任在谁。”
  “难道是我?”
  “是我,还有其他所有人。可我的责任最大,因为我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却没有作出行动,直到今天。”
  “而今天你要阻止我实现我生活中唯一重要的目标!多谢你的关心!”
  他再一次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接受并认可她的讥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娜温妮阿,你的态度对错与否其实并不重要。米拉格雷是一个社会,不管它是怎么对待你的,这个社会与其他社会其实没什么两样,它必须尽最大可能为它的全体成员谋福利。”
  “你所说的全体成员,意思是卢西塔尼亚上的所有人,除我之外,除我和猪仔之外。”
  “对一个殖民地来说,外星生物学家是十分重要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一个殖民地,周围一圈围栏,永远地限制了我们的扩张。我们的外星生物学家必须找出办法,提高每英亩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产量。这就是说,必须从基因上改造地球出产的玉米、马铃薯——”
  “使之最大限度地适应卢西塔尼亚的环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一辈子从事这项工作,我会连最起码的了解都没有吗?”她反问。
  “你的终生事业,是啊,投入全部身心,改善你所鄙视的人民的生活。”
  娜温妮阿这才发现对方给自己设下的陷阱。可是太晚了,她已经栽了下去。“你的意思是说,外星生物学家只有热爱使用他研究出来的产品的人民,才能从事自己的工作?”
  “你爱不爱我们,我不感兴趣。我必须了解的是,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门心思地想从事这项工作?”
  “这方面的心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我父母为这项工作而死,我希望继承他们的事业。”
  “也许是,”皮波道,“也许不是。娜温妮阿,在同意你参加测试之前,我想知道也必须知道的是,你到底属于哪个群体?”
  “你自己已经说过了!我不属于任何群体。”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定义一个人的依据就是他属于哪个群体、不属于哪个群体。我是这个这个这个的群体,不是那个那个那个的群体。可你的定义呢,全是否定性的。我可以列一个无穷无尽的单子,说明你不属于哪些群体。可一个真正从内心深处相信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的人,肯定不会继续活着。他们都死了,无一例外。或者身体死亡,或者意识死亡,发疯了。”
  “你说的就是我。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你没有发疯。你心里有一种执著地追求某种目的的感觉,这种感觉驱使着你,鞭策着你。我相信,如果给你参加考试的机会,你肯定会通过的。但在我给你这个机会之前,我必须知道:通过考试之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的信念是什么?你属于什么群体?你关心什么?你爱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这个世界或其他任何世界上的事。”
  “我不相信你的话。”
  “在这个世上,我从来不认识任何一个好人,除了我的父母,而他们已经死了!就连他们都——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一个人懂。”
  “你呢?”
  “我也跟别人一样,什么都不懂,因为我也是人,对不对?没有人真正理解别人,包括你在内,假装高深,装出同情别人的模样,你的本事只够让我像这样哭一场!因为你有权力阻止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你真正想做的不是外星生物学家。”
  “是的!至少是我想做的事情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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