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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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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爱我了。家庭跟社会一样势利。”

从第二天起,诗人就推敲为什么母亲和妹妹对他缺乏信心,结果他不是怨恨,而是引起一肚皮的牢骚。他用巴黎生活做标准,衡量淳朴的外省生活,忘了这一家子艰苦卓绝,过的清贫简陋的日子,原是他造成的。——“她们太庸俗了,不会了解我的”,他这样想着,精神上同母亲,妹子和大卫疏远了,而他也不能使他们对他的性格和前途再存什么幻想。

夏娃和沙尔东太太饱经忧患,变得很会猜度人,她们暗暗咂摸吕西安的心思,觉得被他误解了,眼看他和她们离得远了。两人私下想:“他上巴黎去了一趟,变得多厉害!”他的自私本是她们一手培养出来的,她们终于自食其果。这点轻微的酵母免不了在双方身上都发酵,尤其在犯了大错的吕西安方面。夏娃这种妹子,倒还肯对一个犯了过失的哥哥说:“你的错让我来承担了吧……”凡是心心相印,极其美好的感情,象少年时代的夏娃和吕西安那样,一受伤害就无可挽回。流氓恶棍动过刀子,依旧能讲和;情人之间为了一个眼风,一句话,可以终身反目。有些决裂的例子往往难于理解,原因就在于回想到那种近乎完满的感情。只要不曾有过纯洁的毫无芥蒂的交谊,即使心存猜忌也还能相处;不比两个过去肝胆相照的人,临到眼神言语都要提防的时节,会觉得不堪忍受。因为这缘故,一般大诗人特意让他们的保尔和维吉妮①在少年时代终了的时候夭折。我们怎么能设想保尔和维吉妮反目呢?……物质的损害虽然严重,夏娃和吕西安并没因此加深裂痕,这一点倒也难得;但是无可指摘的妹子同犯了错误的诗人一样,两人浑身都是感情,所以只要一个极小的误会,极小的争执,或者吕西安再犯什么过失,就能使他们分手,或者酿成争端,终于骨肉仳离。有关银钱的事,一切都好解决;

感情却绝对不肯妥协。

①法国作家贝尔纳丹·圣皮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妮》中的主人公,此处泛指两小无猜的小情人。

幻灭 二 意想不到的荣誉

……………………

第二天,吕西安收到一份昂古莱姆的报纸,发现他回乡的消息列入本地版的头条新闻,快活得脸色都变了。这份高尚的报刊近于外省的学会,被伏尔泰比做一个稳重的姑娘,从来没人谈论的。

“弗朗什-孔泰出了维克多·雨果,夏尔·诺迪耶,居维埃;布列塔尼出了夏多布里昂和拉末耐;诺曼底出了卡西米·德拉维涅;都兰出了《爱洛亚》的作者①;因之那些地方都引以自豪。其实,我们昂古莱姆领地在路易十三治下就有大名鼎鼎的盖兹(大家更熟悉他的姓——德·巴尔扎克);现在更不必艳羡以上那些省份,也不必眼红迪皮特伦的出生地利穆赞,蒙洛西埃②的出生地奥弗涅,以及出过大批名人的波尔多;我们也出了一个诗人!《长生菊》的作者不仅写了美妙的十四行诗,是个诗人,同时也是散文家,《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这部精彩的小说便是他的手笔。我们的子侄辈将来一定觉得骄傲,因为本地出生了一个吕西安·沙尔东,和彼特拉克并驾齐驱的人物!!!……”当时外省报纸上的惊叹号有如英国人在会议席上对演说家的喝彩。“我们的诗人虽则在巴黎声名大噪,仍旧记得德·巴日东府第是他荣名的摇篮,昂古莱姆的贵族首先赏识他的诗歌;他献身于缪斯③事业的初期,受过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的夫人鼓励;所以他回到本乡来了!……昨天我们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在乌莫出现,全镇为之轰动。他回来的消息到处引起注意。在欢迎吕西安这件事情上,我们相信昂古莱姆决不自甘落后,让乌莫占先。他在巴黎的新闻界和文艺界都是我们光荣的代表。吕西安是保王党兼教会派的诗人,不怕触犯党派的怒火;据说他打算回来休息一番,在那种斗争中间,便是比陶醉于诗情梦境的人更强壮的运动员也要感到劳累的。

①指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797—1863)。

②以上列举的许多人物,只有四个不是文学家:居维埃是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拉末耐是哲学家;迪皮特伦是外科医生;蒙洛西埃是宗教活动家。十七世纪的盖兹·德·巴尔扎克(1597—1654)为法国早期有名的散文家,与《人间喜剧》的作者无关。

③缪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文艺女神,尤指执掌诗歌的女神;后世常以“献身缪斯”一语影射诗人。

“大家正在谈论吕西安继承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的问题,他的母亲沙尔东太太原是那个世家的唯一的后代。听说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出于政治观点,首先想到这件事情,我们也极表赞成。吸引有才能的人和新兴的名流,替行将消灭的旧家重振旗鼓,更足以证明王上不忘记他经常表示的心愿,就是说:团结一致,不念旧恶。

“我们的诗人目前寄寓在他的妹子赛夏太太家里。”

本地新闻栏还登着下面几条消息:

本省省长杜·夏特莱伯爵原任内廷侍从,最近又兼任参事院特别参议。

昨日本城全体官员前往谒见省长。

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定于每星期四接见宾客。

埃斯卡尔巴乡乡长,德·埃斯巴家小房的代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尊翁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最近晋封伯爵,兼贵族院议员,荣获王家圣路易三等勋章,并将在下届选举中出任昂古莱姆大选区的主席。

吕西安把报纸递给妹子,说道:“你瞧。”

夏娃仔细看了,若有所思的把报纸还给吕西安。

吕西安看妹子的态度不但谨慎,还近于冷淡,觉得诧异,问道:“你怎么说?……”

妹子回答:“朋友,这份报是库安泰弟兄的产业,登稿子的权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只有省长公署和主教公署能强制他们。你以为你以前的情敌,现任的省长,肯宽宏大量,这样捧你的场吗?两个库安泰借着梅蒂维埃的名义控告我们,想逼大卫把他的发明公开出来,让他们利益均沾,难道你忘了不成?……不管这篇稿子的来历怎么样,反正我不放心。你在这儿只能引起仇恨,嫉妒;俗话说:先知在本乡没人当真,人家只会说你坏话;一霎眼之间形势大变,你不疑心吗?

……”

吕西安说:“你不知道外省人的虚荣。南方有个小城市,一个青年参加会考,得奖回乡,大家在城门口热烈欢迎,当他未来的大人物!”

“亲爱的吕西安,我不是要教训你,千句并一句:在这里事情再小也要提防。”

“对,”吕西安嘴里这样说,心里奇怪妹子没有一点热烈的表示。

诗人自惭形秽的回家,忽然变了衣锦还乡,快活极了。

他一声不出,思潮起伏,激动了一小时,终于说道:“花了偌大代价换来的一点儿荣誉,你们竟不相信!”

夏娃不回答,只望了望吕西安;吕西安觉得自己不该埋怨,老大不好意思。

晚饭前一忽儿,省长公署派人给吕西安·沙尔东先生送来一封信,仿佛证实诗人那种虚荣的想法。为着他,上流社会开始和家庭竞争了。

来信是一份请帖:

兹订于九月十五日晚洁樽候

教,敬请

光临,并盼

赐复为幸。此致

吕西安·沙尔东先生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暨伯爵夫人谨约

信内附着一张名片:

西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

内廷侍从 夏朗德省省长

参 事 院 参 议

赛夏老头说:“你走红啦,城里当你大人物一样的谈论……昂古莱姆跟乌莫抢着要送花圈给你呢。”

吕西安凑着妹子的耳朵说:“亲爱的夏娃,我象当初住在乌莫,要去见德·巴日东太太的那天一样,没有礼服赴省长的宴会。”

夏娃吃惊道:“难道你真的想去吗?”

为了去不去省长公署的问题,兄妹俩大开辩论。夏娃凭着外省妇女的见识,认为在交际场中应酬必须满面春风,衣冠端整,打扮得无可批评;她还没说出她真正的意思:“省长请客把吕西安带到什么路上去呢?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有没有人算计他呢?”

吕西安睡觉之前和妹妹说:“你不知道我的势力有多大;省长的老婆最怕新闻记者;况且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始终保持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本性!一个女人能谋到这许多官爵,当然能救大卫!我要把妹夫的发明告诉她,请求部里帮助一万法郎在她根本不算一回事!”

晚上十一点,吕西安和母亲,妹子,赛夏老头,玛丽蓉,科布,被本地的乐队和驻军的乐队吵醒,发现桑树广场上挤满了人。昂古莱姆的一些年轻人请了乐队来向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表示敬意。最后一个曲子演奏完毕,场上鸦雀无声,吕西安站在妹子的卧房窗口说道:“多谢各位乡亲给我的荣誉,我一定不辜负大家的好意。我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多说,请你们原谅。”

“《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作者万岁!……《长生菊》的作者万岁!……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万岁!”

几个人叫了三声,很巧妙的从窗口丢进三个花圈和一些花球。过了十分钟,桑树广场上人散尽了,照旧静悄悄的。

赛夏老头带着讪笑的神气,翻来覆去的搬弄花圈花球,说道:“要送来一万法郎才好呢!大概你给了他们长生菊,他们回敬你花球,花花草草原是你的本行。”

“你把同乡给我的荣誉看得这样轻贱!”吕西安嚷道。他得意扬扬,脸上没有一点悲伤的痕迹。“老爹,你要是懂得一些人情,就知道这种时刻一生难得有第二回。只有真正的热情才能给你这样的荣誉!……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这一下多少的痛苦都抵消了。”吕西安拥抱母亲和妹子,仿佛一个人的快乐象潮水般涌出来,一定要倾泻在知己的心里。(毕西沃曾经说:一个作家得意之极的时候,没有朋友,便是看门的也要拥抱一下。)

吕西安问夏娃:“喂!亲爱的孩子,你为什么哭呢?……

哦,你太快乐了!……”

吕西安走了,夏娃重新上床之前和母亲说:“唉!……我看哪,诗人真象一个轻骨头的漂亮女人……”

母亲点点头回答:“你说的不错。吕西安已经把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他的苦难,也忘了我们的苦难。”

母女俩不敢把感想完全说出来,各自睡了。

幻灭 三 捧场的阴谋

……………………

凡是反抗情绪极强而用平等两字做掩护的地方,任何轰动一时的成功都是奇迹,而且同某些奇迹一样,没有操纵机关布景的巧匠合作,不可能出现。一个人生前在本国受到喝彩,十有九次,喝彩的原因同他本人并不相关。伏尔泰在法兰西剧院台上的胜利,①不是十八世纪哲学的胜利吗?在法国,直要个个人戴上了胜利的冠冕,才允许你胜利。夏娃母女两人的预感因此很有道理。在麻木不仁的昂古莱姆,外省大人物只能引起反感,决没有人捧场,除非是有利害关系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导演,而这两者都是可怕的。夏娃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只晓得凭着本能猜疑而说不出猜疑的根据。她入睡的时候心上想:“这里哪一个人对我哥哥有这样的好感,肯在地方上替他鼓动呢?……《长生菊》还没有出版,怎么会有人预先祝贺他成功?”

①一七七八年三月三十日,伏尔泰去世前两个多月,他的悲剧《伊兰纳》在法兰西剧院第六次上演时,受到群众的欢呼,替他在舞台上加冕。

事实上这次捧场是柏蒂-克洛玩的把戏。马萨克的本堂神甫报告吕西安回来的那天,代理人第一次上德·塞农什太太家吃饭,向她的干女儿正式求婚。这一类没有外客的饭局,场面的隆重不在于人数而在于衣着。尽管到场的只限于家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扮着一个角色,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自己的用意。弗朗索娃好象在身上开时装展览会。德·塞农什太太搬出她最讲究的行头。杜·奥图瓦先生穿着黑礼服。德·塞农什先生接到太太的信,知道杜·夏特莱太太到了,快要来作第一次的拜访,向弗朗索娃提亲的男人也要正式登门,便特意从德·皮芒泰尔先生家赶回来。库安泰穿的是他最漂亮的栗色礼服,款式跟教士穿的一样;绉领上一颗价值六千法郎的钻石晶莹夺目,富商借此向穷贵族示威。柏蒂-克洛剃过胡子,梳好头发,擦过肥皂,只是去不掉那副生硬的神气。礼服在瘦小的代理人身上绷得紧紧的,看上去象一条冻僵的毒蛇;心中的希望使他一双喜鹊眼精神饱满,脸上冷冰冰的,功架十足,摆着一副威严样儿,活脱是个野心勃勃的小检察官。德·塞农什太太事先嘱咐亲近的朋友,关于她干女儿初次接见求婚的男人,以及省长夫人光临的消息,在外一字勿提;她知道这样一说,准会高朋满座。省长夫妇早已投过名片,拜过客;只有在某些场合才亲自登门,作为一种特殊手段。昂古莱姆的贵族因此十二分好奇,便是尚杜的党羽也有好几个准备到巴日东府上走一遭,——一般人始终不肯把那所屋子称为塞农什公馆。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的势力有了真凭实据,招来不少热衷的人。大家听说她脱胎换骨,比以前更风雅了,也想亲自来瞧个究竟。省长夫人却不过泽菲丽娜的情面,答应接见她亲爱的弗朗索娃的未婚夫。库安泰把这个重要消息在路上告诉柏蒂-克洛,柏蒂-克洛便想起吕西安的回乡使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的地位十分尴尬,正好利用。

德·塞农什夫妇背了重债买进屋子,买下以后只能采取外省人的办法原封不动。下人通报省长夫人到了,泽菲丽娜迎上前去,一开口便道:“亲爱的路易丝,你瞧!……你在这儿仍旧在你自己家里!……”一边说一边指着挂璎珞的小吊灯护壁板,家具,以前吕西安看着出神的东西。

“哎啊!亲爱的,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省长夫人说话的神气挺妩媚,四下一望,瞧了瞧在场的人。

个个人承认路易丝·德·奈格珀利斯变了。她在巴黎交际场中混了十八个月,新婚燕尔的变化,跟外省妇女到过巴黎以后的变化同样深刻,再加有了权势,神态庄严,种种因素使你在杜·夏特莱伯爵夫人身上只看到一些德·巴日东太太的影子,好比在二十岁的姑娘身上看到她的母亲。头上戴一顶镂空花边的小帽子,一支钻石别针随便扣着几朵鲜花。头发卷儿沿着腮帮挂下来,跟她的脸蛋配得很好,还遮掉她面孔的轮廓,看上去更年轻。她穿一件尖领的薄绸衫,底下钉着美丽的繐子,有名的女裁缝维克托莉把衣衫做得特别显出路易丝的身腰。双肩在镂空花边的围巾和轻纱的披肩之下若隐若现,披肩裹着太长的脖子,裹的手法很巧妙。她手里拈着漂亮的小玩意儿,一般外省妇女最不会对付这种东西:手镯上拖一根小链子,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香炉;另一只手若无其事的握着扇子和卷起的手帕。但看她向德·埃斯巴太太学来的姿势,举动,没有一个小地方不高雅,可知路易丝对于圣日耳曼区的一套研究得十分到家。至于那个帝政时代的老风流,结了婚,熟透了,有如隔天还青绿而一夜之间变黄的甜瓜。西克斯特丧失的元气转移到容光焕发的妻子脸上,引得大家交头接耳,说了不少外省的刻薄话;尤其前任昂古莱姆的王后新近得势,所有的妇女看着又妒又恨,更要叫那个顽强的外乡人代妻子受气。除了德·尚杜先生夫妇,已故的德·巴日东先生,德·皮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一家之外,客厅里的人几乎同吕西安朗诵诗歌的那一天一样多。主教也由几位副主教陪着到场。柏蒂-克洛四个月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场合会有他的立足之地,眼睛望着昂古莱姆的贵族,心里很激动,对上层阶级的一肚子怨气不知不觉的消解了。他觉得杜·夏特莱伯爵夫人美不可言,私下想:“这个就是能保举我做署理检察官的女人!”路易丝同时和每个女客应酬了一番,说话的口吻按照各人的地位而定,也考虑到对方在她同吕西安出奔那件事上采取的态度。黄昏过了一半,路易丝和主教退入小客厅。泽菲丽娜过去搀着柏蒂-克洛的手臂,柏蒂-克洛忐忑不安的跟着她向小客厅走去。那是吕西安的恶运开始的地方,不久也要在那里结束了。

“亲爱的,这位就是柏蒂-克洛先生,我向你郑重推荐,因为你要看得起他,便是弗朗索娃的造化。”

“先生,你是诉讼代理人吗?”奈格珀利斯家的小姐把柏蒂-克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

“不幸得很,是的,伯爵夫人。(乌莫镇上裁缝的儿子生平从来没用过这个称呼,说的时候好象嘴里含着一口东西。)我只有仰仗夫人,才能进检察署。弥洛先生听说要调到讷韦尔去了……”

伯爵夫人道:“照例不是先要做了副署理检察,再升为首席署理吗?我倒希望你马上当首席……要我关切你,帮你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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