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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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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大一番,再不然跟你争论一场,临了她们的过失便化为乌有,象用肥皂洗去污迹一样:你明知道她们浑身乌黑,一眨眼却变得雪白干净。至于你这方面,如果没有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大大的侥幸。一会儿吕西安和路易丝彼此又有了幻想,用朋友的口吻谈起心来。可是吕西安正为着虚荣心满足而陶醉,为着柯拉莉而陶醉,——老实说,他靠着柯拉莉,生活才这样好过,——所以路易丝吞吞吐吐叹了口气问:“你幸福吗?”的时候,他竟不能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他带着伤感的意味说一声不,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偏偏他自作聪明,向路易丝解释柯拉莉,说她完全是爱他的人,还有许多痴情的傻话。德·巴日东太太听着咬咬嘴唇。事情就此定局。德·埃斯巴太太和德·蒙柯奈太太走到路易丝身边来。吕西安发觉自己成了当晚的红人:三个妇女使尽手腕笼络他,趋奉他,宠他,捧他。可见他在豪华显赫的社会中跟他在新闻界中同样成功。美丽的德·图希小姐,就是赫赫有名的卡米叶·莫潘,经过德·埃斯巴和德·巴日东两位太太的介绍,请吕西安在星期三,她经常招待宾客的日子,到她家里去吃饭。她看了吕西安名不虚传的相貌似乎也动心了。吕西安竭力炫耀,表示他的才华胜过他的美貌。德·图希小姐的赞叹表现得十分亲切,天真,加上那种热烈的浮表的友谊,往往叫一般没有彻底认识巴黎生活的人上当;殊不知巴黎人连续不断的享乐成了习惯,特别喜欢新奇。

吕西安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如果她对我的情意跟我对她的情意不相上下,我们的小说可以缩短……”

拉斯蒂涅回答:“你们俩都太会写小说了,不宜于亲自登场。作家同作家能够谈恋爱吗?双方早晚会说出刻薄的话来互相伤害。”

德·玛赛笑道:“你这个梦做得不错。固然,这位迷人的小姐已经三十岁,可是有将近八万法郎一年的进款。她使起性子来着实可爱,她那种姿色可以支持一个很长的时期。告诉你,朋友,柯拉莉是个傻丫头,只好替你装装门面,因为漂亮哥儿不能没有情妇;可是你要不在上流社会交上一个美人儿,日子久了,和女戏子同居对你只有害处。所以,亲爱的,你还是代替等会要同卡米叶·莫潘一起唱歌的孔蒂吧。从古到今,诗歌一向占音乐上风。”

吕西安听了德·图希小姐和孔蒂的表演,他的希望立刻烟消云散。

“孔蒂唱得太好了,”他对德·吕卜克斯说。

吕西安回到德·巴日东太太身边,德·巴日东太太带他往另外一间客厅去找德·埃斯巴太太。

“喂,你说,你可愿意提拔他吗?”德·巴日东太太问弟媳妇。

侯爵夫人态度又傲慢又温和,回答说:“只要沙尔东先生改变他目前的地位,不要连累他的保护人。如果他想得到王上的诏书,允许他丢掉那可怜的父亲的姓,改用外家的姓,不是至少先得站到我们这边来吗?”

吕西安说:“两个月之内我一切都可以安排好。”

侯爵夫人说:“好吧,那时我去见我的父亲和表叔,他们都在王上身边当差,可以向掌玺大臣提到你。”

当过外交官的夏特莱和这两位太太完全看透吕西安的弱点。诗人被贵族阶级的光彩迷了心窍,发觉踏进交际场的人物个个有头衔,有响亮的姓氏,自己被称为沙尔东说不出有多么难堪。几天之内他到处感到这种痛苦。仗着柯拉莉的车马随从,在上流社会体体面面的出现过了,再去干他的本行,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他学会了骑马,能挨着德·埃斯巴太太,德·图希小姐,德·蒙柯奈伯爵夫人的车马奔驰,这是他初到巴黎的时期不胜艳羡的特权。斐诺很乐意为他的主要编辑弄到一张歌剧院的送票,让吕西安浪费了不知多少夜晚。从此以后,在当时那个漂亮哥儿的畸形社会中,他也算一个人物了。他请了一顿体面的中饭,回敬拉斯蒂涅和交际场中的一般朋友,不幸他做错了事,酒席摆在柯拉莉家里。吕西安太年轻,诗人气息太重,太单纯,不懂得某些处世的分寸;一个没有教育的女演员,心肠再好也不能教他通达人情世故。在对他不怀好意的青年前面,外省人公然暴露他和女演员在金钱方面有默契:这是每个年轻人心中忌妒而嘴里批评的。当天晚上为此挖苦吕西安最凶的是拉斯蒂涅,他虽然用着同样的手段在交际场中混过日子,做出事来却十分得体,所以尽可把难听的议论当作毁谤。吕西安很快学会惠斯特。他对赌博入了迷。

幻灭 三十二 浪子

……………………

柯拉莉惟恐吕西安被人抢去,非但不反对他生活放荡,反而加以鼓励,鼓励的时候和一般痴情的人一样盲目,只顾着现在,为了当前的快活牺牲一切,甚至于牺牲前程。真正的爱情始终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轻率,冒失,放荡,逞着性子哭哭笑笑。

那个时期出现一帮年轻人,穷富不等,全都无所事事,社会上称为浪子。他们过的醉生梦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议,胃口奇好,喝起酒来尤其勇猛。他们见了钱赛过冤家对头,拚命的使花,再加撒野胡闹,生活不仅荒唐,竟是发疯;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试一试,还夸耀自己的胡作非为,可是也不敢过分越轨;捣乱的时候用别出心裁的聪明掩饰,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谅。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堕落的路,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再清楚没有了。他们的精力没有地方发泄,不仅消耗在新闻事业,政治阴谋,文学方面和艺术方面,而且年轻一代的法国人元气太旺,还要做出奇奇怪怪的过火的事来。用功的人要求权势和享受,从事艺术的要求金银财富,游手好闲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们无论如何要一个位置,政府却不给他们安插。所谓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众的才能,有的经不起生活的消耗,丧失了能力;有的顶过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风趣的一个,拉斯蒂涅,后来跟着德·玛赛,走上正路,居然出人头地。那帮青年闹的笑话遐迩闻名,给人做了好几出戏剧的题材。吕西安被勃龙代引进浪子集团,同毕西沃两人着实出了一番风头;毕西沃是当时说话最尖刻的家伙,一张贫嘴老是滔滔不绝。整整一冬,吕西安的生活赛过长时期的沉醉,清醒的时候只替报纸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继续供应他的巴黎小品,有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评论。而这种情形是例外,诗人直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会,花天酒地的作乐,上流社会的应酬,打牌赌钱,占去他所有的时间,剩下的一部分又给了柯拉莉。吕西安不让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见一般自称为他朋友的人行动和他一样,代出版商起草报酬优厚的内容提要,为投机事业写写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为开销,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们也不在乎前程。吕西安发觉,在报界和文坛上一朝受到和别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难而又难:个个人答应他平起平坐,谁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觉的放弃了靠文学成名的念头,以为进政界更容易发迹。

吕西安已经同夏特莱言归于好,有一天夏特莱和他说:“权术不象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的冲突,暗地里的活动不会引人注意。并且权术胜过才干,能够无中生有打出一个局面来;

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领,往往惹祸招殃。”

在俾昼作夜的狂欢生活中,吕西安答应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来,只抱着一个主要的念头:他不断的出入上流社会,趋奉德·巴日东太太,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决不错过一次德·图希小姐的晚会。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饭局,在参加后半夜的宴会之前赶往上流社会;或是从上流社会的客厅中出来,还有人输了东道请吃消夜。沉湎无度的生活只给他留下很少的一点儿思想和精力,而这点儿思想和精力还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谈天和赌博上面。诗人丧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静的头脑,也就没法观察周围的形势,再没有暴发户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他分辨不出什么时候德·巴日东太太对他回心转意,什么时候对他生气,回避,什么时候原谅他,什么时候责备他。夏特莱发现他的情敌还有机会成功,尽量同吕西安亲热,引诱他继续放荡,浪费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乡,又觉得和男爵结成党羽比吕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特莱一边。昂古莱姆的彼特拉克和洛尔相会过后几天,拉斯蒂涅在牡蛎岩饭店请一顿场面阔绰的消夜,趁此替诗人同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劝和了。吕西安经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对于近水楼台的爱情不能克制。他的懒惰使他把看清自己处境的时候的英勇的决心置之脑后,让意志的动力不断软化,终于完全消灭,到了贫穷潦倒的紧急关头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帮助。柯拉莉先是鼓励他游荡,以为一手养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着自己束缚,长时期内不会变心,所以看见吕西安作乐很高兴。到了后来,温柔和顺的柯拉莉也鼓着勇气,劝情人别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没有挣多少钱。两个情人亏空的速度惊人。出卖诗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吕西安开头挣的五百法郎,很快的花完了。三个月之内,诗人自以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实稿费并没超过一千法郎。可是吕西安已经用浪子的轻佻的态度对待债务。殊不知二十五岁的青年背债还表示他们风流,过后就没人原谅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诗人气质而意志薄弱的人,为了要用形象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作任何观察都需要的道德观念。诗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别人的内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吕西安从不追问那批浪子,他们之中怎么有些人会销声匿迹;他也看不见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遗产已经到手,有的十拿九稳,有的才能已经得到社会的承认,有的对自己的前程抱着坚强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吕西安对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龙代说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桥,自会直。——一无所有的人没有什么可损失。——大不了我们追求的家业到不了手!——随波逐流,到头总有一个归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进上流社会,随时可以发迹!”

那个尽情欢乐的冬天,泰奥多尔·迦亚和埃克托·曼兰正好用来为《觉醒报》筹措基金,创刊号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这件事就是在杜·瓦诺布勒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亮风趣的交际花曾经指着她华丽的屋子说:“这不是‘一千零一夜’吗?”她在保王党的银行家,大贵族和作家中间有些势力,他们常常在她家里集会,商量一些别处不便商量的事。克托·曼兰内定为《觉醒报》的总编辑,要吕西安做他的副手。吕西安变了他的知己,还有希望进一家政府党的报馆编副刊。吕西安一边作乐,一边私下活动,准备转移阵地。天真的孩子自以为精明透顶,把这桩惊人的把戏瞒得紧紧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让他弥补亏空,消除柯拉莉暗地里的烦恼。女演员老是笑盈盈的,不露出心中的焦急;贝雷尼斯却大着胆子告诉吕西安。未来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诗人一样,看见苦难临头,一下子动了感情,说要用功了,结果是句空话,他用吃喝玩乐来排遣暂时的愁闷。柯拉莉有一天发见情人愁云满面,便埋怨贝雷尼斯,告诉诗人风浪已经平静。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但等吕西安改变党派,她们说那时就托夏特莱请求部长,把他渴望已久的诏书弄到手,准许他改姓。吕西安向侯爵夫人许愿,要拿《长生菊》题献给她,她表示很高兴;自从作家在社会上成为一股势力以后,这一类的献礼难得看到了。晚上吕西安去见道里阿,打听他的诗集进行得怎么样,出版商振振有辞的说出一番理由,认为暂时不宜付印。道里阿手上有好几桩买卖,一时忙不过来;卡那利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对台;拉马丁先生的第二部《沉思集》正在印刷,两部重要的诗选不宜于同时出现;况且作者应当相信出版家的手腕。吕西安急于用钱,只能向斐诺通融,预支一部分稿费。晚上吃消夜的时候,兼做新闻记者的诗人同一般酒肉朋友谈起他的境况,他们一边用香槟酒解除他的心事,一边说笑打趣。背债吗?哪个有气魄的人不背债!债务是说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满足。一个人只有在贫穷的铁掌压迫之下才能发迹。

勃龙代对吕西安嚷道:“当铺最感激大人物!”

毕西沃道:“样样要,就是样样赊欠。”

“不是的,”德·吕卜克斯说,“样样赊欠,就是样样享受过了!”

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证明,他的债务是一条黄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骑去追求荣华富贵。他们搬出老故事来,说恺撒欠过四千万债,弗里德里希二世从老子手里只领到一个杜加的月费,还举出许多大人物的出名的,败坏人心的榜样,揭露他们行为恶劣的一面,而不提他们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柯拉莉欠到四万法郎,车辆,马匹,家具,被几家债主查封了。吕西安赶去向卢斯托讨还一千法郎,卢斯托拿出几件公文来,说明佛洛丽纳的处境跟柯拉莉差不多。卢斯托还有几分情义,自愿代他活动,想法卖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

吕西安问:“怎么佛洛丽纳会落到这一步的?”

卢斯托回答说:“玛蒂法着了慌,丢下我们不管了。他来这一手,我们也有办法报仇,只要佛洛丽纳愿意。事情慢慢讲给你听。”

幻灭 三十三 第五种书店老板

……………………

吕西安在卢斯托家空跑一次以后,过了三天,两个情人在漂亮的卧室内靠着火炉垂头丧气的吃中饭;贝雷尼所在壁炉上替他们煮了几个鸡子。厨娘,马夫,当差,都走了。查封的家具没法变卖。屋子里的金银器皿,真正值钱的东西,一样都不剩了,全部变为当铺的收据,可以钉成一册小小的八开本,增长我们的见识。贝雷尼斯保存着两份刀叉。小报帮了吕西安和柯拉莉极大的忙,男女裁缝和做帽子的还跟他们维持关系,惟恐得罪了记者,影响营业。吃饭中间,卢斯托进来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万岁!孩子们,我卖了一百法郎的书,咱们来对分!”

他给柯拉莉五十法郎,要贝雷尼斯去叫一席丰盛的饭菜。

“昨天我和埃克托·曼兰同几个书店老板吃饭。我们旁敲侧击,花了一番功夫推销你的小说,说你正在跟道里阿谈判,你要六千,道里阿啬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两千部。我们把你说得比瓦尔特·司各特伟大两倍,肚子里不知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说!你不是给人家一部稿子,而是一笔大交易;你这个作家不是只写一部有趣的小说的人,将来会写出一部丛书!丛书这句话发生了效果。所以你别忘了你的台词: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易十四朝的法兰西》,——《柯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王后和红衣主教,一名福隆德党时代的巴黎景象》,——《孔契尼的儿子,一名黎塞留的一桩阴谋》……这些题目将来在封面上做预告。我们这个手法叫做钓鱼。书名在封面上不断的登下去,弄得家喻户晓,那你没有写的书可以比你已经写的书使你名气更大。印刷中三个字可以在文坛上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槟来啦。告诉你,吕西安,那几个家伙听着,眼睛睁得象你碟子那么大……哦,你居然还有碟子?”

“碟子也查封了,”柯拉莉道。

“我明白了,我的话还没完呢,”卢斯托接着说,“书店老板只要见到一部稿子,随你说还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问你讨稿子看,好象要拿去拜读。其实是装腔,他们从来不看书,否则也不会出版那么多了!我和埃克托两人露了些口风,说给你五千法郎发行两版,印三千部,大概你会答应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给我,后天咱们到出版商那儿吃中饭,叫他们上钩就是了!”

“他们是什么人呢?”吕西安问。

“两个合伙老板,脾气不错,做交易还痛快,一个姓方当,一个姓卡瓦利埃。方当在维达尔和波雄的铺子里做过领班伙计,卡瓦利埃是奥古斯丁河滨道上最能干的掮客。两人开店才开了一年,印过几部翻译的英国小说,蚀掉一点儿资金,现在想改做国产小说了。听说两个做字纸生意的只拿别人的本钱冒险,我想你也未必关心稿费是谁拿出来的。”

第三天,两个新闻记者应邀到赛尔邦特街去吃中饭。吕西安住过那个区域,卢斯托还保留竖琴街上的房间。吕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发现卢斯托的情形同他第一次进文艺界的那天晚上没有分别,可是这一下吕西安不以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记者生活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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